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
七月的咸阳城,酷暑已至,毒辣的日头烤得许多人都窝在家中,不敢外出。而自滨河屯匪乱之后,咸阳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一段时间内,街上的行人,更是比往常稀疏得多。
这一天,临近巳时时分,从咸阳宫前走出一个大臣模样的人来。他年纪约为四十岁上下,脸形略显削长,唇间颌部绺须别致而飘逸,显得神彩飞扬,与他满脸透出的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头戴一顶镶珠嵌玉的獬豸冠帽,身穿一件宽襟斜领金色菱纹花边黑褐色帛绢面料的曲裾深衣,衣上饰有紫色的组绶绦带。
他跨出宫门,从宫槛口旁拿过进宫前脱好摆放在那的青色繶边黑葛布履穿上,又从宫廷侍卫手中接过那件绣着花鸟语虫兽图案的绿袍披好。侍卫与他甚是熟识,讨好地向他问了一句:“蒙大人,这么早就朝觐完圣上了?”他也很是友善地向侍卫点点头,说道:“是啊。今天圣上招我面陈的事情不多。”说罢,他迈开步子,走下宫阶,向自己的车舆走去。看看已走出宫侍的视线范围之内,他连忙脱下冠帽,用手猛然地揩了揩面额脖颈等处的热汗,骂了一句“这鬼天气,还不到正午,便热得要死!”,又将那件刚刚披上的袍服再次脱下,放在肘间抱好。等在车舆旁的家臣随从,见到他来,远远的迎将上去,将他拥入舆帐之中。
他在车中坐好,车子一启动,他和平时一般如释重负地深深吁了一口气,来缓解烦琐的朝廷事务所带来的压力。而这一回,他又有种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的清爽,心中很是解恨地暗笑道:哼哼,赵高,你也有今天,你死定了!
他是从始皇帝听完奏报后越来越变得难看的脸色中,断定赵高必死无疑这个结果的。尽管始皇帝旋即努力地将神情转为平静,淡淡地说了一句“此事如何处理,容朕考虑几日再说”,但凭他对始皇帝的了解,越克制得貌似漫不经心,越说明事情的严重程度——这就是始皇帝的出奇之处,越要有大手笔、大举动,越表现得越冷静。
整个朝觐,他都竭力压抑出自己内心的欣喜。他怕让精明的始皇帝看出自己的心机,反误了事情。他知道,始皇帝单独接见并听他面陈,除了说明自己深受始皇帝赏识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所参劾查办的赵高,在始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也极不一般。至少,“容朕考虑几日再说”这句话本身,也说明了,始皇帝要处理赵高,也得有痛下决心的几天时间来艰难忖度。
此刻正坐在车里的这个人,就是谏议大夫蒙毅。
蒙毅压根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参劾会让赵高落入大狱甚至可能命丧黄泉。本来,收受朝臣贿赂,卖官鬻爵,这些事情,他都是听闻大臣们议论,尽管说得有鼻有眼,其实都是查无实据。那些当事朝臣送了钱财得了官爵,哪会自己供认去检举揭发赵高?也说不定这是大臣之间相互构斗的诬告之词。蒙毅久历官宦,不会不知道,这些空穴来风的事情,想要扳倒赵高,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难说始皇帝看了他那道通篇都是“臣听闻”的奏章,顺手便扔进了垃圾篓,还语重心长地教诲他几句“不要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诸如此类的话语,让蒙毅灰头灰脸地收不了场。