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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亡秦者胡也”
    4、“亡秦者胡也”

    进宫里的这个人,是个年约十四五罗的少年,头戴一顶镶满珍珠玛瑙翡翠的束发紫金冠,由于跑得惶急,几绺发辨篷乱地垂了下来,一张俊俏清秀的脸庞全是汗滴,却怎么也遮拦不住惊慌失措的神色。他衣物华丽,佩饰奢艳,与他那颀瘦的身材极为相称,有种风流倜傥的气韵。最吸引人的是,他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眼眶大而深陷,一对瞳子黑中泛着碧蓝色的光,鼻子高挑略显勾状,嘴唇宽厚,颊高颌尖。

    他跑得是那么急,以至于跨过宫槛的当儿,忘了脱下鞋子倒履而入,被值殿卫士喝住,才颇不情愿地转回身,弯腰脱鞋递与侍卫后,臊着个红脸,惴惴不安地走上前来。

    此人正是始皇帝小儿子,十八皇子胡亥。

    始皇帝留给后人许多谜,其中,他究竟有几个正式的后妃,有无皇后,皇后是谁,有多少子女,各系谁所生?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一般认为,始皇帝并未立皇后,总共生过三十三个皇子和公主。其余的,就留给后人研究和发挥想象空间吧。

    胡亥,是不是始皇帝最小的儿子,这也没有搞明白,反正,史记上是说幼子,幼子就是小儿子,只是儿子多了,幼子是不是最小的,那就不好说了。

    上了点年纪的老臣近侍们都知道,胡亥的母亲是一位颇具神秘色彩的女子。没人知道,她来自何方,姓甚名谁,是何人荐入宫中。大伙料定,她一定是位异番女子,因为她的长相,与中土人氏截然不同。尽管中土异番的审美标准差别绝对很大,但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她长着一双明眸善睐、水汪汪、碧蓝蓝的大眼睛,与之对视一眼便能勾人魂魄,让人想入非非,情不能已。她身段适中,阿娜多姿,又能歌善舞,她唱的那些歌,跳的那些舞,虽然大臣们都听不懂、看不懂,但却总能让人陶醉沉迷,不能自拔。她能说几句颇为蹩脚、生涩的中土言语,却总要夹上几句让人听不懂的番蛮土语,但举止投足之间,总难掩饰独具一格的气质和魅力,总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清新感。

    大伙怎么也弄不明白,在他们心目中那么不可一世的始皇帝,竟会对这个非我族类的女子,情有独钟,宠爱非凡,以至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在嫔妃如云的秦宫中,无人能够取代她的位置。他专门为她修筑了宫闱,取名为“瑶仙宫”,日夜欢娱,朝夕陪伴,乐而不倦,大伙也因此将她称为瑶妃。

    可惜红颜薄命,好景不长。一年之后,瑶妃生下胡亥,却因难产夭折而去。始皇帝哀恸不已,悲痛欲绝。那些老臣和近臣们,至今都还记得,瑶妃逝时,始皇帝竟然有长达三个月的光景,将国家大事尽付给重臣自度,每天就独坐在瑶仙宫中,睹物思人,黯然神伤。三个月不理朝政,这对于习惯了日理万机、夙夜操忙的始皇帝来说,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时,正值秦、赵交战正酣,眼看朝纲荒废,战事吃紧,而始皇帝又如失心疯般地不问政事,大臣们无不心焦如焚,忧心忡忡。就在大家倍感发愁之际,始皇帝忽又豁然开朗般地恍过神来,一门心思地扑在朝政上去。

    那些老臣近侍们,对悬着颗忐忑之心走过的那段日子,自然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在他们看来,这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一生中唯一一次,对一个女子深情如此。

    瑶妃逝后,又留下了一连串的谜。始皇帝并没有为她举行葬礼,棺冢在宫中停放一日后,便被诡秘地撤下,并没有送到宗庙和陵寝中下葬,究竟去了哪里,连很受宠幸的近臣侍从都不知道。三月之后,就在始皇帝走出瑶仙宫的次日,瑶仙宫在一夜之间便被夷为平地,拆得片瓦不存,那些拆下的宫殿用料,究竟运去哪儿了,也没人知道。

    瑶妃和瑶仙宫,有如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在吹皱一池春水之后,又回复到最初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始皇帝对胡亥,有着非同一般的恩宠和溺爱。

