8、击秦皇帝博浪沙中。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
张良与朱寅辞别沧海君后,一路向西走来,在三川郡便遇上了始皇銮驾。尽管驰道行驶方便,但始皇大队人马终归走得缓慢,而沿途又要在郡县查视一番,从咸阳到三川竟走了一月。
两人带着藏好的大铁椎,尾随着始皇的銮驾,从三川走到荥阳,却因防备太严,无从下手,弄得心急火燎,也只能强自按捺。
张良也发现了始皇出巡的一个规律,那就是始皇第二天要去的路线,必然先由巡骑去查视一转,而所要到的郡县也会事先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增派城防岗哨,大规模地对隐患地带、可疑人员等进行地毯式搜寻一遍。
由此,他料定,始皇从荥阳出来的下一站,必是故魏都大梁。在荥阳至大梁途中设伏行刺,是最好的选择。这一带,是他的故土,离他的家最近,他对周围地势最熟,行刺之后,最容易逃脱躲藏。他虽对行刺抱必死之心,却也不是莽汉一个,既能完成行刺,又能使自己得到保全,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他选定了博浪沙作为行刺的地点。博浪沙,在阳武县境内,是荥阳至大梁驰道的必经之地,北临黄河,南临官渡河,地处氓山余脉尽头的沙丘地带,一望无垠,沼泽、洼地相连,芦苇丛生,躲藏其间,近面难见,是个伏击行刺的极佳之地。
他与朱寅实地勘查好地形之后,从晚上就开始蹲守在那儿,单等始皇的銮驾到来。这一路尾随,他俩已经观察好了,始皇一行共三十六乘车骑,最当中的第十八乘,就是銮驾主车,始皇应该就在这銮车之中。
两人静静伏在芦苇丛中,蚊虫叮咬、叶划枝搔、露浸寒冻、风吹日晒,真是苦不堪言。一想到,数年的等待,就盼这一天的到来,张良心中唯有激动兴奋不已。
终于,到了中午时分,始皇御驾队伍开了过来。等得銮驾主车驶过前面,张良把手一挥,等着看他手势行事的朱寅,便双手持链,先将大铁椎空划了两圈,然后一脱手,大铁椎宛如流星般,呼啸着直奔目标而去。
看着大铁椎当空划过的轨迹,张良便暗叫不好。原来,朱寅力道把握得不好,那铁椎失了准头,却奔銮驾主车后面的副车而去。说来也是,这大铁椎本是朱寅为近战行刺而设计的,一来为了敷衍张良,一来当时自己想得也太过简单,姑妄地认为,只要他从道边冲将出来,甩起链椎一路扫去,将那些御前侍卫打得滚瓜落地,然后,掀开帏帐,一椎结果了始皇。等一路尾随銮驾看得明白,才知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御前护卫森严,哪容得你近身,数丈开外就可将你射成刺猥一般。
除了远距离射杀,殊无他法。可远投,并不是朱寅的强项,而又是事到临头才改的主意,平时训练不够,准备不足。
事情往往会有因错误而造就的巧合,只可惜意外又让惊喜成空。如果朱寅掷得相当之准,大铁椎击中銮驾主车,那就是大错特错的空欢喜一场了。
始皇其实并没有坐在主车之中,偏偏就坐在那铁椎飞向的副车之中!