他之所以想好了要这样做,是想要打压赵高一下,这些年赵高受宠得势,气焰嚣张,不借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在始皇帝面前贬损一下赵高的形象,让赵高知道蒙氏家族在大秦举足轻重的地位,蒙氏家族今后就无法在朝廷上露脸说话。他相信,凭始皇帝对蒙家的赏识信任,就算参劾失实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蒙毅没有想到,李斯、冯氏父子,这所谓的“驷马一嘶”,会在他参劾赵高时,半路杀出,痛下杀手,要将赵高弄上不归路。作为宦海老手,他明眼地看出,李斯和冯氏父子,实际上是想将城防懈怠纵匪逃窜的罪责推在赵高身上。如果说此举与他有共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借此清除政敌,来争夺宠信。宠信,对臣子和嫔妃来说,意味着权势、风光,甚至是生死存亡。
说起来,他与李斯,也并没有什么更大的仇怨和过节,不过就是秦本土官吏见不惯外来官吏后来居上、喧宾夺主的不满和嫉妒。
其实,他们蒙氏家族,也是外来人。蒙毅的祖父蒙骜,本是齐人,投到秦国后受到重用,不断地立功建业,蒙毅的父亲蒙武,很早就追随蒙骜南征北战,威名远扬,战功赫赫。蒙家祖孙三代,与王翦、王贲、王离祖孙三代,都出骁勇善战的武将,都是大秦朝的栋梁之臣。蒙氏家族与王氏家族,尤如大秦朝的两根擎天玉柱,撑起了大秦的江山社稷。
基业既定,始皇帝对他们两家的恩宠不减。蒙毅的哥哥蒙恬,被任命为长城军主将,并以王离为副将相辅,率领四十万兵马戌守长城,北抗匈奴。要知道,荡平宇内之后,始皇帝整合军事力量,将大秦原主力精锐,除少量戌守咸阳都城外,尽数编为长城军,并将这支兵马交给蒙恬、王离统带,说明了他对蒙、王两家坚定不移的信任。而他蒙毅,自小就被带入宫中,与从赵国逃亡而来比自己大二岁嬴政的一起读书长大,直至始皇帝即位后,方才出宫,与始皇帝的关系自比一般。俩人在众人之前施以君臣之礼,私底下却以兄弟相称。到始皇帝真正执掌朝权之后,更是经常将蒙毅带在身边出巡,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并赐封蒙毅为忠信大臣,享受上卿爵俸,以示惠泽。
如此看来,蒙毅所受的宠信,应该是不可动摇的,但他还是,从李斯与赵高身上,感受到了威胁与危险。
当丞相一职,落入李斯身上,蒙毅与李斯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而复杂了。凭他们蒙家的功业,以及始皇帝的宠信,蒙毅自信地认为,王绾的丞相位,早晚是他的。尽管,谏议大夫是郎中令的属官,按照官阶,郎中令与廷尉均属九卿,谏议大夫比廷尉低一格,但蒙毅被赐为忠信大臣享上卿爵位,实与九卿同列。既得始皇宠信,而蒙家功业又极为显赫,蒙毅升任丞相的呼声很高。可惜,在实施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问题上,他犯了和王绾同样的错误。说来,还是他的秦本土情结害了他。蒙家已经在秦三代为臣,与王公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与始皇帝的感情和友谊,让他爱屋及乌,对那些皇兄皇子垂爱有加,坚定地认为,始皇帝肯定会选择分封制。最终,让李斯棋高一着,登上了丞相之位。
