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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
    第五节“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

    始皇帝从宫宴上回到寝宫,正要更衣入睡,忽然近侍来报:宗正府都尉董翳有急事入告,只好起身来到紫微宫,召见董翳。

    董翳原是始皇帝御前卫士,深得信任。始皇帝有心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便专门委派董翳差办此事。他还授予董翳有直接入宫面君陈事之权,无须层层辗转奏报,以省去繁琐环节,及时知悉访仙求药的情况。

    为了访仙悟道,始皇帝还特意紧挨着咸阳宫建了一座紫微宫,在那里供神祭天,焚香祷告,与筮卜方士讨论神道仙术。紫微星,是古星相中的主星,乃为至尊之星,又称帝星,主管威权和官位,始皇帝以此命名宫殿,是为了向上苍表明自己的虔诚。

    就在荡平宇内的第二年,即公元前二二0年,始皇帝西巡,过陇西,经空桐,从北地郡返回。在穿过鸡头山时,听说黄帝当年也象他这样登临鸡头山,心念甫动,回到咸阳后,便在渭水南面山上建造了一座宫殿,名叫信宫,不久,又将信宫改名叫极庙,以象征处于天极的北极星,并从极庙开通甬道直达骊山。信宫与紫微宫相互呼应,是始皇帝求神悟道的主要处所。

    上一次董翳奏报在泗水郡又寻到了一棵千年灵芝,始皇一点也没兴奋起来。他对董翳的勤勉尽职甚感欣慰之余,不免心生黯然:这东西传说能返老还童,可上次西域进贡的那一支殊无神效,这泗水郡的也不会有什么出奇灵验。他有些沮丧,这些年来,耗费了大量的精力、物力、人力去寻找不死药,却毫无成效。当听到董翳说,有几个方士自称能炼制不死仙丹,又让他重燃起了信心。他让董翳招呼好这几个方士,要钱要物要爵位要什么都行,只要能炼成不死仙丹,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当听到方士想进见始皇传授修仙之道,始皇强自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让董翳转告方士,待其炼药小有所成之时,再与之晤见。他想用些时日对这几个方士再试探一番再说,他不是一个随意轻信花言巧语的人,他应该保持应有的冷静。后来听说,这些方士东去寻药,他怀着一种焦急渴望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的回音。对他来说,自徐巿走后,这种等待,一直煎熬着他,而且,渐渐地变成一种痛苦了,时间越久,痛苦也就更加剧烈。

    董翳紧急入见,肯定是与这几个方士有关,肯定是与炼制不死仙药有关。

    侯生、卢生寻药去后,董翳一直待在咸阳静候佳音。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方士寻药消息要由他负责联络,让他不能外出远行,但呆在咸阳,没有寻药消息回报,想见始皇一面还真不容易。

    一见到董翳,还没等他说话,始皇便有些急不可待地问道:“枭隼,丹药有眉目了?”

    董翳年轻时候因颇有勇力被选入宫中做侍卫。始皇九年即公元前二三八年,始皇帝在雍城蕲年宫举行冠礼,也就是成年加冕仪式,董翳随行,遭逢了嫪毐叛乱。尽管始皇对此有所警觉防备,但雍城毕竟是嫪毐多年盘踞经营之地,党羽甚众,嫪毐又假借太后玉玺调得兵马攻打蕲年宫。始皇据宫死守待援,险象环生。就在那时,董翳守在宫门口,奋力杀敌,毙敌数十人,身中多创,血染衣袍,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也就是在那时留下的。董翳受伤愈重,胆气更盛,神勇倍增,又再毙敌数人,直杀得眦牙裂齿,宛如凶煞一般,敌众大受震慑,悛巡不敢进,攻势遂缓。始皇在宫城头看得是泣泪满面,感动不已。