可能,始皇帝是历史上遇刺最多的皇帝了,比那些清宫戏的皇帝多多了,那些清帝遇刺大多是野史后人的杜撰,并不真有其事。始皇帝遇刺可是正史正经八百记载的,以至于干脆就连他名字都不写上了,一律将这种行为称为刺秦。
经常遭刺,就有很多种防范刺客的办法,不断地换乘车骑,就是其中一种。那一天,他刚好就换乘坐在副车当中。
朱寅的流星飞椎,明明是打偏了,可偏偏却又歪打正着。这一椎若是击个正着,那大的椎子,定会将副车打得粉碎,始皇帝便将了肉酱一团,呜呼哀哉了。
如果是这样,沧海君和朱寅,都会将自己的真姓大名,毫不犹豫地留进光辉史册。特别是朱寅,就不会用“一力士”来隐晦其名。
在流星飞椎飞向副车的瞬间,副车的车轮碾到了路面上一块凸起的石头,重重地颠簸了一下,舆马因此受惊,本能地向前一跃,拖动整车主体部份刚好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可副车尾部还是被大铁椎擦了一下,力道太大,车身猛地震了一下,原地转了半圈,舆马受力方向突然改变,失去平衡,扑到在地,带动车身翻了过去。
这猝然而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侍卫脑子一麻,个个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等看到灰扑扑的始皇帝很狼狈地从车中爬出时,职业本能让他们立刻蜂拥围至始皇身旁,早有卫队沿着铁椎飞来的方向搜寻刺客。
张良见流星飞椎朝副车飞去,心知没戏,向朱寅一扬手,两人按照事先约定,拔腿便跑,分头远遁,竟没看到后面的事情。
幸运的是,始皇帝毫发无损,只是一场虚惊。但这足让他大为恼怒,一面严令四下搜查凶犯,一面责成官令彻查系何人所为。
忙了几日,虽没有缉获凶犯,却也查到博浪沙行刺的主谋,乃系原韩国相国后人张良所为。说来这事也坏在,张良是故魏旧人,当初国破之时,张良就向家僮重金许诺刺杀始皇,大梁人都知道这个事情。前几天,有人看到张良忽又回到魏地,尔后立马就发生了博浪沙椎击的事情,几下就追查到他的头上。好在当地人都不知道,他去淮阳找沧海君与朱寅的事情。
知道此事系六国遗孽所为后,始皇帝更是怒不可遏,通令全国,严力通缉张良,又迁怒到疏忽戒备上,认为事前沿途清理不力以致匪藏道旁,一气撤换了郎中令和卫尉。
博浪沙,使张良名噪天下。他成了A级通缉令上的要犯,而自此之后,很多人都知道,有个叫张良的年轻人,在博浪沙这个地方,差点要了秦始皇的老命。
等听得当时误打误撞,却险些要了始皇帝的老命,张良更是扼腕叹息不已,总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以至让那狗皇帝命不当绝,躲过了一劫。
很多年以后,他突然又暗自庆幸,还好,当时没能杀了始皇帝,要不然,历史就得改写,胡亥就成不了二世,扶苏、蒙恬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命运,可能就没有大泽乡举义,可能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情,他成不了智圣,当不了留侯。
不是老天不公平,而是,历史与人生太诡异。
从博浪沙出逃,张良本来还想呆在魏地静观其变,等听得普天之下都在缉拿他张良,便如惊弓之鸟,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却怕此事牵连上沧海君,更不敢再回淮阳。于是,便改了姓名,叫做韩梁,四处漂泊。
更为难堪的是,他囊中的钱财渐渐告罄。那一日,他来到了蕲县,却已是身无分文。看看身上,却只有手指上的那四枚戒指系祖传的贵重之物,还可当些钱财,逃过生计。
可是,他当街一卖,却因要价太高,大多人又不识得价值真假,竟无人问津。就在他倍感凄惨之时,遇上了项伯。
项伯什么都不好,就是遇上货真价实的古董古玩,定会慷慨解囊。他识得戒指是珍品,价值不扉,一口气就买了下来。因身上带的现钱不多,就带着张良回家去取,也是心情大好,竟留张良在家中吃了顿饭,把张良感动得想淌眼泪。