他甚至由此开始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始皇的宠信。其实,他大可不疑始皇对他的宠信。始皇帝之所以选择李斯作丞相,除了李斯迎合了郡县制主张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好比今天常说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李斯是外来官吏,可以抛开情面和人际顾忌来推行治国主张,不象蒙恬那些秦本土人氏顾头顾尾,放不开手脚。丞相一职花落别家,并非蒙毅想象的那样,因失宠而失位。
李斯也并非没有感受到位高权重后所带来的敌视,他也早知蒙毅对丞相位垂盼已久,领丞相一职后,他更是倍加小心和尊重地与蒙毅进行着公务上的交往,而蒙毅也同样和他打着哈哈,保持着还算正常的臣子之交。俩人看似一团和气,却心知肚明地暗自较着劲。
这注定了,他们俩人是不可能联手对付赵高的,却不约而同地向赵高发难,因为,他们都感受到了,宠信受到了赵高的威胁和挑战。哪怕没有这层原因,他们也不会吝啬,伸出脚来踢开一块可能会造成行走障碍的石头。
实际上,赵高也蒙在鼓里,他在无意之中,得罪了蒙毅。说来这事,怪也只能怪蒙毅太过自信和大意。
蒙毅的一个远房亲戚,与人因地界纷争,发生殴斗致死了两人,被拘入狱。这远房亲戚的家眷便携重礼托蒙毅说情,想网开一面,保住性命。蒙毅满口答应下来。
李斯升任丞相后,廷尉一职由冯毋择担任。冯毋择与蒙家有些渊源,蒙恬领军之前,曾习律法,办过狱案,冯毋择奉蒙恬为师,跟随着蒙恬学习办案治狱,两家交情一直不错。冯毋择担任廷尉,不泛有蒙家人提携举荐之力。正是因为这层关系,蒙毅才敢应允下来,为一个致死两人的凶犯求情。事情起初办得很顺利,有廷尉大人过问,办案的官吏装聋卖傻,说是死者挑衅在先、凶犯被激出手、情有可宥等语,故做糊涂地办了凶犯一个劓刑,也就是割去鼻子的刑罚,对一个身负两命的重犯,这是轻得不得再轻的刑罚。案件呈报到廷尉府后,冯毋择大笔一挥,便准了下来。因为是死了两条人命的命案,最后还得过始皇帝那关。始皇帝那里,蒙毅是不敢去说的,始皇帝机心多,疑必重,你不去说倒好,说了反让他起疑,将你蒙毅打通关节的事情查个底朝天。但他觉得过了廷尉这关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凭以往的经验,始皇帝是颇为倚重冯毋择的,他最后把关,基本是过过手而已,几乎没有不准其请的。
哪知道,不几天,始皇帝的批折回来了:将凶犯处以大辟之刑,斩立决。把蒙毅搞得差点吐血。一问才知,近来始皇帝把所有刑案奏折,全部交给了赵高代劳。这赵高一看此案,觉得很有问题,判得太轻,就不假思索提笔改成了大辟斩立决。结果一出来,那可是皇帝的圣谕,断无更改的道理,凶犯的一条命也晃悠悠地去了黄泉。此事让蒙毅耿耿于怀,对赵高是恨得咬牙切齿。
赵高并不知道,被他轻描淡写划了催命符的,是蒙毅想要保其性命的人,不然的话,这个人情,他也会卖给蒙毅的。毕竟在官宦场里混,一几个人的性命,根本不值得为此去得罪一个象蒙毅这样的朝廷要臣。
此事,实在怪不得赵高,是沟通上出了问题。那正是始皇帝初识赵高有治狱奇才之时,蒙毅、冯毋择没料到始皇帝会将案件交与赵高处理,不然,事前找赵高支会一声,通融通融,赵高那么会为人处世的人,早就心领神会,忙不迭地法外开恩了,哪会弄下那么大难以消除的误会?
就这样,赵高在不知不觉、不明不白中,和蒙毅结下了梁子。事过之后,赵高弄清楚其中的过节,对教训感触颇深:波浪不兴之处水更深险,越是看似超乎常理、不可理喻的案件或事情,越要看清潜在其后的背景和复杂关系。