    胡亥渐渐长大,面容与体态,越来越与瑶妃宛如一个范坯出来的模样,这让始皇帝因见胡亥而更加地思念瑶妃,对胡亥的娇宠了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从宫中曾经流传的一件事情,可窥一斑。胡亥八岁时,玉玺突然不翼而飞,吓得宫中上下惶恐不安。始皇更是龙颜大怒,令人在宫中搜寻。侍卫们找来找去,却发现宫柱、宫阶、宫墙、地砖、假山、奇石上,到处都是赭红色的玺印。大家正感奇怪之际,却从胡亥寝榻下翻出了玉玺。原来,始皇平时甚是喜爱胡亥,常将他带到身边一起阅览奏章,这胡亥见父王在奏章上盖玉玺甚是好玩,就趁始皇困懒慵睡之时,将玉玺偷了出来,顽童心性般地拿了到处乱盖着玩。玉玺算是找到了,可偷玩随意摆弄国家重器这等事体关乎社稷威肃,岂容小视?大伙心想,始皇一定会痛痛责罚胡亥及左右教管不严,可始皇轻描淡写地笑说了句“小孩子胡闹,不必过于计较”,让宫人严守口风,不得泄露给朝臣知晓以免闹出事体,便浑若无事般敷衍过去,对胡亥的怜爱丝毫不减。

    宫中上下知道,诸皇子中,胡亥最得始皇宠爱,便任由胡亥依着自己心性行事,怎敢再多半句嘴?

    胡亥最为酷似瑶妃的地方,是他对中土语言有种天生的拙笨,他自小生在秦宫这种中土语境中,虽然不会象他母亲一般时不时冒出几句番蛮土语,可语言能力甚为迟钝,直到四岁才能说些简单的语言,到了八岁说起话来仍结结巴巴、磕磕碰碰,急起来将脸憋得红透也难得迸出句话来,不识他的人还以为他有口吃。胡亥说话虽不利索,唱曲弄乐却有母亲的天份,几乎到了无师自通的地步,宫中的乐器无一不精,嗓音清脆高亢,闻者无不动容。他心无城府,虑事单纯,周围的人虽知他行事任性,却也知他毫无心机,倒也乐于同他相处。

    到胡亥长到十一二岁时,始皇对他的态度,突然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对他不再似先前那般娇纵,总爱虎着脸不分情由的一顿训斥,给人那种横挑鼻子竖挑眉、左看右看不顺眼的感觉。自从让赵高担任胡亥师傅后,态度更为严厉,胡亥总被始皇劈头盖脸地一阵数落抢白,搞得颤颤惊惊,不知所以。这胡亥呢,成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郁郁寡欢,性格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宫廷内中,奇怪之余,都不明就理。于是,就开始揣测起来。有人说,是胡亥做了让始皇很是伤心愤慨的事情而失宠,也有人认为,这是始皇恨胡亥难成大器而失望,更有甚者,说是瑶妃进宫前就已有孕在身,胡亥并非龙种,等到始皇帝发觉时已经晚了,只好打落牙齿暗吞入腹,以此来折磨胡亥。但不管怎么样,这些流言只能小道传播者,倘若入了始皇帝耳中,那是要血溅于地的事情。

    宫宴刚刚开始之时,蒙毅就从始皇帝的余光扫射中,读出些门道来。

    始皇设宫宴招待群臣,一般都有六至八位皇子作陪,但有两位皇子是必不可少的,一位是扶苏,另一位就是胡亥,其他都由诸皇子轮流作陪。扶苏是长子,长子为大,协理父皇处理国事,必须参宴,胡亥是最得宠的皇子,始皇钟爱有加,场场让他作陪。

    细心的蒙恬在宴席上坐好,便发现今天到宴的皇子,除扶苏外,还有将闾、悦开、负宁、由圭四位皇子,但独独少了胡亥,始皇落坐后,扫了扫左首胡亥位上的空席,颇有不快,但随即便转为肃严威仪。蒙恬长年陪在始皇左右,这个细微之处如何脱得过他的眼睛。他知道,胡亥渐失宠爱,而赵高又新近入狱,这个关节口,胡亥却偏偏迟迟赴宴,始皇除了责斥他一通外,定会更发迁怒于赵高的管教不严,赵高想不死都比登天还难。