张良卖了戒指,有了钱,估摸着风声过了些,就悄悄地摸回淮阳。探得沧海君安然无恙,瞅了个机会与之一见。沧海君好言安慰一番后,果然一践前言,写了个举荐的帖子,让张良到下邳去做县令的幕僚。
下邳县令很买沧海君的面子,对张良礼敬有加。一番试用之后,大为赏识张良的才干,很多公务事宜都交给他去打理,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于是,这位大秦朝通缉的A级重犯张良,摇身一变,成了下邳县衙的座上客韩梁。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张良大可高枕无忧,不用东躲西藏了。
想想也是滑稽,行刺不成,自己反而做了为敌国效命的一名官吏幕僚,张良感到愤懑不已。忽又觉得,自己在下邳做事,未尝不是件好事,说不定,哪一天始皇巡游经过下邳,自己做为县令的幕僚,更容易接近始皇,到时候,怀揣匕首进前行刺,防不胜防,成功的几率就更大。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张良反复想着孟子的话,渐渐地安下心来。说不定,这都是上天有意安排好的,要多磨炼一下他的意志,历尽劫难之后,才会让他如愿以偿。
博浪沙失利,给张良一个启示,单纯地依靠别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一定就能奏效,求人不如求己,如果自己有些武勇,事情就会更好办得多,特别是真的有始皇驾临下邳的那一天,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够成事?因此,他开始健身强体,以使自己有些武技搏击之长,以备他日大用。
每天早上的晨跑,成了他必修的功课。他从下邳衙门出来,一直跑过东郊城外的那座石桥,方才打转回程,几乎到了从不间断、风雨无阻的地步。
那座石桥,本没有名字。古代将桥称为圯,下邳人就将石桥那个地方,称为圯上。
张良不知来过圯上多少回了,知道那是个景色优美的地方。初至下邳之时,他心情极为低落,就经常到这遣怀逸情。
圯上,典型的是那种小桥流水的景致,只可惜小桥附近没有住着人家。倒是河畔道旁长着好多郁郁葱葱的垂柳,翠荫如蓬,把四周遮得密密严严,显得僻静幽雅。
圯上,最美是黄昏。没有晨跑以前,张良最喜欢黄昏时分来此漫步。坐在桥头,听着水流潺潺、虫鸣啾啾,凉风习习,清爽醉人,满腹的愁怅不知不觉中消释了许多。夕阳西坠,霞光将万物裹上层金装,显得更加的秀丽迷人,顿感清心怡性,舒畅无比。斜倚桥梁,闭目养神,有一种荣辱偕忘、超然度外的遐意。
在张良眼中,圯上,是个心情的浆洗之处,他将烦恼投将进去,一通漂洗之后,就无影无踪,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所有的背负和伤痛,都可以在这里短暂得到卸载和解脱。这就是他对圯上情有独钟、乐此不疲的原因。
他并不知道,圯上,还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圯上,不仅仅是个心情洗涤场,还是一个熔炉。如果说,在此之前,张良还是块顽石,那么,经过圯上这场奇遇,他张良就变成了一块闪亮的金属坯料。
张良,在历经百转千回之后,终于在圯上,出炉了。
百炼成钢,需要的是一个漫长等待的过程,但只要到了熔点,则只需要那么微微的一点温度点拨,便可成钢。
也有临到熔点而错过的。说起来,归根结底,应了那句古话,善恶有报。张良与人为善和尊老怜弱的美德,使他没有错过。这就是圯下拾履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够千古亘传的原因,和魅力之所在。
那一天,张良象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晨跑。到了圯上,他突然看见桥上有个老者斜靠着栏杆而坐。那老者衣裳褴褛,整个身子横陈在桥上,跷着个二郎腿,上面的脚尖上挂着鞋,一掂一掂的,他双目紧闭,意态悠闲,似在养神。
张良甚感奇怪,平常这么早,除了偶遇上几个菜农担菜到街市上卖外,还从没见过有人大清早地在此闲坐。看老者的衣着打扮,似乎是位乞丐,莫非是昨夜无处寄身而在此露宿?
