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项梁尝有栎阳逮
司马欣正准备到任,栎阳又发生了一起大规模械斗事件,死伤十数人。这几年里,栎阳城斗殴盗抢猖獗,已经是见怪不怪,但象这样一次性死伤人数这么多的,尚属首例,一时间,栎阳城民声鼎沸。
驿报传到咸阳,李斯与冯去疾更是坐不住了,忙令司马欣火速赴任。就在司马欣带着随何一干人马抵达栎阳衙门的当天,又爆出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冯启被匪人击成重伤的事情。尽管匪人已被羁至狱中,但接二连三的乱事频发,着实让司马欣感到,栎阳城的治乱整饬,远比想象的要艰巨得多,心中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压力,想轻松也轻松不起来。
这还得了!匪人竟然在他的到任之日,作乱伤人,送了他一个厚重的见面礼,这又让司马欣大为恼怒。他辞拒了栎阳令备好的接风洗尘宴,让衙吏调出栎阳近两年的刑案卷牍,交由随何从头到尾细细查阅一遍,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换上便装,出了衙门,轻车简从地到栎阳城周遭进行查视,了解情况。
本来,狱掾是属官,按职位还在栎阳令之下,但司马欣原为长史,两人职级相当不分上下,而且,朝廷又给了司马欣一项特权,凡事均可自决,无须得到栎阳令的首肯,重大事项可直接奏报朝廷定夺。这司马欣也就是朝廷委派的钦差和御使,相当于中央专项整治小组驻栎阳办事处主任兼公安局局长,权力远大于栎阳令。
在司马欣上任之前,冯去疾又给栎阳令去了一封信,让他悉数听从于司马欣,不得有违。栎阳令明白,朝廷对他的在任表现大为不满,靠着冯去疾的庇荫,他的官位总算是保下来了,但能不能长久安稳,还得看司马欣整治栎阳的成效。是故,他对司马欣敬如神明,百依百顺,处处提供方便。
栎阳令见司马欣一到栎阳,便风急火燎地投入到公干当中,这实际上也是在为自己的乌纱帽奔忙,心中哪敢有半点的不高兴、不情愿?他索性做个闲人,将所有大权都交由司马欣,让司马欣由着自己的路子行事。
司马欣在栎阳明查暗访几日之后,对栎阳城的情况有了个大致梗概。
栎阳,与雍城、咸阳并称秦国三都,与咸阳城相距不足二百里,位于广袤的关中平原,地处石川河与清河汇夹之地,北依荆山,南眺渭水,东可出函谷关而达中原,北可渡黄河而至三晋,交通便利,地理位置显要。
列国纷争之时,栎阳成为了秦晋两国频繁争夺的目标,数度易手。秦献公即位后,立志收回河西之地,便迁都栎阳,意欲东图霸业。献公殁后,孝公任用商鞅变法革新,为摆脱旧王公贵族的羁绊和阻碍,又将都城从栎阳迁至咸阳。
栎阳,虽仅作为都城三十四年,却经历了秦由弱变强的一个至关重要转折时期,又由于作为军事交通重镇长达数百年的经营,栎阳城日趋繁华。
迁都咸阳城之后,栎阳城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丝毫未减,除保留了它原有的建制外,又将它做为一个兵工铸造基地来经营。
秦在各郡县均设有工官、工师,由郡令县令辖制。唯独在咸阳、雍城、栎阳三地分设工室,由少府直管,工室长与少府丞、令同等职级,负责管理以铸造为主的各类手工技业。此外,又在咸阳、雍城、栎阳三地另设寺工,由丞相府下的兵器作造命书直接管理,专门从事兵器铸造。按我估计,这工室长和寺工,大概就相当于,一个是栎阳兵工厂总工程师,技术总管,一个是栎阳兵器装备处处长,行政长官。
在兵工铸造业的驱动下,栎阳城诸行齐备,百业兴旺。各地商贾、工匠、杂役纷纷云聚于此,争相逐利,乐此不彼,呈现出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这样说吧,套用今天常用的说法就是,栎阳,大秦故都,是大秦帝国最主要的重工业、轻工业城市。
迁都后留下来的那些旧王公贵族,成了栎阳城兵工铸造业最早的受惠者。
兵工铸造,首先要解决原料问题,铜、铁、锡、铅原料等主要依靠外地运入,但栎阳周围也有不少的矿藏,甚至有很大的一部分都处于富埋地下尚未开采的状态。
旧王公贵族们大都有宽广的山林、耕田、河滩、荒地等封地,这些封地下的矿藏,能够为兵工器铸造提供运输成本最为低廉的铸造金属原料。于是,他们看到了自己拥有封地上蕴含着巨大财富,开始争相招揽工役采掘矿藏,为官府铸造工坊提供原料。对封地矿藏的采掘,让旧王公贵族们成为栎阳城最早富起来的一群人。当然,他们原先吃封邑的租赋,早就够饱食终日,但租赋毕竟没有采掘矿藏那样,让他们日进斗金,富得流油。