    叛乱平定后,始皇到卧榻前探视董翳,赞叹道:“孤有董翳,如得枭隼,焉有猎而不获者?危险何惧哉!”。枭和隼,都是猎捕的猛禽,始皇以此来颂赞董翳的彪悍和忠勇,不想这一称号便在宫中传了开来,到了后来,始皇索性以此称呼董翳,以示亲昵。此战也让董翳身患内残,始皇甚为怜恤,便安排了一些较为清闲的差事给他,过了许多年后,见董翳伤势渐渐恢复,便让他寻仙访药,这也说明了对他的器重。

    听到始皇问话,董翳脸微微一红,随即面色凝重的说道:“圣上,丹药尚未炼制成功,尚有几味剂料没有找齐,但属下差派的几个方士都很尽心,想必时日不长定能炼制成不死仙药。为臣今日来,是有一件事件要奏报,侯生、卢生东去寻药归来,说是寻到了一件事关大秦社稷江山存亡的物事,急着要向圣上奏报。为臣看他们说得甚是紧急和诡秘,不敢擅自做主,便先来向圣上启奏。”

    始皇听说丹药仍未炼成,感到有些失望,又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便好奇地问道:“甚么物事?你看过了吗?”董翳说道:“臣也向俩人讨看,但他们说事关社稷,唯恐天机泄漏,只有见到圣上后,才可开启一示。臣无奈之下,只好请圣上定夺。”

    始皇不屑地道:“这些方士都是故弄玄虚,不好好炼制丹药,倒关心起社稷国是了,甚么天机不可泄露,无非是想见朕!罢了,也是时候见他们一见,以显示朕求仙问道的至诚之心,也鼓励抚悯他们为朕访药的辛苦。宣他们晋见。”

    他忽然想起有事要召见蒙毅,侯生卢生自称有事关大秦危亡的天机要呈示,正好让蒙毅到场参酌参酌,于是,他便让侍卫去传召蒙毅。

    始皇将呈上来的卷轴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仔细阅看。良久,他将卷轴递与蒙毅、董翳两人,眼中示意了一下,然后,冷眼瞅着跪伏在地的侯生、卢生,语气严峻地问道:“两位仙家,这幅卷轴从何而来,细细向朕禀明。”

    卢生低头侧向侯生对望了一眼,侯生遂抬头与始皇正视,却不惧怕地说道:“圣上,臣等奉皇上和董大人之命,前往燕境之北的天池,寻找仙药剂料。自咸阳向东,各处关卡纷纷提供方便,不一日,便到了琅琊郡。祭奠天地神灵之后,我们分成二路,一路北上燕地继续寻找仙药剂料,另一路则乘舟出海。”

    始皇有些弄不明白,便打断他的话说道:“且住,朕让你们去寻药,你们如何竟出海而去?”

    侯生似乎早知始皇会有此问,满有准备地说道:“圣上忘了让我们寻访世外仙人羡门、高誓了吗?我们到琅琊之后,听说那里有渔人到海里打渔,曾见过有俩个异人,鹤发童颜,神彩飞扬,踏浪而来,踏浪而去,神踪瞟渺,想必就是羡门、高誓两位神人。我等计议一番,就由卢生领一拨弟子继续北向寻药,为臣另率一拨弟子涉海觅仙。因为齐地与咸阳路途遥远,怕误了时日,便没有遣人向董大人奏报获准。”

    始皇颔首以示明白并让侯生继续说下去。羡门、高誓这两位世外高人的名字,始皇听说过。这是在年初的时候,始皇巡游到海边一个叫碣石的地方,看到这个地方城墙毁坏、堤岸失修之后,便令官吏征集民夫,筑城固堤,还在一块大圆柱石上镌刻了碑文,以称颂功德。这时,地方官吏召来了一个叫韩终、另一个叫石生的两个方士。正值圣心喜悦之时,始皇便与他们坐而问道,两人便向始皇说起了羡高、高誓的轶事。

    韩终、石生说,羡门,字子高,是周穆王的卜师,高誓则是周穆王的侍从。周穆王西征之时,通过羡门的联络,在天山瑶池与西王母幸得一会,俩人相谈甚欢,互生爱慕,绻恋忘返。依依惜别之时,周穆王把羡门留在西王母处,让他师从西王母学习仙术神道,又令高誓与羡门作伴,并担当联络的信使,及时向穆王回报和传授仙术神道。周穆王死后,羡高、高誓因久在西王母处,却修成正果,得道成仙。