    胡亥匆匆入席。果然,始皇拂然责骂道:“没教养的东西!脚比别人的短?赴个宫宴慢腾腾的,如有再犯,贬为庶人,轰出宫去!”胡亥耳根红得如根烙条,埋头不语。

    群臣坐定,静将下来。只听得值殿侍从高声道:“宫宴开始!皇帝祭祀!祭天地,祭神灵,祭四方,祭先祖,祭山川河泊,祭万民生灵,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始皇帝满脸肃然、神情庄重地起身离榻,从内侍敬呈端上的香盘中取过焚香,依言祭拜祷告。

    礼毕,始皇回位。值殿侍从接着又再拖长语调道:“太史令奏报天象节气!”太史令是负责记载史事、掌管典籍的官吏,秦汉之时,没有专门管理天文历法的官吏,就由太史令兼理,至宋、元时期,才有了专门观测天象、推算历法的官吏——钦天监。

    太史令冯毋敬走上前来,他是冯毋择的胞弟,身形稍显瘦小。只见他手捧玉笏,情状恭敬地朗声道:“臣冯毋敬诚惶诚恐启奏:臣夙夜观理天象,感知时令,不敢有所倦怠,以报朝廷。但求能从斗转星移、寒暑阴晴之变化,洞窥天运国祚之脉象,惟恐才疏学陋,不能领悟天地之玄机奥妙,殆国误民,请吾皇万岁和列位臣工恕罪。”他准备得很是充分,说起话来,高扬顿挫,如诵诗赋。

    他看到君臣上下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谦词客套,便偷眼瞟了一眼笏板上的文字,继续奏道:“自五月中,日中有黑气如鹊卵,至两旬有余方销。六月五日寅时,昴宿西南星陨如雨。六月下旬,有星孛入参宿,客星见于轸宿。此时令,日在东井,亢宿昏时居中,危宿旦时居中,天市星尤显光灿。荧惑守位,但有南趋之象。觜宿芒角尖如匕刺。”

    我国是世界上最早有天象记录的国家。冯毋敬这段话,集中反映了我国古代天象观测研究的成果。日中有黑气,即出现太阳黑子,星陨如雨,也就是流星雨现象。星孛,指的是慧星,但他说的是否是哈雷慧星,则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春秋》中“鲁文公十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北斗。”是世界上最早的一次哈雷慧星记录。客星,大都指星空中新出现的新星、超新星等,也指慧星。荧惑,就是火星,而昴、参、轸、东井、亢、危、觜,说的是二十八星宿位。

    始皇帝略表认许地点了点头,仍旧危襟正坐、表情凝重地问道:“此中天象节令,主何征兆?”

    冯毋敬稍显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始皇,始皇将头轻向上一扬,示意他不避忌讳。冯毋敬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故作掩饰一下,按照例制,太史令如实奏报天象节气,是职责所在,无须趋吉隐凶的,有什么尽管坦陈,如果专拣好话说,还会有欺君之罪。可谁都喜欢听吉利话,做臣下的,不先把心中顾忌表现出来,先获得君上豁免,弄上一道护身符,不然话语有个闪失,惹得圣颜大怒,那就关系身家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刻意装出鼓足勇气的样子,放慢语调说道:“吾皇万岁,日中黑气不散,因而有近一月的酷暑。黑气消散之后,必有雨涝。昴宿西南星陨如雨,预示我朝南方将有绵绵不绝的战事。星孛入参宿,客星见于轸宿,觜宿芒如尖刺,无一不是南方将有征伐的印证。荧惑守位而南趋,是说我朝宇内太平,但须防范北方夷狄南侵。天市星异常光亮,是说我朝基业初定,百废待兴,正是大兴土木、动工修建楼台殿宇的好时机。这个季节,日在井宿,傍晚时亢宿现于南天,黎明时危宿现于南天,炎热至极,祭祀要以肺腑为上乘之品,用的器皿要高大敞阔,住的地方要幽深一些,远女色,怡性情,不要在南方用火,可以登高远眺,也可以在楼阁台榭尽情歌舞,民间要忌讳用靛蓝作染料,要注意防范疫情。”

    他侃侃而言,说了一大通。这些,都是他例行公事的套路,一年当中,少则两三次,多则十数次,庆典,祭祀,异象,灾乱,征伐,等等,都得由他禀报天象节气征兆。

    始皇听完,“哦”了一声,摆手示意他归座。值殿侍从又再喊道:“太卜令占演卦象!”