兵工铸造业的需求,刺激着冶炼业的发展。冶炼需要有大面积的场地建炉窑工坊。王公贵族的封地,满足了这种需要。他们将原矿冶炼出金属粗制品,再卖与官府的铸造工坊,进行精加工后,铸造出兵工成品。冶炼,又要有充足的柴禾薪炭作为燃料,封地上富裕的山林,又为他们提供了便利。甚至于,有些封地上无矿无窑的王公贵族,干脆干起了专门向炉窑工坊提供柴禾薪炭的营生,居然也能因此而富甲一方。
兵工铸造业还拉动了其他产业的发展。最明显的是泥陶制造业。铸造兵工成品,需要大量的泥陶模范。这些模与范,原先是由铸造工坊一道完成的,但随着铸造产量的增大,专业化程度提高,铸造工坊已经难以完成繁琐的制模筑范工序,便将它交由一些泥陶工坊完成。由于模坯、范坯价低利微,这些泥陶工坊一般都是多产兼营,还做着其他泥陶制品的生产。与采掘、冶炼、供炭相比,利润虽少,却也不可小视。
真正让这些王公贵族们暴富起来的最主要因素,还是他们与咸阳朝廷高层千丝万缕的联系。
兵工铸造,是大秦王朝专管的行业,与此相关的产业,同样控制得甚为苛严,不是谁想做就能做起来的事情。没有这一层紧密的关系,就是给你做,你也做不起来。你矿多炭多坯多,铜多铁多锡多,我官府铸造工坊不收不买你的东西,你也只有倒闭的份。
因此,最要紧的就是,到咸阳城打通关节,弄到获得许准供应官铸工坊或由其收购产品的朝廷批件。兵器铸造质量的好坏,关系到军队的战斗实力,甚至是大秦王朝霸业的兴衰成败,是件来不得半点马虎大意的事情,铸造原材料、初成品的采进、选取,审批的手续与程序,宛如铁桶般严密,一丝不懈,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朝廷批件。王公贵族们凭着自己在朝中的关系,只要拿到朝廷批件,财源也如同黄河之水滚滚而来。
兵工铸造业的迅猛提升,又造就了大量劳力和资金拥入栎阳城。身怀一技之长的工匠,全身有使不完力气的役夫,腰缠万贯的商贾,纷纷来到栎阳城淘金。他们当中的一些精明者,成了继王公贵族后的第二批富人。当然,内中以商贾居多,役夫尤寡。
为防止耕作人口流失,大秦律令是禁止农耕劳动力自由流动的。来到栎阳的役夫,大多是一些郡县的无业游民,其中也不泛农户,但基本是托在栎阳亲属,设法找个理由和名目,投奔过来,想通过一番打拼混出个人样。在栎阳无亲无故的农户,就是想来也不行。
随着时间的渐进,先富起来的王公贵族们,渐渐显露出其养尊处优、缺乏后劲的劣根性。他们赚到钱后,少有远见,好逸恶劳,贪图享受,花钱如流水,将大把大把的票子用在吃喝玩乐、嫖赌嬉戏、斗虫玩鸟养女人,常常摆阔气、讲排场,一掷千金,挥金如土,不务正业。他们当中很少有人在自己的产业上再下功夫,继续投入。渐渐的,这先富起来的一群人,大多坐吃山空,走入衰落。
而后来涌入的淘金者们,靠着勤劳和节俭,弥补了先天上的不足,他们来到栎阳,或出资参伙,或小本经营,或倚靠技艺,或出卖苦力,慢慢积敛财富,由小坐大,由贫至富,由弱变强,到了后来,这些人从王公贵族们手中,有的买下矿山,有的买下炉窑,有的揽下工坊,在栎阳城与王公贵族们逐渐形成平分秋色之势。
始皇帝平定天下之后,偃兵息战,对兵工铸造的需求锐减。这对栎阳城依靠兵工铸造而使产业兴旺的富商们,无异于当头一击。
旧王公贵族们大多因官入商,观念陈古不化,经营迂腐守旧,难以适应这骤然而起的剧变,眼见经营不景气,更是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矿炉窑坊大肆抛售。而新富一族,大都有一个经营经验的积累过程,适应能力强,脑子灵光转变快,在稳住经营状况下滑势头后,很有眼光地预测到采掘冶铸行业不可估量的前景,从旧王公贵族手中又再大量低价买进,静待局面好转。
果不其然,紧接着,商机立马迭现。
为了缓和紧缩铸造规模给栎阳所带来的冲击,朝廷又将兵铸工室中的盾牌坊、兵车坊、铠甲坊三家,改为铸币坊,更名为栎制号,并从工室中单列出来,直接划归新设在丞相府下的通币属邦辖制。通币属邦下辖咸制号、栎制号、雍制号三家铸币坊,是朝廷指定的铸币工坊,大秦全境使用的货币,均出自于此。又将剩下的长兵坊、短兵坊合二为一,专门从事原有的兵工铸造。
铸币需要精铜,需求数量大,这又为栎阳矿铸商贾提供了极大的经营空间。