    周穆王是始皇帝极为仰慕的君王,周穆王与西王母瑶台相会的故事,记载在穆天子传中,他自不会陌生。他之所以对瑶妃痴迷如许,念念不忘,朦胧中或多或少包含了这种情由。虽然,穆天子传中,并没有羡门、高誓的记述,但听韩终、石生娓娓道来,还是让他甚感新奇。

    最让始皇怦然心动的,还是韩终、石生后面的说辞。俩方士说,在他们年轻时节,在碣石的海边,还见过羡门、高誓,从穆天子时算起,已过去了将近一千年,这俩位世外高人仍是那么的仙风道骨,气态不俗,身边还跟着一个名叫安期生的道家弟子,这安期生自称是老聘骑牛西出函谷关后所收的弟子,如此说来,也是有五六百年的年纪了。

    对韩终、石生的一番酌有其事的说辞,始皇难辩真伪,但他还强按住内心中的向往之情,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生性精明,不会轻易被别人糊弄。但自那以后,他有意无意地会向近侍宠臣透露出寻访羡门、高誓这样能够长生不老的仙人的想法来。他是否向董翳说过,让他令侯生、卢生顺便寻访羡门、高誓,已经记不清了。这时,听得俩人说起,他还是为这两位方士很能体察圣意甚感宽慰,对俩人的好感不觉便增了一层。

    说起来,碣石,实际上是个并不起眼的地名,可在历史上,它却声名远扬。始皇巡游碣石之后,又过了四百年,有位英雄,北征乌恒,来到了这里,他东临碣石,放眼望去,沧海茫茫,不禁心生感慨,写下了不朽的名诗《观沧海》。这人便是曹操。二千年后,又有一位更加出色的大英难,来到这里,始皇和曹操,都是他极为敬仰推崇的人物,这让他心潮澎湃,意气风发,写下了《浪淘沙北戴河》,留下了名句“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这人就是毛泽东。

    碣石,也引发了一段史实悬案。说来说去,这碣石究竟在哪?至今仍在争议不休。一说在河北昌黎,一说在山东无棣,争来争去,谁都不能说服对方。

    侯生看始皇峻色稍缓,心头一松,继续说道:“圣上,这羡门、高誓与我阴阳家极有渊源,我师祖邹衍在世时,他俩曾造访师祖,与我师祖相互切磋道法,为我阴阳家道法的博大精深所叹服,并有改投我门下之意,我师祖一来因道家、阴阳家各成一脉不便兼收并蓄,二来因其系谦辞不可当真,才没有收其为徒。此二人的行踪,我师祖之女也是我们的五师傅邹沁应该知悉,只可惜我五师傅邹沁行踪不定,我等无法寻到探问。”

    始皇听他说着,“哦”了一声,眉头轻展,惊异中透出兴奋,借着说话的间隙,他问了一句:“你们是邹衍的晚辈?”

    卢生憋了许久的话,实在忍不住,见是说话的时机,插言道:“邹师祖才学渊博,他根据自己的领悟,创立了阴阳五行学说。师祖曾收过五徒:司马季主、田骈、邹奭、宋毋忌、邹沁。三师傅与五师傅是胞兄妹,我与侯师兄是宋毋忌的徒弟。师祖所收五徒均各有所长,大师傅司马季主擅长于卜算,人称神算子,二师傅田骈善识宅地风水,又素有辩才,人称天口骈,三师傅邹奭擅长于探研王道兴替嬗变的五德终始之理,又颇有文采,人称雕龙奭,我师擅长于修道成仙之术,人送称号仙毋忌,五师傅是师祖的关门弟子,集众之所长,尤精于数术演算,但行踪飘忽不定,人唤之为飘忽姝。因我师原在齐国的稷下学宫传学授术,时人就将五位师傅称为稷下五贤,与道家的商山四皓并称于世。”