    太卜令邵平出列,他焚香祭拜一通后,闭目朝天喃喃而语。侍从端上一个金盘,盘上盛着一个黄色的锦囊。始皇帝伸手从锦囊中随意摸出一片龟甲,侍从将龟甲端至邵平跟前,又有一名侍从抬出一只金镫镫的香炉,炉中是烧得通红的木炭。邵平用箸夹住龟甲放在炉炭中炙烤一阵后,又放到眼前,屏气凝神地仔细端详良久。

    最后,他面朝始皇道:“圣上,微臣有卦辞了。”始皇帝扬了扬手,道:“你且奏来!”

    邵平整了整衣冠,拱手作揖说道:“圣上,龟卦兆示吉象。龟甲裂声如撕帛,清脆而不混沌沉闷,兆示四方祥和,清朗安宁。而龟甲裂纹端口粗实平滑,整个纹路网状分布,错落有致,阴阳有序,脉路清晰而不紊乱,甲纹尾端收束齐整,观纹路显为上六之爻象,易经有云: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又曰: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此爻象,意谓我朝国泰民安,如兴兵事,则征伐有功。

    奏报天象节气和占卜,是逢上盛大国事必做的两桩事情。虽显繁琐,群臣也只能强打精神、耐着性子装作很虔信很恭敬的样子将它弄完。等到始皇帝示意群臣随意用餐之时,大伙早已饥肠辘辘,也顾不得体面,放开肚怀吃将起来。

    等得都有些微饱,始皇帝假咳了两声,全场又都静将下来。众臣们知道,到了君臣们聊天论事的时间了。

    说白了,这宫宴也就是君臣开座谈会、共进餐宴。气氛可以随意一点,热闹一点,大家可以放下拘束,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通,哪怕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拿来作为话题,也无伤大雅。可毕竟忌顾着君臣礼节,而一些话题可能又会为日后朝廷大政方针定下调子,大伙却也不敢太多放肆。

    始皇帝说道:“诸位臣工,近来可有些什么新鲜的见闻和有趣的事体,说来听听?”

    他一开话头,大伙开始还守着点官位级阶顺序说话,等到后来,说得兴高采烈,索性由着兴致,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说了开去。

    等着大家说话的热潮落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臣站起身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以致盖过了正在说话的臣子。

    说话的老臣,是建成侯赵亥,他已是两朝的元老,始皇对他的神色自是非常的谦恭,在听他说话的当儿,一边摆手向那些正在交头接耳说话的臣子示意噤声,不要干扰赵亥的发言。

    赵亥看似话闷了好久,一个脸憋得通红,与那银须皓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说起话来,十分的激动:“圣上,前些日子,老臣闲来无事,就在咸阳城内四处闲逛。正好见到一大户人家在盖新房。老臣见他家盖房用的是新砍伐来的木料,便向主人家建议说:‘你盖房用的木料还没有干透,而灰浆是湿的,没干透的木料来承受湿重的灰浆,木头就容易弯曲,房子就容易倒塌。要担心哪!’。可房主人却不以为然,反而对我说:‘你的话大错特错了!木头做的椽子和梁以后会变干的,变干了就会伸直,而泥巴也会变干变轻的。椽梁和泥巴是一天一天变干变轻的,时间久了,房子哪会倒塌呢?按我说的做,错不了的。你也别瞎操心了!’他不听我的,仍旧用没干透的木头做椽做梁。不久以后,我再去看,房屋真的倒塌了。没干透的木头去承受湿重的泥巴,房屋不倒塌才怪呢!这些天来,老臣一直为这件事情感慨,也一直为房主人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房主人就参悟不了,偏要如此固执呢?”