蒙毅静静地坐在车中想着这些事情。他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开了个倒赵的头,真正对赵高造成致命一击的是,李斯和冯氏父子的推波助澜、嫁祸于人。李冯在奏折上说,赵高借重圣上的恩宠,违反大秦律令,将患有腿疾逃脱兵役的侄子安插进朝廷衙门当差,而平时又疏以管教,纵容为恶,以致赵信假公济私、欺压良善、强抢民女、逼死人命,令百姓深恶痛绝,激起民变,酿成滨河屯匪乱;又在匪乱初起之时,不及时向上奏报,却假以中书府令之名,私自调用卫戌兵马,指挥失度,死伤数十士卒,逼纵匪贼逃出都城,使其受惊窜至兰,方有行刺圣驾之祸,应严厉究查惩处。他们列陈的赵高诸种行径,皆是死罪,言之凿凿,足可将其送上一条不归路。
始皇帝看了奏折后的举止也颇耐人寻味。他没有将案件交由廷尉府办理,而是成立以蒙毅为首类似今天的专案调查组来进行查处。谏议大臣是言官,专门负责向皇上提提建议意见、弹劾有咎责的官员,通常情况下,无权查办案件。
蒙毅觉得,这本身就说明了始皇帝的态度。于是,他调集官吏衙役,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拘捕相关的涉案人员,讯诘人犯,向有关的知情人、见证人调查了解情况,搜集罪证。一个月下来,赵高利用职权徇私舞弊、勾结朝臣结党营私、纵凶杀人为害一方、唆使戌将擅调兵马、逼匪逃窜惊驾轼君,种种恶行,都被蒙毅查得滴水不漏。蒙毅将查实的情况,洋洋洒洒地写成奏章,一大早便应召进见始皇帝,一一详陈。
想起赵高在大狱中抖成一团、求饶不止的情形,蒙毅有些想发笑,甚至有些可怜起赵高来。赵高啊赵高,你这没JJ的侍宠,休怪我蒙毅手不留情,是老天不饶你,不是我要杀你,是天要杀你,谁让你侄儿闯上弥天大祸,死也要拖着你同他黄泉路上作伴。
蒙毅在车上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回到了府上。方才坐定,家仆就将兄长蒙恬从长城寄回的信函奉上。他展开一阅,不禁陷入了思索。
蒙恬长蒙毅一岁,但兄弟俩无论在长相、兴趣爱好、习性上都迥然不同。蒙恬生得高大健壮、虎臂雄腰、孔武有力,有胆有识,能言善辩,相比之下,蒙毅却是清瘦文弱、儒雅博学、才识出众,不好舞枪弄棒,专嗜舞文弄墨,满腹经纶却拮于言语。
父亲蒙武见此,有心想让两人互学互补,怎奈兄弟俩天性如此,却是勉强不得。于是,蒙武就将蒙恬带在军中,跟着自己阵前杀敌,蒙恬却也不负父望,屡建奇功,不到几年,便成为了一员倍受朝廷倚重的武将。
蒙武看蒙毅志不在为将,也依着其秉性栽培。蒙武的夫人原是华阳夫人十分宠爱的婢女,华阳夫人对蒙武甚是赏识,有意笼络,便将宠婢收为义女嫁与蒙武。俩夫妇婚后经常到华阳夫人府上走动,便结识了刚刚逃将回来的异人,蒙武与异人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兄弟,关系自比一般。而几年之后,赵姬领着嬴政从赵国逃回,蒙武就将蒙毅送至异人府上与嬴政作伴,陪他一起玩耍读书,结下了极为深厚的感情。而在始皇帝执政后,蒙毅也成了始皇帝非常亲睐的臣子。蒙家兄弟一文一武,都是朝臣不敢侧视而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蒙武仍不满意,时常对兄弟俩长叹道:“天公不作美,如果能将你俩合为一体,那么,就没有什么犯难的事情了。”为此,他耿耿于怀,直到临终前,还在床头对兄弟俩谆谆嘱咐道:“我逝之后,你两人更须同心同力。恬儿善断少谋,胆识过人可谨慎不足,毅儿多谋寡断,谨慎有余却果敢不足,兄弟间宜逢事商量而行,缜思熟虑行之,此须谨记切记!否则,你兄弟俩将有杀身之祸!”