    始皇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欲言又止,表情变得难以捉摸。邹衍的阴阳学说,在他前几代先王时,就非常盛行。平定六国,开创基业之时,他便采用了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认为周属火德,周为秦覆,秦当属水德。水德崇尚黑色,服饰、旗帜都着黑色,而水德属阴,阴爻为元,六为极顶之数,遂改十为六,符节、官冠限为六寸,车宽限为六尺,一乘为六骑,一步为六尺,还把黄河改称德水,以此作为推崇水德的开始。他与阴阳家还有着更深的渊源,听到卢生说起邹衍及其门徒,难以抑制激动。

    侯生还以为是卢生的话过于托大引始皇不快,连忙说道:“这稷下学宫本为故齐开办的招揽诸子百家的学馆,邹师祖不过是作了回牵头人,但硬是把稷下的名头套给我阴阳弟子,是有些太过。”

    董翳还想是他们两人生拉乱扯太过罗索惹始皇不高兴,在旁说道:“圣上让你说说那卷轴帛书是如何而来,你直管直叙,休要说些无关的话。”

    侯生经他提醒,急忙接着说道:“臣率弟子乘舟出海,在海上走了几日,只见大海茫茫,毫无所获。忽然一日,竟起了风浪,狂风咆哮呼啸,如虎豹震于山野,巨浪涛天,高过桅杆数丈,其中险恶,至今让臣胆战心惊。那楼船虽高,却怎生经受得住?不出几个时辰,便被风浪颠覆。臣的那一干弟子,俱沉没在海中,葬身鱼腹,无一生还。”他仿佛还被风波汹涌、惊涛骇浪的凶险所惊忪,为弟子亡命于海底所伤痛,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擦拭眼中流泪,到了后来,竟呜咽起来。

    在场的一干人被他所说的情形所感染,不禁对他心生恻隐。始皇眼中蓄泪,动情地宽抚道:“想不到为遂朕愿,汝等竟如此艰辛!忠心可鉴,朕甚感念。”

    侯生停顿了一下,控制好情绪,又再说到:“臣沉入海中,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呛了许多口水,便昏迷过去。待臣苏醒之时,却见曦日东升,想必已是次日清晨。臣坐起看时,身却是处在一个海岛的海滩上,远处左右各有一海岛,雾霭沉沉,遮挡其形,显是神秘之至,与臣所处之岛呈三角鼎足排列之势。而臣所处之岛,山顶之上紫气缭绕,云遮雾挡之中,竟似有一宇殿,并伴有阵阵乐声传来。臣甚感奇怪,便大起胆子,挑选路径向山顶走去。这岛山中的林木与我中土大异,其中有树生巨枣,枣大如瓜;又有树,枝头燃如火炬,却风雨不能浇灭,久燃不见其烬;而鸟兽更是长得特别,有兽形状如黑巨牛,无角却独足而立,目光耀如日月,声如雷鸣;又有兽,人面虎足豖齿;更有异兽,浑身雪白,声如人语。”

    他说得绘声绘色,所有人都听得入迷,屏声敛气,听他说将下去:“臣见此状,怎敢上前?那些鸟兽却似通人性般,见臣来至,却都让出道来。臣上到山顶,果有一宇殿,幡旗招摇,鼎炉香弥,仙乐嘹亮,却静寂无人。臣进得殿中,仍不见人,但见器物摆放齐整,了无一尘,当中有一香案,上面有一卷轴。臣久等不见人至,突听空中有声音道:‘汝还不将卷轴带走,东南方有舟可乘,此乃天机,不见至尊之人,不得展启。’臣惊恐不敢停留,便拿了卷轴,到东南海滩,果见一船,却是臣与弟子原先所乘覆海的楼船,楼船依旧,独不见众弟子。我上得船去,忽然又是狂风大作,巨浪涛天,再看那三岛,瞬间俱已不见。我正惊悸间,一块船杆被风吹落,击在头上,昏死过去。等再醒来之时,风平浪静,却到了琅琊原先出海之处。臣拿着卷轴,遵着神训不敢启看,马上让人寻到卢生,让他转回,万般火急地到赶回咸阳,来向圣上禀报。”