宇内安定,在减少了兵工铸造的需求量的同时,却又大大增加了器皿铸造的需求量。这本不难想象,不打仗了,生活安定了,非但宫廷府第,就是寻找百姓家,谁家不会多添些器皿用具?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让栎阳城新富一族乐颠了的事情。天下安定后,朝廷建宫筑殿,百姓造宅盖房,砖块瓦当供不应求,常常倾窑而罄。那些泥窑陶坊的业主,原本是本小利微、惨淡经营的一族,没曾料想,骤然间,好运降临,创收一路狂飚上去,成为富商中的后起之秀。惹得那些经营采矿冶炼铸造的商贾,无不改投泥陶砖瓦行当。一时间,栎阳城内外,砖瓦窑、泥陶坊如同雨后春笋般林立。
栎阳城诸业当中,最稳当的行业,就数米粮一行。吃,是最头等紧要的大事。不管其他行业潮起潮落如何变化,终归要吃,数百年来,米粮行坐收余利,岿然不动。而不断涌入的人丁增长,又为米粮行盈利创造了更大的商机。要说到影响,最让米粮商贾头疼的是,迅猛的采矿建窑设坊,使耕田蔚为减少,幸好朝廷“重农抑商”,有得励耕倡农的举措,而郑国渠建成之后,又很好地解决了栎阳城的灌溉问题,这种影响,并不是很显著。
利益纷呈的多样性,最容易导致冲突,利益冲突又使得纷争不断,这就是栎阳城频乱不止的主要原因。
这样说吧,那些旧王公贵族财富逐步被后来居上的新富一族鲸吞蚕食所造成的失落感,使他们不甘心而与之抗争;各富商之间相互逐利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较量;以及居富一层与贫夫贱民之间利益分配不平衡引发的冲突,这些矛盾,错综复杂,相互交织,此起彼伏,使得栎阳城闹乱不绝,难有宁日。
经过三百多年优胜劣汰的激烈拼争,栎阳城产生了众多的富商,其中以“五大户”最为首屈一指。这“五大户”,当地人又俗称为“冯铜、郭铁、杨炭、范泥、白米”。“五大户”中,除了“白米”仍属原栎阳王公贵族的产业外,其余的都是后来迁入栎阳新富一族的产业。
司马欣到栎阳前后,所发生的这两起案件,都与这“五大户”中的四户有所牵连。
一到任,马不停蹄地查访几天后,司马欣有了些眉目。一大早,他便将随何找来,商量公干。
还没等随何坐下,司马欣就急不可耐地问道:“元贞,你这一边的情况怎么样?”
元贞,是随何的字,私底下相处,司马欣喜欢直称随何的字号。
随何跟随司马欣多年,很是熟谙他的习性。交给别人办理的事情,他要么不过问,全部放手由你自作处理,他从头到尾不会多说一句,但如果他过问了,绝对是他早做了一番的详细了解,说不定比你知道得还多,对他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和糊弄。自己在衙门里查阅案卷之时,司马欣天天在外面跑,早已掌握了情况,熟稔于胸,只不过是按照往常的习惯,核实查对无误一番而已。
随何也适应了司马欣做事的路子,不但将近两年的案卷通阅一遍,还把与这两起案件主要的相关事实,背得滚瓜烂熟。
当下,随何不紧不慢地把所查到的情况向司马欣作了禀报:“那起持械群斗案,事主是栎阳两大富户,一边是郭铁郭熙,一边是范泥范泰。这郭熙,乃赵国邯郸治铁大户郭纵后人,到栎阳后仍以治铁为业,一番经营敛得巨财,并购得矿山铁坊数座。而这范泰,自称陶朱公范蠡后人,以陶泥行当起家,渐成栎阳陶泥行的翘楚人物。”
“这郭、范两家在栎阳城西二十里的卧牛坳各有一处铁坊和砖窑。铁坊和砖窑相互毗邻,铁坊在下方,砖窑在上方。铁坊和砖窑原先的主人是栎阳富家子弟的兄弟俩,出售给郭范两家前,相处甚为和睦,多年都相安无事。”
他说得口干舌燥,便抬起案上的水杯,大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又再说道:“可郭范两家接手之后,就矛盾不断。范家到窑里运砖瓦,必经郭家铁坊的场地,起初,范家运的砖瓦量少,郭家对此并不计较。可到后来,范家砖瓦的销量却数倍地增长,可偏逢上郭家铁坊不景气,见了如何不呕气上火?铁坊建的时间稍早于砖窑,两家共用的路,本是原铁坊主人修的,这些年来却一直是铁坊维护的,俩兄弟时节自不会为此计较。郭家见范家生意红火,便先提出让范家承担一半的修路费用,可范家不依,郭家就索性堵住范家运砖的车骑,要收取费用。范家也不示弱,便在上方截断了郭家铁坊的饮用水源。于是,两家或为运砖,或为水源,多年来一直闹个不休。”
司马欣听到这里,插话道:“那他们两家如此经年的纷乱不止,栎阳衙门从来没有管过吗?”