蒙武逝后,俩兄弟谨尊父训,大凡有个什么事情、该如何处理决断,都向对方征询策略、听取意见。蒙恬北戌长城之后,双方便以信使往返其间,从未间断过互通信息。
蒙恬在信函中,对蒙毅去信中所提及的问题交换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蒙毅实无必要参劾赵高,赵高与始皇帝的关系不比寻常,哪怕是有李斯、冯氏父子的助阵,也难以损伤赵高毫毛,蒙毅受命查处赵高案件,走走过场就是了,不要太认真,犯不着与之结仇,恰当的时候还可以放他一马,卖个人情给赵高,此事只宜让李斯、冯氏父子去冲锋陷阵,蒙家可静观其变,最好不要掺合进去,否则,得不偿失。
对此,蒙毅不以为然。他觉得,赵高与他深得始皇帝的宠信,李斯不过只是深得始皇帝信任而已,宠信与信任是有区别的,赵高对他的威胁远远甚于其他臣子,这是天赐良机扳倒赵高,应该痛下杀手,要不是有李斯、冯氏父子援手,他不知什么时候才有除掉赵高的机会,因此,绝不能有妇人之仁而养虎为患。至于说,除去赵高之后,如何与李斯抗衡,根本无须多虑,蒙家在外有统领重兵的将军,在内有倍受恩宠的宠臣,冯氏父子虽与李斯交情深厚,但蒙家在平灭六国的征伐中对冯去疾曾有救命之恩,两家交情更是不浅,冯氏作的是两头讨好的事情,大可放心冯李会联手对付蒙家。除去赵高,可以心无旁骛地与李斯一争高下,何乐而不为?他对兄长信中措辞严厉地指责他草率行事,感到隐隐不快。
蒙恬又对朝廷准备征调大批民工役夫修筑驰道和长城表示了深深的担忧。
平定天下的第二年,蒙恬就率军北上抗击匈奴。击溃匈奴后,他便接到了始皇帝让他一面戌守一面修筑长城的命令。原北部各诸侯国曾凭依山势修建起一些各自成段的城墙,用抵抗匈奴的南侵,始皇帝想让蒙毅将这些城墙连为一体,派驻兵马戌守其上,成为一道能够相互呼应固若金汤的军事屏障,从而一劳永逸,免受遭匈奴骚扰的苦累。
北戌以来,蒙恬也是尝尽了匈奴的苦头,深知这些狄戎不好对付。这是一群熟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强我扰、敌疲我打游击战术的敌人,搞得让人头痛不止。数百年来,没有谁能找到彻底根治匈奴的奏效法子。除了找到其主力大部狠狠痛击一番,让其难以恢复元气南下骚扰外,图个几年的清静外,殊无良策。
起初,蒙恬也觉得,始皇帝修建长城防范匈奴是再英明不过的举措。但搞了几年后,他感到这非但不能丝毫不能取到作用,相反还会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泥塘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边战边建,师疲兵乏,难以为继,将卒怨声不绝;劳师动众,长途供给跟不上,粮草接济困难,缺衣少饷,军士时有逃逸。仅此,足可以将他率领的大秦最精锐部队拖跨。蒙恬看看事态严重,远隔两地地用书信与蒙毅磋商酝酿之后,他向始皇帝写了奏折。在他看来,抵御匈奴的防线太长,东至辽东,西至临洮,一万多里的疆域,无一不是匈奴南侵的入口,眼下修筑的长城,仅能防范从九原一带进入咸阳及魏赵之地的匈奴,根本不能防范敌人从其他方向侵入。而且,纵便是垒起一道长度适宜的城墙,也不能防止敌人重点击破,集中兵力从某一点击破而径直南下,因此,据城防守,往往顾此失彼,根本无法堵流塞漏。此外,从关中、中原至长城的交通极不便利,粮草供给难以输送,兵士既要守战,又要劳建,疲惫不堪,长此下去,军心不稳,甚至产生哗变。他谏议,应停建长城,在北部疆域的重点地带,屯兵垦荒,闲时务农自给自足,战时充为行伍,可缓匈奴之祸。
可是,最终始皇帝批复下来的,却是增派民工役夫兴造驰道,加快修建长城的步伐。这很让蒙恬很是沮丧和苦恼。他在信函里向蒙毅尽情地倾诉了一番,想让蒙毅从旁侧向始皇帝谏言一番。