    他一口气说完,整个紫微宫静悄悄的,在场的人都为侯生匪夷所思的神奇经历所惊异无不陷入沉思之中。

    侯生是卢生师兄,平时人前让侯生占尽了风光,这是个在皇帝面前献媚讨好的大好时机,卢生不想白白错失,见此时无人说话,他连忙抓紧机会说道:“圣上,臣以为,我师兄所至之处,便是蓬莱三岛。岛上生灵均为上古神物,——”他还想说将下去,却不料被始皇打断了说话:“好吧,就这样吧。卷轴就留在朕处,由朕参详领悟一番。”

    始皇见两人仍呆在那儿不走,便用目光示意董翳,让他支会俩方士出宫。不想,董翳踌躇了一会,却站出来说道:“圣上,两位仙师有奇术想要献呈圣上品览。”

    这不由得让始皇好奇心徒起,问道:“哦,甚么奇术?”卢生刚要开言,早被侯生抢了去:“圣上,臣等自幼追随师傅学艺,小有所成。臣与卢师弟今日想在殿前演示两异术,一曰妙手回春之术,一曰起死回生之术,以此略证臣为圣上所求长生不老之术,并非虚幻谬伪,只要不辞辛劳,假以时日,定能梦想成真。还请圣上准请。”

    始皇久慕仙道,闻此哪有不准?侯生又道:“演此二术,需用法具,并有弟子相协,俱已在宫前等候,请容臣俩人前去召来。”始皇准奏。

    等两人转去,始皇沉思不语,蒙毅、董翳伺奉多年,熟知他的秉性。先是董翳说道:“圣上,我细看了卷轴,既非竹签,也非丝帛,应为皮革,但却不是山野兽皮,嗅闻之下,透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用舌尖微舔,咸味极重,略带苦涩,因而,此卷轴应是用东海之中的鱼革制成。革面皱黄,斑驳而有霉渍,光泽稍显黯淡,却无烘烤的熏烟味,也无米浆浸泡后晾晒致黄之象,用指甲划看内里,也是黄旧如表,应是年代久远所致。上面所书文字,系用刀锋尖锥镌刻,刻痕陈旧,却非隶篆体,乃是殷商龟骨占卜体,若非他二人先自点拨,臣差点不能辩读出来。臣曾在通侯门下学习,识得些古体异字,确是“亡秦者胡也”,圣上还可找通侯求证。恕臣愚昧,此卷轴并无今人作伪的迹象。”

    先前始皇递过卷轴之时,董翳已然会意,他不动声色地仔仔细细看了个究竟,却没能看出什么破绽。

    蒙毅也接着说道:“臣也略通古体异字,确是‘亡秦者胡也’几字。臣也细看了卷轴一番,也大致和董都尉的看法一致。只是,臣自觉得,此事还有疑点。卷轴革面虽似年代久远而泛黄,文字看似非今人所书,但也难免古之卷轴被人拿来讹骗之用,此疑一也。侯生率众徒乘舟出海,为何其独得幸免于难,偏其弟子尽亡于海?其所言三岛也杳无踪迹,无法一一查验虚实。所谓孤证难信,此疑二也。侯生所言岛中生灵,瓜枣树者,乃长生不死树,不灭火炬树,乃无烬树,独角黑巨牛,虁牛也,人面虎足豖齿兽,寿兀也,人语雪色兽,白泽是也,皆上古神木神兽,古籍中均有记载,难保世人不投机附会者,此再疑也。是故,概侯生所言者,并无他物可印证真伪。臣以为,不可全然误信。”

    蒙毅与李斯表面亲善暗中较近,董翳久历官宦,怎会看不明白。他虽与李斯靠得近些,却实在不想趟进是非圈中,早早就打好了两不得罪的念头。听得蒙毅这番言语,虽觉有些道理,但听话语之中,句句都在拆自己的台,还道他因李斯挟恨自己,不觉恼怒起来:这事是我引荐的,你如此数落,将它贬得一无是处,教我面何以堪?我无意搅进你们的勾斗中,可你总将我与李斯划为一流,处处与我为难,。怄气一上来,言语就有些毛了:“方士之言,虽不可全信,却也不能全然不信吧?什么事情都怕遭人讹诈,如此畏首畏尾,求道访仙,索性就放弃算了。”

    蒙家三代享受尊崇,蒙毅官阶又在董翳之上,如何受得了顶撞?一语不合,也激将起来:“审慎行之有什么不好?盲然听信,倘遭人愚弄诳骗,我朝朝纲还有何体面?”