随何略作停顿了一下,语气低了下来,说道:“管过,可收效甚微。”说罢,低下头来,沉思不语。
司马欣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话不便出口,便敛容肃色地问道:“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
随何听他问来,不得不说:“这两家,都是栎阳衙门的大债主。栎阳衙门管是管了,可终究迈不开颜面。发生事体了,就劝和劝和,有个伤亡什么的,就召集双方调处调处,赔钱了事。”
司马欣有些不明白,又再问道:“这两家如何是栎阳衙门的债主了?这斗殴伤亡,乃是公室告的刑案,如何能做和稀泥的赔钱了事?”
随何不无忧虑地说道:“不但是郭范两家,所有的‘五大户’,以及其他的一些富户,栎阳衙门都欠着人家的钱银,很多是猴年马月的陈年旧帐了,一直没还上。我找人粗略地算了一下,迄今为止,衙门共欠外帐十万余镒折合二百四十万余两或五千七百六十万铢,均摊下来,每大户大概都差着个四五十万两的光景。如果,再把欠息算上,那就更不得了。”
司马欣大惊失色,愤懑不止:“如何差了这么多帐?栎阳衙门的这些官吏是如何当的!莫不是都贪赃进了自己的腰包?这事,须写个折子上奏朝廷,好好彻查一番!”
随何苦笑两声道:“这些亏欠的帐,栎阳官吏还真没有中饱私囊。今年御史巡查时,又再从头至尾清理了一遍,并无什么贪赃情由在内中。说来,都是用到了朝廷的公干上了。我大秦荡灭六国之时,栎阳工坊昼夜不停地赶造盔甲兵器,工期紧,用量大,材料看涨,工费昂贵,可朝廷的定价又数年一成不变,工坊要完成任务,又只能随行论市,不免就加大了开支预算。超出朝廷定价部分的欠账,无法现结,就只有赊欠,长年累月地一积累,欠这些富户的帐,也就积沙成塔了。本来,工坊支出都是朝廷直接拨付,可朝廷拿不出钱来,自然就摊到了栎阳衙门头上。”
“平定天下后,本指望从收取的朝廷赋税中偿还,但朝廷兴建不减,入不敷出,只好尾大不掉地挂在衙门帐上。此外,栎阳的富商们经常以资助修衙筑路造桥、赞助费用等法子来与衙门套近乎。因而,当地有云:栎阳的一棵草一寸土,都不是朝廷官府的,都是富商的。栎阳衙门欠人家帐多,吃穿用度靠人家,嘴和手自然短了一截,哪敢直起腰杆和这些人说话?!”
司马欣听了,作声不得,心中暗忖:我一个狱掾,只管缉捕断狱、整饬治乱,这些蓄财养银还帐的事情,不归我管,可是,这些事情,却又是整饬治乱的根本,不能获得很好的解决,想把栎阳整治清爽,无异于痴人说梦!栎阳弥乱不止,说到底,其实就是民间和私人的财富力量,已经控制和妨碍了栎阳衙门的正常公干。可是,把为乱不止的大户,都打压下去,栎阳衙门甚至是整个县城,就会瘫痪下去,甚至还会引发更大的**;但如果任由纵容下去,栎阳城仍要被这些富商搅得永无宁日。这该怎么办?司马欣觉得,已经理出些头绪的思路,此刻又如一团乱麻,不得其解。
他怕自己的情绪影响下属,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听随何继续禀报事情。
随何其实已从司马欣凝重的神情中看出,栎阳的事体小视不得。可越在这个时候,他越得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疏无点漏地说个仔细,以使司马欣掌握得透切,从中寻找到解决的办法。
“就因为每一次两家争斗,衙门去解决,都无关痒痛,使得双方有恃无恐,矛盾日积月累,一触即发。这一回,郭家在铁坊上砖窑的通道上砌起墙来,阻断范家运砖的路线,范家也修起堤来,堵断水流,使其改道而去,不再流入铁坊。于是,两家人私底下各自一番策划后,各自纠集了数十人,提着锄耙棍棒,范家拆墙,郭家决堤,大打出手。这场群体殴斗,致死二十一人,受伤三十四人,除死去和尚在医治者,以及出逃十三人外,所有参与殴斗者,均已羁押至栎阳狱中。事主郭熙和范泰,虽未直接参与殴斗,也有主谋唆使嫌疑,现已捕入牢里待审。”
随何一口气说完,望着司马欣,等着他的具体问话,再做补充作答。
司马欣很为赞许地轻点了点头,这就是他赏识随何的原因。交办的事情,随何件件都很下功夫,了解得滴水不漏,掌握得清清楚楚。
他又再问道:“那冯启被人重伤之事呢?”