对蒙恬的牢骚满腹,蒙毅深有同感。他虽然不懂兵事,却也懂得,在咸阳至九原修筑一条宽阔平坦的宽阔大道,用来调援兵马和保障供给,虽然缩短了从关中、中原地区通往长城的运输时间和距离,但有利也有弊,这也使匈奴一旦突破长城,便如无人之境,一日即可兵临咸阳城下,最为忧心的是,这一带沟壑纵横,要修建这么一条驰道,不调集十数万的役力,花上二三年的时间,难以完成,而且,按照始皇的打算,驰道建成后,即将这些役力投入到续建长城之中,兵疲民怨,又消耗府库,损伤国力,利大于害。
他想劝谏,可一件事情又让他打消了念头。他知道了始皇帝不但没有消停下来的起意,反而决心大干一场,想要五业同兴,而李斯、冯氏父子等臣子已向始皇进谏,建议暂缓施行其中的一些举措,而始皇帝收到奏章后,态度不明。依蒙毅对始皇帝的了解,这些臣子的谏议,应该阻拦不了他的决心,此时,他如再跟进举谏,起不到什么效果不说,还会让始皇觉得他这个昔时的好友,都不和自己站在一条线上,这样,就会影响他在始皇心目中的地位。于是,蒙毅打定主意,在这些问题上不发一言,等着看李斯、冯氏父子的自讨没趣。
酷暑持续了半月有余,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忍受了那久的燥热,咸阳城的人们,都被弄得焦灼不安,闷闷不乐。见突来了雨,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初时,感觉这雨犹如一湾清泉,将肺腑洗涤得凉爽畅快,心中的污浊秽气一扫而光,与那些远山、田野、街道一样,无比得清新透亮。可这雨一连几天都下个不停,渐渐的,大家的心境又变得阴郁起来,这雨幕仿佛就是看不到边际的网,把身在其中的人和景物罩得严严实实,挣脱不开,好象连呼吸都不那么流畅了,人们又再抱怨起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起来。有雨,出行就不便,咸阳城好象一座大牢,将每家每户囚在屋中,闭塞了视野和空间。
因为下雨,许多不紧要的朝议,都推迟了下来。蒙毅得以在府上清清闲闲地呆了几天。他却也渐渐地呆得憋气起来,操心着那堆公务,看看雨总没个睛时,越发着急起来。
雨还没睛下来,就等来了始皇宣他进宫。蒙毅暗自揣度,雨这么大,始皇召他进宫,一定有紧急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他已经下定了处理赵高的决心。料定赵高在劫难逃,蒙毅轻舒了口气。
到了宫门口,一群王公大臣齐聚在那儿,或顶着斗笠,或披着皮氅,或撑着雨盖,或打着帛伞,神情各异地站立在雨中,等待着打开宫门鱼贯而入。
远古时期,并没有雨伞。为了避免日晒雨淋,人们四处修建了许多亭子,用做纳凉躲雨。据《周礼?考工记》“轮人为盖”和《左传?昭公二十年》“使华寅肉袒,执盖以当其闷”的记载,最早的雨具,是在人或车顶撑一块板盖即雨盖,用以避雨。相传雨伞是由鲁班妻子按照亭子的模样,“劈竹为条,蒙以兽皮,收拢如棍,张开如盖”而发明的,但初期的伞多以兽皮、羽毛、防水纸、丝绸做成。秦朝,伞虽已经开始普及,但与其他雨具同用,只不过根据材质的优劣好坏来区分高低贵贱,官吏富庶一般用毛皮和丝绸做成的雨伞。
一见此情景,蒙毅就知自己猜错了。始皇是召集群臣开宫宴,在宫宴这种场合,一般是不会谈及如何处置赵高的。
宫宴,就是君主在宫中设宴犒劳臣下,与群臣畅饮同欢,进行感情笼络和交融。宫宴一般和重大的国事活动及季节时令有关,班师凯旋、祭祀问卜、皇室婚娶生育,都会举行宫宴。但办得最多的,还是节令宫宴。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就已经用土圭(在平面上树一根杆子)来测量正午太阳影子的长短,以确定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四个节气,并在秦汉时期,形成了完整的二十四节气的概念。