    可能年纪大的缘故,又有些按捺不住情绪,他说完话之后,一屁股坐下,直喘着粗气。

    大殿仍旧鸦雀无声。看赵亥那情状,众臣都知道,他意有所指,是在借事说理谏君。大伙都在暗自琢磨,他究竟是想说什么事。李斯嘴角龛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随即便恢复了常态。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圣上,臣自觉得,建成侯话中有讽君之意,他是暗说我朝任人不当,宗庙社稷必将覆塌,而且,他所讲的故事,并非他自己亲历,乃是出自韩非子著书。韩非子乃故韩逆臣,已在我秦伏诛,建成侯引韩非书中事,暗含为其鸣不平之意,请圣上治其谩君辱上为罪臣翻案之罪。”说话者,乃仆射周青臣。

    赵亥愤然起立,想要驳斥周青臣,突见始皇摆手向他示意,只好哼了一声,落座不语。始皇向周青臣说道:“韩非虽为逆臣,但其所著书寓理深刻,颇有见地,足可警世,喻理以之为据,未尝不可?周卿言之过矣。”

    他停顿了一下,转向赵亥道:“赵卿所言之事,其理自明,令人察己度咎,知人善用,防患避祸。赵卿耄耋之年,尚忧国家社稷,其心可鉴,其忠可嘉,朕甚为感念。”

    朝臣中,有几个或多或少知道了赵亥所言何事,尚有一些臣子并不明白,听着君臣几人象打哑谜般的对话,如堕云里雾里,但恐遭人指诘,都故作已然理会般地不停地颔首称是。

    始皇又向群臣扫视了一遭,目光突然停在了胡亥身上。只见胡亥正在埋头自斟自饮,旁若无人,大家谈论得热火朝天,他浑然不当回事情。看得始皇眉头紧皱,心生憎厌,他抬高声音问道:“吾儿胡亥,适才赵侯老所言之事,其中隐忧,你可曾领悟明白?”

    胡亥因为赴宴来迟,遭父皇一顿训斥,很是沮丧,落座后心头窝气不想搭理人,便自个儿喝着闷酒。赵亥说事,他虽听了个大概,但却无心探究,猛听得父皇喝问,只好磨磨蹭蹭地起身,支吾着答道:“孩儿自觉,赵侯老所言事中,这房主人实是太蠢,要想房屋不倒塌,只管弄些粗大结实的木料来就是了,就算没有干透,也能撑得住那些泥灰,房屋就不会倒塌了。”

    他的答话噎得始皇哭笑不得。一股无名火从心中腾然升起,顿时让始皇怒不可遏,他指着胡亥骂道:“竖子!十足的酒囊饭袋,也不知道你的师傅是如何教导你的!早早给我退席回宫去吧,少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说罢,铁青着脸,把头偏朝一旁,身子微微颤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群臣无不惊愕不已,他们弄不明白为何始皇会对胡亥如此大动肝火。大家都清楚,赵亥说事,意有所指,但他说得遮遮掩掩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胡亥毕竟是十二三的毛头小孩,他的答话,就算不能切合真意,一笑置之便是,犯不着如此大发雷霆。

    胡亥好似也被始皇的震怒吓得惊恐不安。他怔怔地看着父皇扭过一旁的侧身,眼眶中噙满无辜的泪水,嘴角蠕动,似想出言辩解一番,但看看侍卫好心递过的眼神,知道于事无补,便起身有些踉跄地向宫外走去。

    他跨出宫槛,穿好鞋履,迈开步子,准备离去。不知何事,又与宫殿门口值日卫士争执了几句,随后并不理会,撑起锦帛伞,扬长而去。值日卫士伸头望进殿里一眼,见没有惊扰到皇帝诸臣,遂挺直了身子继续值卫。

    胡亥遭逐,使得大殿变得静寂无声,大臣们都不敢张声说话,轻拈菜沽酒都蹑手蹑脚的,生怕弄出个声响来,遭君上一顿训斥,自讨没趣。

    对今日宫宴上发生的事情,最为清楚圣怒因由的,当属蒙毅。但他对始皇驱逐胡亥,也感到有些意外,甚至对胡亥生出些恻隐之心来。他预感到,这回,不但赵高性命难保,恐怕连胡亥也要被废为庶人,哎,这怪不得我,谁让他找了赵高这么一个师傅。

    宫殿里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因为太静寂了,这脚步声听得是那么的真切,引得大家的目光循音而去。

    一个个子十分矮小的官吏正朝宫门走去。他长得太过矮小了,以至于跨过宫槛时,样子是那么的艰难而狼狈。大臣们一看他那样子,都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怕失笑出声来。始皇帝也被他跨过宫槛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群臣一看,皇帝脸由恼转喜,都轻舒了口气,跟着乐了起来。