出生时受过老乞丐的止啼之恩,张良对乞丐心存好感。看他靠在那儿,占去了大半个桥身,却不忍心打扰他的清休,吆唤他起身让路。于是,便从他脚尖前侧紧挨着栏杆轻脚轻手地绕过。正准备继续前行,张良便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怎么了,这么没礼貌!把我的鞋子弄掉了,招呼都不打个,就想跑。”张良回头一看,见老者睁开了眼,一脸怒容,脚尖上掂着的那只鞋,却不见了。
听到老者如此一说,张良回身扶栏往桥下望去,果见老者那只鞋掉到了桥下河边。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从老者脚前绕过时,很是小心谨慎,怎么会把老人的鞋弄掉呢?再说,就算碰到,鞋也只会落在桥上,即便真的掉下去了,也不会落到桥下那远的地方,除非是用手抛过去,才有可能落到那个位置。
这老者是存心找岔,张良暗笑道。他不想与一个老叫化子发生争执,也想看看这老者意欲何为,也不点破,谦恭地行了个礼,赔着不是:“老伯原谅,适才走得匆忙,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张良已经铁定了鞋不是自己弄掉的,口中一边说着,心中暗道:你在这横挡着道,我看你一把年纪,不加责怪,悄然绕行,已是很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
老者眼睛一斜,把头一偏,以脚尖代手,指着张良说道:“是你弄掉了我的鞋,不会让我自个去捡吧?还不下去把鞋捡回来给我!”
一股怒气腾地窜了上来,张良狠狠地瞪着老者直看。我不过是看你年纪大,让着你,鞋不是我弄掉的,凭什么让我给你捡回来?再说,就算鞋是我弄下去的,象你这么一个乞丐,本公子不理会你,直接走人,你又能怎么样?别惹恼了我,一阵拳打脚踢,真把你当鞋子扔进河里,也没人管你。
老者似乎看穿了张良的心思,浑然不惧地说道:“怎么?想说鞋子不是你弄掉的吧?我这一把年纪,别说是做你父辈,就算是做你爷辈也不枉你,捡一捡鞋子,这样的小事,都磨蹭成这样!怕的是想尽这样的孝道,你爹爹你爷爷都无福消受了,只有我这老朽,还能给你成全这样的机会。”
张良听他说到父辈祖辈,眼圈一红,心又软了下来。是啊,父亲和祖父离世得太早,自己想尽孝道,都没机会了。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年轻人,首当得尊敬老人,何必跟他一般计较,就当成全一件美德。古人说,老吾老以及他人之老,勿以善小而不为。我何尝不可以将他当做一件善举去做呢。
他走下桥下,拾了鞋上来。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完。
老者等他拾得鞋来,并无感激之色,却把脚往前一伸,说了一句:“把鞋子给我穿上!”
待张良听得清楚,不由得愤怒之色形于脸上。这老叫化也太可恶了,赖我弄掉他的鞋不说,还得寸进尺,让我将他穿上,这明明是戏弄折辱于我。男子汉大丈夫,七尺男儿,怎能受此窝囊之气!我再迁就于他,听任他摆布,就显得太过懦弱了。
想到此,张良随手将鞋掷在老人面前,也不言语,转身就走。如此一个老人,简直不可理喻,无聊透顶,无须再去理会。
老者见他如此,却不急不躁,似在喃喃自语:“哎,我那些不肖的儿孙们,昨天去街市上买了好大一条鱼,只说是我喜欢吃鱼,他们想尽一尽孝道,表示一下心意。可他们将鱼往水缸里一丢,却不替我烹制好端来敬上,让我自个儿宰杀生火弄吃,这哪是什么孝道,分明就是作弄我,是忤逆更甚的举止。与其这样,还不如别去给我买鱼呢。我被这些子孙,气得在这冰冷的石桥上呆了一晚。”一边说着,一边剧烈地咳嗽不止,并有手不停地拍着胸脯,喘息不止。
张良猛地僵住了脚步。他再回头仔细看了老者一眼,见他身形佝偻,老态龙钟,一副病态怏怏的样子。
他心生怜悯,猛觉得老人的这一番话,很有道理。是啊,他不过就是一个要求有点过份的老人,我何必太过于在意。既然都已经把鞋拾了上来,替他将鞋穿上又有何妨,不就是脸上有点难堪罢了,眼下又没人见到,就算有人见到,给老人穿鞋,是本该褒扬的事情,有什么面子挂不挂得住的问题。
于是,他转身蹲下身子,屈腿长跪,以一种极其恭敬的神态,把鞋子给老人穿人。
鞋穿好后,老者抚着胡须,微笑不语。忽然,他拔地而起,一改那种萎靡不振的神态,竟然容光焕发,精神矍烁,双目变得炯炯有神,似有深意地看了张良一眼,健步如飞地向圯上另一头走去。仿佛那鞋子有通灵神奇的效用,一穿上便附上了魔力,迥然换了个人样。
张良大感惊异。他听沧海君说过,身怀绝技之人,必有怪异脱俗的举止。这老人应该是个异人!