司马欣迟疑了一下,说道:“冯启,也就是‘五大户’中的冯铜。冯启遭人重伤之事,说来也有些蹊跷。据冯启家人说,凶犯是杨炭杨羽雇来的暴徒,平时,因为利益上的冲突,冯杨两人有隙,冯启欲除掉他而后快,便雇凶杀人而致其重伤。但衙吏找杨羽讯问,杨却矢口否认,只说并不知情,实为冯启家人的诬陷。最棘手的还是,那凶犯入狱后,任狱吏施尽酷刑,却是一言不发,别说书供未问得一页,就连凶犯的身份,也不曾得到核实。我看了案卷之后,本想今日下监去讯问一番,正巧大人找我商量事体,就赶了过来。”
司马欣“哦”了一声,奇道:“这世间,还有下到狱中不能问出一二的硬汉?真是难得。”说毕,轻蔑地笑了一笑。
随何知道,李斯任廷尉之时,司马欣跟随李斯办过许多刑案,很有一套让犯人开口说话的办法。
他怕自己忙于查阅卷牍尚未面讯凶犯,惹司马欣不高兴,责怪他懈怠疏职,便又说道:“我在查阅卷牍之时,也从旁边了解了一些情况。这冯杨两家有隙是不假,说来也和郭范两家的仇怨有些瓜葛。冯铜和范泥是儿女亲家,关系原本很好,可自范泥砖窑的生意好了起来后,表面没有什么,暗地里却起了变化。冯家铸坊的薪炭,以前全是由杨家供给。范家砖窑红火之后,便大量向杨家进买薪炭,价格比范家出的要高,杨家见有利可图,便增范而减冯的供量。冯家见此,先是与范家盟约同价买炭,互不挤兑,可却架不住范家为增供量暗自抬价,最后只好与之拼价争买。杨炭极为精明,看着出价,供量忽范忽冯地增减变化,从两家的抬价争夺中坐享其利。几轮下来,炭价便比最初翻了两倍还多。范家砖窑倒还吃受得住,冯家铜可就苦不堪言了,又碍着和范家是儿女亲家,不好明里去斗,只能暗中较劲。看郭家与范家仇怨渐深,冯家私底下撮合郭铁,煽风点火,出谋画策,挑拨唆使,有意使郭范两家纷争加剧,用郭家扼制住范家,让范家砖窑减产停产,从而断了杨家薪炭的一大销路,压下炭价。”
司马欣听着,不由得笑出声来说道:“这杨羽一根骨头哄着两只狗儿不停地恶斗,直至精疲力竭。看样子,儿女亲家,再亲,也亲不过利益得失。如此争斗,真是搞得你死我活。”
随何微微示以回笑,又说道:“郭范群体械斗之后,两败俱伤。冯铜真是笑惨了,料定杨炭除了自己之外,已无其他量大的薪炭供途,遂开把炭价压得比最初的还低。没曾想,杨炭并不就范,反而野心bo起,棋高一着,将薪炭大量外销到邻县,并断了冯铜的供炭,欲以此整垮冯铜,从而吞并铜、铁、泥三大户而归入其一家。杨家的薪炭,占到整个栎阳薪炭行当的十之八九,而这些年来,诸业倔起,薪炭供不应求。”
“杨家断炭,对冯铜是致命一击。从栎阳薪炭小户和邻县买炭,炭价且不说,供量小而有限,足可让冯铜难以为继。冯铜弄巧成拙,只好向杨炭讲和,却遭杨炭坚拒。其实,杨炭早有吞并三户之心,原先唯恐行迹早露,让三大户联手相抗,先被算计了去。今见机会来临,郭范两大户拼尽,只剩冯铜,哪会心慈手软?冯铜思前想后,机关算尽却不如杨炭老谋深算,反而着了道,入其壑中,怎能甘心?”
司马欣喟然叹道:“经商之道,也是如此险恶!依我看来,比起征战和官场,也不逊几分。”
随何颇有同感地应了应声,又说道:“前几日,听说杨羽最钟爱的幼子失踪,却不敢报官。市井中风传:这是冯启暗暗遣人所为,要逼杨羽适价供炭。不曾想,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冯启遭人重伤的事件。我想,这其中定有关联。”
司马欣也赞同随何的看法,冷冷地说道:“明早,将那凶犯过堂,大刑伺候,好好审讯一番,问出些东西来,这其中的关联,就清楚了。我倒不相信了,咸阳城那多死囚,刑具之下,没有撬不开嘴巴的。这栎阳城,真的有能人,能熬得住拷问?”
随何听他说得阴森森的,又颇为自信,遂点头称是,不再言语。
次日,司马欣上完堂回来,坐在家中直生闷气。他越想越是恼火,命人将随何找了来。
随何还没坐定,司马欣就劈头盖脸地问道:“随何先生,今日堂上这凶犯,算得上是我见过的一条硬汉。我把咸阳大狱所有的刑讯手段施尽,也没吐露半字,真是出我预料之外。先生今日一反常态,非但不出出办法点子,助我一番,反而三番五次地阻我用刑,不知是有何用意?”
随何听司马欣对自己直呼“先生”,知道他对自己堂上的表现大为不满,又对没问出个话来感到沮丧。
他待司马欣发完牢骚,不紧不慢地说道:“虽然没问出个什么话来,可在趁这凶犯刑讯得昏死过去之时,不是将拟好的供状,强握着他的手,在上面画押捺印了?这些凶案事实,都是经衙吏查明核实了的,冤枉不了他的。他尽管咬紧牙关,不哼一声,但有这供状在,也是一样的效果。”
司马欣没好气地说道:“我要这硬捺上指印的供状作甚?事实俱在,即便不用过堂,就算这凶犯抵死不说,要将他问成死罪,岂不容易!我要的是,这桩凶案,背后的主使!不将幕后系何人主使,查个水落石出,让罪大恶极之人逍遥法外,如何在栎阳城整饬治乱!”