古人极为尊崇天象、历法和节气的变化,并把春、夏、秋、冬四季再分为孟、仲、季三个阶段,并规定了在什么季节、进行何种祭祀、穿什么服装、奏何种音乐、食物器皿禁忌是什么等等一整套礼仪制度。
蒙毅屈指小算了一下,直拍脑门,是啊,雩祭都过了,都不察觉。
雩祭,是为祈求降雨而举行的一种祭祀,在夏至之后久旱时节进行,如果风调雨顺不需要设坛乞降雨露,则在仲夏、季夏之交举行仪式,献祭牲畜、感谢上苍的垂怜。
秦代的祭祀活动很多,户祭、灶祭、门祭、行祭都是小祭,由各家各户自行举行,天地祭、山川祭、宗庙祭、雩祭都是大祭,由朝廷组织,并以规模盛隆为尊,但所有的祭祀大都依节令进行。门祭在春季进行,灶祭在夏季进行,行祭在秋季进行,山川祭在冬季进行。灶祭在后来渐渐改在了春节时进行。大小祭祀之后,都要设宴置席,聚饮一番。
宫宴,虽然不是处理朝廷政务的正规场合,对正在付诸朝议的事情不会拍板定案,但大臣们都知道,许多关乎社稷的大事都是在宫宴中定下来,再走走朝议的套路,它实际上又是极为重要的一种议事活动,象比如皇帝制、郡县制,都是在宫宴中定下来的,始皇帝喜欢用这种场合让大家放下拘束,探探大臣们的口风,以确定是否推行某项朝政。因此,宫宴活动,能洞察到朝政的动态和走势,谁都不敢轻视大意半分。
到了时辰,宫门一开,大臣们表情肃穆地走了进去,按官阶依次坐好。就听得一声“皇帝临至,群臣献礼!”,就见始皇帝气态庄严地从宫内走了出来,众臣连忙从座上起身,俯身执拱手礼,口中道:“吾皇万岁!”
嬴政定皇帝时,嫌原来诸侯王的“寡君”、“孤家”太过俗套,便将自己称为“朕”,成为举世独有的专用自称,谁人都不能以此相称。可却在众臣如何称他时犯了难,本来大伙觉得称其为“天子”,可始皇帝觉得自己功追三皇五帝,称“天子”不能反映出他与天同高的神功伟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称“皇帝”还气派些,便让臣下以此作为开道呼唤的喝声,平时君臣对话就仍用旧时称呼“陛下”和“圣上”。他又认为大秦基业千秋万代,自己要长生不老、寿与天齐,便让臣下祝声中带上“万岁”二字。
不过,秦朝君臣之间的礼仪大多袭用列国诸侯的那一套,大秦又是西偶倔起之邦,礼仪简洁,因此,大臣们晋见皇帝,不过是鞠躬行礼便可。君臣礼节的繁琐和隆重,要到刘邦做皇后,叔孙通谏议倡行朝礼之后。
有个成语叫“疑人偷斧”,说的是斧不在了,看邻家长得就象一副贼样,直到找到了斧,又觉得正常了。这说明,人看人是带着情感因素的,你对他有好感,看他哪都舒服,你对他颇有恶感,就会觉得他长得很猥琐,很丑陋,很凶恶。
秦始皇赢政究竟长得甚么模样,现今是有肖像画流世的。但这画,肯定不是当时的画工画下来的,而是后人根据史籍的描述画上的。始皇帝的长相,说来还是太史公司马迁定的型。他借用尉缭之言,说他长得“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意思就是说,他长得高鼻子,大眼睛,老鹰胸,豺狼声音,对人刻薄有一副虎狼心。尉缭是谁,后文还有所涉及,在此不再多言。
我自觉得,始皇帝长得应该不算太高,体形显胖,浓眉大眼,鼻高唇厚,面阔额平。当年荆轲追杀他,他逃得很狼狈,又拔不出剑来,可以印证一二。当然,他也是重瞳子,这是冯梦龙说的,我信。那个时代,就他和项羽英雄盖世,没有这一对重瞳子,对不起大家。至于始皇帝相貌长得如何,各人根据各人的喜度去揣度吧。
始皇帝坐定后,两眼正视前方,用余光扫射了一下两侧,眉头微皱了一下。这一细微处,被蒙毅捕了个正着,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幸灾乐祸的会意一笑。
就在快要开宴之时,只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宫门外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