正好,近来,他最想找个不俗之人,能传他些武技搏击之术,让自己不用再找人求人,亲刃始皇。
这个人在他晨练的时候,横道相拦,有心相试,一定想传授他些东西。
于是,张良追了上去,竟追了一里的路,却不能追上那位老人。这更增加了他的惊疑与好奇。他一个年轻人,又经常晨跑,应该很有些脚力,可竟追不上一个年近耄耋之人。
这更让他确信,这个老人一定是个异人!
老者听道身后有脚步声,知道张良尾随他而来,假做不知,等走了一段路,方才转过身来看着张良,脸上略有赞赏之色。他故作不解地问道:“年轻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张良听他问话,径直说道:“我看老伯定非俗人,想拜老伯学点东西。”
老者脸上荡起笑容,说道:“孺子可教也。我不过是个乡间老翁,并没什么东西可教你,不过,看你有怜弱惜老之心,可以给你点拨一二。五天之后的早上,你来这里与我相会。”
张良听他已是应允,连忙叩头而拜道:“是了。”老者却不理会,丢下一句:“记住啊。五天后的早上,你来这里,别让我等你哦。”头也不回,自顾而去。
到了第五日,张良起了个大早,来到圯上,却见老人早已在那儿等着,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黄褐色粗布长袍,打扮得齐齐整整,容光焕发,已原先截然两种模样。
见张良到来,他板起脸来怒骂道:“与我这老朽相约在此见面,反而比我还来的晚。你究竟是在干什么?”说完,没等张良解释,又抛下一句:“五天后的早上再来吧。”便走得无影无踪。
张良看他行为怪异,好奇之心更甚。这一回,他长了个心眼,到第五天的晚上,他静静躺在榻上,直到五更天,听见第一遍鸡叫,便起身往圯上而来。等到了圯上一瞧,心又凉了下来,那老者又先他到来,又责备了他一句:“又来晚了,你究竟是在干什么啊?”
两次迟到,激得张良好胜心起。到了第五天,他睡也不睡,干脆一更时分就来到圯上,看看没有老人的身影,张良是大松了口气。等到三更天时,就见老者慢慢悠悠地走了来。
看到张良等在那儿,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大为高兴地说了一句:“早该这样了。”
接着,老者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交与张良。张良接在手里,感觉是一卷帛书,只是黑夜里看不清楚书名。老者衣着甚是粗陋,却有一卷丝帛之书,显是十分珍贵之物。张良不免有些奇怪,就随口问道:“这是一卷什么样的书?”
黑暗之中,看不清老者脸上的神态,却听他说话的语气极为庄重:“你读了此书之后,便可做帝王之师。”
张良听他说来,很不明白,让他读此书成帝王之师,莫非要教他一些升迁之道,让他在大秦官场上游历一番,节节攀升,最后成为辅佐大秦帝王的名臣?
他又追问了一句:“那读了此书,究竟能为谁人的帝王之师呢?”