随何听他语气说得坚决,淡淡一笑,说道:“今日随大人上堂,我见此人重刑之下,哼也不哼一声,眉头也不皱一下,又看他长得剽悍,俨然是绿林豪杰模样,就知这人定受了他人的诓骗,得了些恩惠,重诺许人,铁下心来,立下死志,绝不泄露内情。对付这样的顽凶,任怎么施加酷刑,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我对刑讯能问出话来,感到非常渺茫。”
司马欣看他神情,好似心中有数,知他话语之中还有下文,便“哦”了一声,问道:“那依你之见,要叫他开口说话,当如何入手呢?”
随何看司马欣有些急不可待,便说道:“要让他开口讲话,供出主使之人,并不难。只要让他知道,他被人蒙骗利用了。捅破了这层纸,他心中固守的防线不攻自破,哪还会为主使者冤死卖命?”
司马欣听他说了一大通,心又冷了半截:“你不会是说,让我们向他挑明,人家是利用他除去对手劲敌,别当冤大头了,他就会招认出背后主使。这样的顽凶,他会相信衙门公差的说辞?又不是去哄那乳臭未干的孩童!”
随何仍然信心十足:“我查看了栎阳近两年的刑案,与杨炭结仇甚深、欲除之未遂而被羁押入狱的,不泛其人。我们可将这样的人与这凶犯关到一处,让这凶犯从别人口中得知,杨羽究竟是何等行径之人,让他产生自己受骗上当的感觉。机会成熟之时,我们再旁敲侧击,因势利导,大功便可告成。我在堂上,与大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故意阻止大人用刑,就是想让这凶犯对我心生好感,为此做好铺垫。”
司马欣觉得随何的想法太过于玄乎,纯粹是一厢情愿:“这凶犯与幕后主使者如果关系甚笃,怎会轻信他人?如果在谈论杨羽为人时,再与同押犯人发生打斗,闹出人命来,岂不更糟?况且,靠那一些同押犯分化瓦解他,要弄到牛年马月,才能见分晓?”
随何这回却是斩钉截铁地请求道:“大人,只要给我十日的期限,我定能从这凶犯口中获得突破!如果这其间,弄出个什么事端来,随何愿意担当咎责!”
司马欣半信半疑,却又知道,随何平时绝非信口开河之人,他既然很有把握,不妨给他一试,便点头准请。
随何又提出要求:“如果,这凶犯最后肯与我们合作,指供出主使之人,随何但请大人,从宽发落于他。”
司马欣满口答应:“这本不违大秦律令,有何不可?”
随何得到司马欣的首肯,先是暗令看押的狱卒留心观察凶犯在牢房中的举止,然后,挑了个时间,让人将凶犯提押到狱厅问话。狱厅,也就是古时监狱里留给狱卒休息或临时提审犯人的场所。
凶犯带到后,面无表情地扫视了随何一眼,把头迈向一侧,依旧一言不发。
静默了大半晌,随何也没问上一句,连凶犯都感到有些奇怪,转过头瞅了他一眼。
随何知道,是说话的时候了,他有意将目光转向他处,好似自言自语地道:“哎!这又何苦来着?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也没吐出半个字来,是条汉子!令人佩服。可是,凡事都得掂量一下,这值吗?”
那凶犯知他又是一番说辞,又把脸偏了过去。
随何把语气加重,说道:“不值啊,公孙先生!”
那人听他叫唤,嘴角脖颈猛地抽动了一下,转过身来,仔细地看了看随何,脸上掩不住惊异的神色。看得出,受尽酷刑,他没吐露过身份,却突然有人能叫出他姓氏来,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随何心头一喜,却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公孙梁先生,别来无恙啊!”
那人似乎觉得面孔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随何,禁不住嘴中说了一句:“你是——”
随何知他已不再否认身份,接着说道:“你忘了,在咸阳宫前和八咸酒楼,我们见过面的?”
这人正是项梁。那一日,项梁冲出咸阳城,他心思缜密,早就预想到,出了如此的大事,沿途关卡一定戒备森严,想飞出去只鸟去都难,便动了念头。
他先寻了一家农舍,暗将晾晒在外的男人衣物掳来换上。他原本就打算,在咸阳办完事后,到栎阳探访一番,栎阳是大秦的兵工铸造基地,说不定会有他想要的收获和发现。正好,他在栎阳城有个认识的人,早就说好有时间一定去拜访看望。现在,出关中盘查甚紧,不如到栎阳走一遭,也借此避避风声再说。
他拿定主意之后,便往栎阳而来。他所认识的人,就是杨羽。见是公孙梁,杨羽非常热情好客,好吃好喝,大鱼大肉,自是一番盛情款待,更有锦衣宝马、重金厚礼相赠,这让有些落魄的项梁大为感动。他和冯启不过只是一场相识,算不上交情很深,蒙得如此抬爱,怎能不想着知恩图报?