    看两人争执起来,始皇索然无趣地摆手加以制止:“你们两人都不要再说了,此事朕自会忖度。”

    正说间,侯生、卢生又进得宫来。董翳见另跟随了四名弟子,物什又多,怕生不测,瞟眼向门口的卫士示意,立刻便有四名卫士入得殿来,持戈仗戟整齐地分立在始皇前面。董翳仍不安稳,又从最近的一名卫士手中接过长戟,假做随意性把弄观赏,暗暗小心提防。他近侍多年,很有护卫经验,这些年,刺杀始皇事件频发,让他大意不得。

    侯生洞穿了他的心事,笑说道:“董都尉多虑了,皇宫护卫森严,哪容我等挟藏凶利之器?我等仅有一木锯、一木箱及若干细软,须臾将作演示用,进宫时已出示接受检查。我等一心一意为圣上访求仙药,岂会生出贰臣忤逆之心?”

    他看董翳并不言语,又转向始皇启奏道:“圣上,我师弟的妙手回春之术,须用佩剑或匕首,但请圣上恩准,向殿前卫士暂借一时。”

    始皇不知侯生有何用意,便向董翳望去,要他酌度准请与否。董翳颇感为难,面甚迟疑。

    卢生见此,上前说道:“借卫士之剑,只是为使此仙术更为逼真。若是不便,我们带有木剑,就用木剑吧。”

    始皇英气腾起,向一名卫士说道:“拔剑给他。”

    卢生右手握剑,将头发弄得散乱,瞑目向天,口中念念有词,又把头象拨浪鼓般地一阵晃动,过了一会,颜面通红得象灰火一般,只听得他大声诵了一句:“壮士断腕有何惧哉?看我妙手回春术!”,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吼:“刺!”,只见他右手用力往左腕一刺,那剑便穿腕而过,顿时腕际之间,鲜血淋漓。旁边站立的弟子出手也过,早伸出一个盆钵,接住汩汩流下的血注。不一会儿,便接了半钵的鲜血。

    始皇君臣见他用剑自残,面色俱变,却不知他究欲何为。卢生待创处溢血渐止,遂连腕带剑放至众人眼前端看仔细,并来回抽送着腕间的插剑,面不改色。如此景象,看得众人心中暗自惊骇。

    这时,一弟子端上一盆清水,又递上几张画有伏羲八卦的黄纸。卢生口中祷念一阵,将黄纸点燃烧尽,纸烬落入水中。卢生将纸烬与水搅和一番,又念叨了一阵,然后猛汲了一口水,吹上腕创处,喊了一声“出”,拔出剑来,掷在地上。将手腕放入水盆中,盥洗了一阵,亮腕向众人展示。

    只见腕部先前刺穿贯通之处,却是创痕全无,肤色如初,宛如未曾刺入过!

    君臣几人还道自己看走眼了,揉眼再看仔细,仍是如此。又想是幻觉,再看地上掷剑,血迹斑斑,盆钵之中,鲜血如新。看得君臣几人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侯生见已是时候,扬手示意,四名弟子将一个大箱子抬了上来。侯生道:“臣请圣上阅赏起死回生之术。”

    始皇已被卢生演示的奇术所折服,早就急不可耐,忙不迭地点头示准。

    侯生让弟子打开箱子。这是一个长约五尺、宽高均为三尺左右的木箱,长的两端各有一个碗大的孔洞,里面空空如也。侯生向众人解释道:“此为聚魂箱,是为贮存人死之后尸身释放的灵魂。”