    那个侏儒官吏跨过宫槛后,弯下腰来,好象在摆弄些什么东西,他弯下腰后,整个身影,几乎被宫槛遮去。一会儿,他立起身来,和值日卫士在说着什么,然后,又跨过宫槛,走进殿来。他跨槛的样子,仍是那么的不雅观,又引得君臣一阵窃笑。他并不是初次跨这宫槛,只是平时与人为伍入殿,有同僚提携,不似这般吃力,不觉得好笑。

    这人是议郎优旃。优旃,原本是一名歌舞艺人,多次被招到宫中为始皇表演,他生性滑稽,为人幽默,善于说笑话,他所讲的笑话,蕴含着很深的道理,让人颇受启迪。始皇看他谈吐不俗,便让他做了个议郎,参议国事,司职掌管朝廷礼乐方面的事情。

    优旃身长不过五尺,在咸阳城,是出了名的矮子侏儒。数月前,项籍和随何在八咸酒馆斗口,随何所言咸阳城还有比他更矮之人即指优旃。

    优旃走到殿前,向始皇揖拜过后,说道:“圣上,现在看来,还是我侏儒好啊。”始皇帝不明其意,又看他额角渗汗,状甚滑稽,强忍住笑问道:“何有此谓啊?”

    优旃转身朝殿外方向清脆地拍了几声掌,大叫道:“侍卫武士!”值日卫士应声道:“在!”优旃又道:“你且进殿来!”值日卫士看看优旃,又看看始皇帝,表情迟疑。始皇帝不知优旃意欲何为,便点头让值日卫士进得殿来。

    值日卫士站到优旃身旁。始皇帝和大臣们忍不住哄堂大笑。值日卫士身近八尺,因在宫外值卫,此刻已浇得如落汤鸡一般,他和优旃站在一起,优旃高不过他腰际,这一高一矮,二个极致,浑然成趣,难怪会引得君臣大笑。

    优旃不以为然,对着值日卫士说道:“你虽长得高大,有什么用?只能有幸站在宫外淋雨受寒。而我长得这般矮小,却能在这里休息,喝酒吃肉。所以,还是我矮得合算啊。”这值日卫士摸头不着脑地被叫进殿来,他虽是皇宫侍卫,却是第一回以这样的方式面圣,显得格外紧张,抓头挠耳,局促不安地答道:“嗯,真是矮的好。”

    他俩一问一答,更发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最后,始皇帝用手揩着眼角边笑出的眼泪,说道:“好了,好了。我让这些卫士减半人数值殿,轮流换班守卫,使他们能多休息一下。卫士,下去吧。”

    始皇又对优旃赞许道:“有优旃在,朕就有好心情。”接着,他对群臣说道:“朕有些倦了,想回寝宫休息了。众卿再多畅欢一会,尽兴方可归去。”说毕,径入内宫。

    众臣不敢妄拂圣意,只好继续聚饮。有人经不住好奇,一再追问优旃:“适才你去宫门槛外弄什么?”优旃奈不住纠缠,只好说道:“胡亥皇子出宫门时,不小心将各位的鞋履弄得一片零乱,侍卫要他弄整齐了再走,可他不听自去。侍卫想弯身去弄,又怕遭圣上治其懈怠职守之罪。我坐在宫宴末次席位,靠近宫门,听了个真切,怕圣上知道后,加重皇子的责罚,只好先去弄整齐再说,还好,圣上喜我诙谐,没有深究。”众臣听说,俱都嗟叹不已。

    看看有些时辰,大臣们便散了宴席。蒙毅正准备宫门,突见内侍急匆匆地赶来,说是始皇在宫中有事要召见他,便遂了内侍,往内宫而来。

    蒙毅随着内侍来到一座宫里,只见殿中烟雾缭绕,香云密布。始皇已坐在那里等候,除了侍卫之外,还有两个方士,另还有一位官吏。这官吏,蒙毅是认得的,他是宗正府都尉董翳。

    那两名方士向始皇说了一阵话,便拿出一支发黄得象上古遗物的卷轴。他们将卷轴向始皇展开一看。看得始皇是大惊失色,而蒙毅、董翳也是奇怪不已。

    只见那卷轴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亡秦者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