一连数日,杨羽带着项梁,在栎阳城的矿窑厂坊,四处走走看看。这让项梁大开眼界,对大秦朝发达的冶炼铸造业,有了一个较为详尽的了解,从中获益非浅。
让项梁感到有些不解的是,杨羽喜气洋洋、恭敬极致的背后,总流露出一些烦恼和沮丧。
终于,杨羽领着他看完自己的薪山炭厂,突然冒出了一句:“公孙老弟,你看我的产业还算昌盛吧?只可惜,如果你过段时日再来,这些东西就不是我的了,要易人之手了。”
项梁听他话中有话,不禁问道:“这是为何?难道你要将它转卖他人,改行另向吗?”
杨羽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道:“生意如此之旺,我会舍得卖?有人见我薪炭卖得红火,要硬抢强霸了去啊。斗不过人家,只好认了,哪还敢转卖给别人?”于是,他便把来龙去脉向项梁说了个大致一二。
项梁听他说得伤感,不由得心生同情。可他负案在身,并不想趟入别人的是非之中,便出言宽慰了几句,不再多话。
杨羽仍愤慨不已地说道:“如果说他们恃武明夺,我弱小遭凌,倒还罢了。最可恨的是,他们竟教人绑了我最小的儿子相胁,不依就让我儿死无全尸。哎,为了霸占我的产业,采取这样灭绝人性的手段,真是禽兽不如!为了我儿,就全给他们吧。”
听得项梁也是愤怒难遏。但这些年来,家国不幸,四处流亡,已让他历练稳重,他强自忍住情绪,心中又有一事不明,便问道:“你为何不报官呢?”
杨羽无奈地摊了摊手:“无凭无据,官府如何拿他是问。再说,报了官,又怕他们对我儿下毒手。”
项梁想想也是,劝慰道:“财产如衣,脱了还能穿上,骨肉亲情,失了就不能再有。算了吧,舍财免灾,只要儿子无恙,总比什么都好。”
杨羽很是认同,无奈地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逆来顺受吧。如今,他们邀我明日傍晚时分,交契约赎人。我自思奸人狡诈,如果我亲往交涉,岂不是正中下怀?他们拿了契约却不交人,反把我陷住,得尺进丈,敲诈勒索无度,无异于助长其气焰;而我愤懑于胸,倘若当场与他们争执一顿,也会坏了事体。这当如何是好?这些日子,我正为此事烦闷不已。”
项梁听得心动,他正思无法报答杨羽的恩情,这正是个机会,以自己的能耐,代劳前去,十来个人哪能奈何得了?况且,双方均已商定好了事体,只要震慑得住,应该不会出更多的乱子。
想去想来,他慨然说道:“这有何难的?休要烦恼,我代你亲往一趟!定不会将事情办砸!”
杨羽先是不肯,后见项梁执意要去,劝阻不了,很是感动,眼中落泪道:“那好吧。犬子和契约都不重要,我只要公孙老弟能平安归来。不然,我将终生歉疚。”
项梁这一去,没想到却和对方言语失和,打了起来。殴斗中,他将冯启击成重伤,被羁至栎阳狱中。
没能把交办的事情办妥,有负重托,项梁本就感到很是对不住杨羽,更不愿连累于人,而自己本有重案在身,言多必失。是故,项梁一入狱,闭口缄言,不供一字。
那一日过堂,项梁被打得昏迷不醒。等他醒转过来,发现换了监房,同监号的是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面光呆滞地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人看到项梁睁开了眼,怔怔地呆视了他一番,突然,对着他惊悚不安,磕头如捣蒜,哭喊呼叫不已:“大人!饶命啊,别打我了,我全招了。让我死吧,我受不了了。”
项梁虽是第一回入狱,却领受过酷刑的折磨,深知这监狱要想把人逼疯,不过就是小菜一碟,见是一个疯汉,并不以为奇。他弄不清楚,过堂之后,为何要把他与一个疯汉关到一处,想想可能是,衙吏深恨他死不招认,为泄愤而有意为之,只好任由自去。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偏在这时候,那疯汉见他动作起来,先吓了一惊,忽地目露凶光,猛地扑了过来,两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狰狞着大叫道:“杨羽,拿命来!你心比炭还黑,把我弄得家破人亡!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若在平时,项梁岂能容他近身?但此刻被打得体无完肤,挪身困难,顿时被那人按在身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尽全力,挣脱开来,又对着那人一阵猛打,直打他那人失去抵抗,昏死过去。他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摸摸那人的鼻息应无大碍,便挣起身倚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看那人情状,似与杨羽有着深仇大恨。这人是谁?衙门为什么要把他和自己关在一块,难道是冯启贿买了官府,想在狱中借刀杀人,结果了自己,报仇泄恨?如果自己过不了这道坎,遭人暗算、被判劳役或成了死囚,兴楚灭秦大业,岂不是付之东流?眼下,该怎么摆脱这困境?