    说毕,他不慌不忙地向弟子一比划,几名弟子便将箱子立起,对开为二,侯生站进箱中,箱子上端的孔洞正好箍住他的脖颈,仅剩个脑袋在箱外,下端的孔洞正好箍住他的脚踝处,两脚露在箱外。侯生转了转头,便让弟子将箱子合起,紧紧捆扎好。

    弟子又拿来二大块黑布,上面纹绣着些八卦、朱雀、青龙、白虎、玄蛇的图案,一块系在箱子的上部,另块系在箱子的下部,将箱子盖得严实实。侯生露着个头,神情自若地说道:“此系摄魂幡,是用来镇住魂魄不致逃逸走失。臣开始演示了,若有惊悚情状,但请圣上镇定,也恕臣惊驾之罪。”

    始皇被撩拨得焦躁不已,急切地道:“但演无妨,朕恕你便是。”

    两名弟子抬来一面大锯,各持一端,从箱子中部两块黑布相接处锯将进去,不一会儿,只听得侯生咧嘴不停地嚎叫道:“好痛啊,锯到我了,你们这些逆徒,想将我锯成两半不成?”弟子不语,仍埋头拉锯不止,只见血浆飞溅,不一会儿,锯刃已深入进去。侯生哭腔惨痛:“哎呀!我的腰啊!你们将我身首异处,我死不瞑目!我做鬼也饶不了你们的!”

    始皇事前得他提醒,知他是为演示故作的情形,却也看得胆战心惊。蒙毅、董翳更是看得浑身发怵,大气不敢喘。

    卢生和另二名弟子忙上前帮忙,同时一用力,箱子便分开成上下两个箱体,侯生已被拦腰锯为二截,腰肢断面血肉模糊。侯生一双脚在下箱底挣来挣去,下箱随着脚的动作不停地来回走动,唬得众人惊慌失措。他一个头仍露在上箱外面,龇牙裂目,声嘶力竭地喊叫道:“快镇住我的魂魄!”卢生连忙将黑布捋紧,盖好断面。听得侯生声弱如蚊:“我不行了。”却见他双目圆睁,气息渐无,一双脚已没了大的动作,却仍在那抖动不已。

    君臣几人被吓得惊恐万状,目瞪口呆。董翳虽不明所以,却怕其中有诈,遂定下神来,示意卫士切勿松懈了戒防。

    卢生伸手到侯生鼻口尖探了一下,确信没有呼吸后,便让弟子将分开的箱体合拢。然后,他抬出一个硕大的纸糊金印,上面刻有“回天神鉴”,他将金印举过头顶,拜过四方山岳诸神,口中念念有辞,又猛喝了数声:“魂兮归来!”,将金印照着上下两个箱体各盖了几下。点燃纸印,灰烬与水相和,用口汲水对着箱体团团喷洒,又手舞足蹈地围着箱子叨念一通,大叫了一声“合尸还魂!”,揭开幡布,打开箱子,却见侯生口眼复动,活生生地走了出来,跪行大礼道:“臣拜叩圣上,祝吾皇万寿无疆!”

    君臣几人彻底地被震慑了。蒙毅看得头皮发麻,肌体酥软,用手拭着额角渗出的冷汗,嘴角颤动不已,口中喃喃而语:“不可思议!真乃奇术也!”,他对侯、卢两人的疑虑全消,目光中充满着惊奇、兴奋、敬仰。董翳算得上走南串北,见多识广之人,对那些奇闻轶事早已见怪不怪,却也是生平第一回大展了眼球,惊叹道:“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相信!”。侯生与卢生有急事要见始皇,并说有神术要向圣上展呈,他一直惴惴不安,唯恐这两人在圣上面前丢人现丑。适才与蒙毅争执,心头正怏怏不快。没想到,这方士真的很给自己露脸,搞得蒙毅无话可说、心悦诚服,让自己扬眉吐气了一回,看这样子,还能讨得圣上无比的欢心。董翳眉开目展,脸上荡漾着舒心的笑容。

    方士的演示,让始皇真切地感受到了,求仙访药的希望就在眼前,并不是那么的渺茫而不可捉摸。他简直乐颠掉了,从銮座上一跃而起,狂喜不已:“非奇术耳,乃仙术也!朕得遇仙家,甚感三生有幸,应是朕心至诚,方得神仙眷顾!”