老者显得极不耐烦地说道:“你直管好好通览便是,以后会有大用。以后的事情,现在怎么能说得清楚?!到时候,审时度势就是了。”
张良只好“哦”的应了一声。他原以为这老者能教授些武技搏击方面的东西,现在看来,却是让他去学些治国平天下的东西。这些东西,他自小所读的圣贤书,通篇谆谆教诲,多是如此,这焉还用得着学?
想着这些天的努力,就得到这么一卷枯燥无味的书,他感到很是失落,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道:“老伯想要点拨我一二的就这东西么?”他有心想说,这样的书,我家里多的想拿去烧火作炊,却又怕失了礼数,惹得老者不高兴,毕竟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老者却也听出,张良言语之中颇为不屑。便问道:“那你想要我点拨你什么东西呢?”
张良不无兴奋地说道:“我想学的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本领,那种百万军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绝技。”
老者叹了一口气,语带斥责地说道:“受点折辱,便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乃匹夫之怒,不足为大智大勇啊。大丈夫当有过人之节,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者,山崩于眼前而不惊,无故受到欺凌而不怒,胸怀大志,志存高远。”
他带着张良来到路边的一个地方,摸着一块如同小山般的磐石,向张良问道:“你能搬得动这块磐石吗?”
张良看那磐石约有万钧之重,摇头不语。老者又问:“那你见过力大无比之人,有能搬得动它的吗?”
张良想了想,他见过的力士当推朱寅,但以朱寅之力想要撼动这磐石毫厘,显是不能。
老者笑道:“我就能搬得动他。”张良见老者绰有其事地带自己来此,显然不是来说这句玩笑话,他不会相信以老者如此嬴弱的身体,能搬起这么一块巨大的磐石。除非,这老者真是神人?
老者胸有成足地说道:“我用一根坚硬的长木头,垫以石块支撑,便可将这磐石撬动。”
张良听了半天,想不到老者说的是用小孩子都会的方法来搬动石块,不明白他想说明什么问题,只好听他讲下去:“这世间最厉害的武器,不是拳脚刀戟弓箭,最强悍的技能,也不是勇武过人,力大超群,而是智慧与计谋。只要动脑筋,便可四两拨千钧。智犹胜勇,何苦非要学那蛮勇之技。你以后只须谨记,任何再厉害的路数,都能用智谋来化解。智谋,才是独步天下的无敌本领。”
张良大受启发,若有所悟。
最后,他将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谜团呈问老者:“敢问老伯,难道你就是在我出生时帮我止啼的那位老人么?”
老者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只是淡淡的说道:“至于我是谁,那并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我估计,这十年之内会有大事要发生,十三年后,如果你想见我,就来济北,穀城山下的那一块黄石,就是我了。”说毕,便消失在夜色中。
天亮之后,张良展开书卷一看,却是《太公兵法》。姜尚姜子牙辅佐文王武王兴周伐纣、建功立业的故事,耳目能详。传说姜太公用兵如神,已经到了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地步,没想到,自己竟奇遇般地得到他传世的兵书,张良感到大为惊喜。
他记着老人的嘱托,有事无事地时常翻阅诵读兵书,反复领悟其中的要意。
从没了家国流亡在外到圯上拾履,他一直在积累着所缺的两样东西——苦难的磨炼与坚韧的隐忍,现在他已经渐渐地识得其中的滋味了,慢慢地臻以成熟了。
就在这时,他在下邳衙门里,遇到了项伯。
听到张良与项伯是旧识,在投奔下邳县衙前项伯还帮张良救过急,县令自然网开一面,更何况,一经验对,此案破绽太多,无法确定项伯就是窃贼。于是,下邳衙门放了项伯。
对于张良来说,此事不过是顺水人情的区区小事,可对于项伯来说,张良就是他大大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张良的及时出现,他项伯早就被问成朝廷的要犯,送入咸阳,腰斩于市了。
项伯对张良自是感恩戴德,他硬要将戒指奉还张良,张良执意不从,但见项伯诚意殷殷,实在推却不去,就来了个折衷,原价赎回。
项伯在下邳小住了几日,便告辞了张良,往蕲县来与项梁、项籍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