一出事入狱,他心底中深藏着的懊恼和后悔,一下子袭了上来:哎,想好不卷入他人纷争的,可还是卷了进来,说到底,还是本性难移,心浮气躁,遇事不够冷静。如今,蛟龙被缚住手足,有再大的能耐也难以施展,这如何是好?
一直到了晚上,那人方才醒转过来。项梁凝神提防,可那人却又一反原态的平静下来,并向项梁友善示好,言语举止却无失常之状,与先前判若两人,竟好似未与项梁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
项梁奇怪之余,猛然省得,这疯疾不泛有间歇发作之症。此人可能是见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地投进牢来,大受刺激,旧疾忽犯,失了心性,儋语妄形,以致如此,不免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俩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后,项梁有心想弄清心中的一个谜团,便试探着问道:“适才我听老伯睡梦中,呼唤着一个人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大有欲将其生吞活剥为快之意,不知何故?”
一语勾起了老者痛苦的记忆,他竟不细究项梁探话的居心用意,而对初次谋面讳莫如深的世态人情更不心中设防,直管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开来:
“我原本是河东郡蒲坂县人,姓蒲名宁。我们家世代以采薪伐炭为业,大伙因此都管我叫做黑老蒲。我们家一直密传着一门探采石涅的技艺,到了我这一代,通过自己的领悟和摸索,技艺更为精伦。可以说,只要我粗粗走过看过一遍,地下有无石涅、量多量少,范围多宽多深,辨别得毫无差错。”
项梁并不识得,这石涅是何物,嘴中念叨了句:“石涅?”
蒲宁解释道:“石涅,就是埋在地底下天然生成的黑炭,因为它好似石头,通体漆黑,又叫做石炭、乌薪、燃石。这东西虽稍难点燃,但一旦燃起,焰烈温高,长久不烬,用之冶铜炼铁,铜铁产出量和质地等功效,都比木碳要好数倍。”
石涅,也就是煤。我国是世界上煤炭开发利用最早的国家,战国后期,已有零星的煤炭采掘,到西汉早期,初步形成了煤矿的小规模开采。
当然,对石涅是否是煤的古称,还是存在争议的。另有人认为,石涅是黑石脂,有别于煤,《山海经》上记载的:“西南三百里曰女牀之山,其阳多赤铜,其阴多石涅”中的石涅,即是指黑石脂。此外,中医古籍也有将明矾称为石涅的。一般煤炭专著中,都还是普遍认同石涅即煤的说法的。
项梁听得心中砰然一动,没想到在狱中见到的这忽疯忽醒、半颠半狂之人,竟对他苦苦寻求的精铸之术有些帮助。
他有心问个详尽,便插言道:“这石涅一般多产在什么地方?”忽又觉得,这话太过唐突性急,既然是他们家密传的技艺,哪能轻易告人?
蒲宁果然避开问话,继续说他的话题:“前些年,一场奇遇,让我得到了一笔巨财。听说栎阳炭薪业炙手可热,我便携巨财举家从蒲坂迁来此地。靠着自己的绝活技艺,采售石涅,生意一直很好。”
项梁还是想多打听一些有关石涅的情况,又问道:“既然石涅好销,为什么我在栎阳城里却没见过这东西?”
蒲宁捋了捋胡须,颇为自许地说道:“这石涅埋藏在地下,没有一定的技艺水平和眼光,就算掘地三尺,也不容易探到,因此,采掘量有限,一般只供官坊精工细作,冶炼上等铸料,打造上乘铸品。”
他不管项梁对此兴趣甚浓,接着说了下去:“这时,杨羽老贼就找到我,要与我合股经营,我有心想将产业做大,便同意了。哪知,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觉,他假意与我合作,实是想窃取我的技艺,侵吞我的产业,于是就与他中断了关系。没想到,老贼见我不肯就范,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为了独揽栎阳的薪炭,他重金贿买我的工役,往我提供给官家的石涅中,掺假杂劣,以致用它冶炼出的铁铜多为废品。朝廷震怒之下,彻查下来,封了我的炭山,抄了我的家产,将我下到狱中,严刑拷打之下,把我问成死罪。那老贼又向官府低价买得我被封的炭山,经营越做越大!我的二个儿子,气愤不过,暗藏利器,欲向老贼寻仇。不想,他早有防备,事先埋伏下人手,待我儿行刺他之时,将大儿乱棒击毙。我小儿蒲江筠,只能远走他乡,杳无音讯。我家老妪,悲痛欲绝,遂悬梁自尽。我好端端的一个家业,被那老贼逼得妻离子散,凄惨之至!”
他说到伤心处,竟哽咽成泣,呜呜地啼哭不止。项梁见过他犯病的恐怖状,恐再和他搭话,教他再受刺激,便不敢再支声。
蒲宁说的是不是真的?杨羽真的有那么可恶吗?难道一开始,自己就走进了杨羽布好的局中,被他蒙骗和利用?和蒲宁关在一室,这又是不是官衙布下的局,他们意图何为?自己身陷囹圄,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有个三长二短,项氏家族此后当何去何从?……
这些天来,项梁无时不刻地想着这些纠结的问题,等到了随何的入监提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