    他猛然想到,侯生还在下面跪乞圣福呢,忙从丹墀走将下来,亲挽其臂让其起身道:“仙师切勿行此大礼!朕求仙访药之心甚切,还请仙师教授仙道。”

    他与侯生、卢生并案而谈,一脸的庄重和虔诚。卢生怎能放住这大好的机会,他侃侃而谈:“圣上,这回我与弟子到燕地之北,去寻找仙药的配料。这配料状如人形,藏于深山之中,常遁地而走,若非有缘之人,不能寻到。我们去了之后,却一直找不到它,好象是有什么东西伤害到他。后来,我们得到神仙的启示,圣上的起居生活、出巡要隐秘得不能让人知道,就算是朝臣也不行,圣上住在什么宫殿更不能泄露出去,这样才能避开鬼邪,找到不死丹药,而且还能见到神仙真人。神仙真人见过没?他们能够腾云驾雾,入水不会湿身,入火不会烧伤,寿命和天地一样的长久。现在圣上操劳朝务太过忙碌,还没能做到清静寡淡,所以,圣上今后要远远避开尘世,潜心修行,最为重要的是,圣上今后修行、起居、出巡特别是居住的宫殿,都不能给朝臣知道,这一点,希望圣上谨记。这样,我们再去寻找不死丹药,就有希望了。”

    始皇高兴不已:“我羡慕神仙真人,今后,我就自称真人,不再叫朕了。”他还有些不明白,问道:“适才看仙师展演之仙术,能够妙手回春、起死回生,能否借此仙术使人无病死之烦恼,也可省去枉费心机地寻找不死药?”

    侯生胸有成足答道:“今日所演之术,仅能救人一二,而且若是伤、死得有些时日,则就回天乏术了。救仙访药,乃升天成为神仙、寿与天齐,是一劳永逸的美事,怎能相比?”

    说得始皇频频点头。为了使自己日思月盼的事情有个能够等待的期限,他又急切地问道:“如果我按着仙师所说的做,那什么时候能找到不死丹药呢?”

    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侯生顿了一下,脑中急棱棱地打着转,马上便有了回的话语:不死之药,会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这是天机,天机是不可泄露的。可没想到,卢生急着想邀功,抢了话去:“只要圣上按我们说的做,不出一年,就可寻到不死丹药。”侯生,只感到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始皇大喜道:“好,就按仙师说的。枭隼,传朕的旨意,各赏赐侯仙师、卢仙师黄金一百镒、绸缎三百匹、府邸一座。以表其为朕求仙访药之功。”

    等董翳与侯生、卢生等人走后,始皇好不容易才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对被他单独留下的蒙毅说道:“子宜,赵高这桩案子,我仔细看了案卷,其他都没什么,就是还有一点没搞清楚,这阎乐至今抵死不认是受赵高指使调兵激起匪变的,而赵信咎由自取,却要赵高来承担纵容罪责,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蒙毅听始皇和自己谈论赵高案,也是提紧神经回道:“阎乐无非是想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来保全赵高。就算赵高不该为其侄担过,但自赵高入狱后,那么多的朝臣举报他收受贿赂、卖官鬻位,证据凿凿,足可治罪。”

    始皇愤愤地说道:“这些朝臣,赵高在位时为什么不举报,偏要等赵高入狱后蜂拥而上?难道朕会因赵高放纵惩办贪贿之垢?不过是墙到众人推,落井下石而已。这样吧,此案再找阎乐等相关涉案人犯核问清楚再议,如何?还有,这些细事,你就不用事必亲躬了,交给曲宫去办吧,我这还有另一桩更为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

    这绝对出乎蒙毅的意料之外,让他脑袋顿时空空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有种预感,赵高有可能绝处逢生,而自己似乎一开始,就猜错了始皇帝的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