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戌。
赵高从狱中出来后,更加地谨小慎微,谦恭行事。虽然赵高得以官复原职,仍然当着中书令的差事,始皇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一见到他,总是面若冰霜,冻得赵高心中直打寒战。最让赵高感到不安的是,他这个中书令渐渐地形同虚设,大权旁落,宫中许多事情,始皇别说是不跟他商量,简直不当他存在,直接交付中书府下的丞令属吏办理,招呼都不跟他打声。初时,那些丞令属吏还甚感为难,总要跟他请示支会一番,但自从遭始皇训斥一通“禀告他作甚么,难道朕还不能差使你们”以后,再没人敢向赵高奏告宫中事情。赵高哪敢抱怨半句,只好夹着尾巴做人,欣欣然地做起了闲差。
受到冷遇的还有胡亥。自从那回雩祭宫宴之后,始皇几乎不再搭理胡亥,宫中的供奉侍役锐减不少不说,还让他就呆在自己宫里,未经始皇亲许,不得四处走动。赵高看胡亥被始皇撂在一旁,却也爱莫能助,想过去和他闲闲聊,又恐始皇有所疑心,累及胡亥,反而不妙。
这桩事情,倒让赵高和阎乐成了患难之交。其实,当初阎乐也并无替赵高遮掩袒护之意,只不过据实陈情,没有将罪责和脏水往赵高身上揽、倒,况且,阎乐心中对赵高还怀有疚愧,如果事发之时不要头脑发热而轻敌,赵信也就不会毙命,也就不会让赵高承受丧侄之痛还罗得牢狱之灾。再墙倒众人推地对赵高踏上一脚,那还是人吗?
如果没有出后面遭人参劾入狱的事情,赵高对阎乐只有欲诛之而后快的痛恨。毕竟赵信的死,与阎乐相关,赵信纵有不是,是你阎乐没有保护好所致。出了参劾之事后,境况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阎乐成了他赵高的一根稻草,这根稻草,没有成为压倒他赵高的一根稻草,却成为了他赵高的一根救命稻草,阎高的供词,直接成为了始皇为他赵高开脱的一个说辞和理由。他对阎乐,再无憎恨,唯有感激。要知道,这世间势利之人居多,赵高得势之时,众星捧月,趋之若鹜,一旦有失势罹祸,无不纷纷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对于落难的赵高来说,阎乐是个例外。
遭遇相同,最容易拉近人的距离。赵高与阎乐,都因同一事件入了狱,最容易产生共鸣,出狱之后,俩人的来往自然就增多了。
相比之下,阎乐的境遇还要更糟糕一些,被贬谪到城楼上做一名更卒,平时,打打更就无事可做。都是两个闲人,聚到一起的机会和谈论的话题,也就多些。到最后,俩人关系越来越密切,竟到了赵高要将女儿许配给阎乐的地步。
说起来,赵高是宦人,怎么会有女儿?可事实就是如此,赵高不但有女儿,而且还两女两男,但只有一女是他亲生的,其他都是认领的。古人结婚都很早,赵高十六岁就结婚生女,十七岁后就净身进宫。司马迁说“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世世卑贱”,有人据此注解,说赵高兄弟几人一生下来就被宫刑了,恐不确实,要么是太史公偏见太深,记载失实,要么是后人曲解,牵强附会。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大秦有必要奉养那么多的“宫二代”,财力吃得消,合算吗?上辈犯了罪,下辈没籍为奴,这能说得过去,但要说生一个宫一个,永世为宦,根本没那必要,真要这样弄,恐怕也没那多的宦种给你宫。
赵高有所发达之后,又认了一女二子,秦朝宫廷对他们这些阉人倒不禁止收养子女,只是须向宫廷报备。而且,宫廷对一些深受恩宠的宦官,还允许在宫外拥有府宅。这也是赵高能与阎乐互相往来、无所忌顾的缘由。
赵高想把亲生女儿许配给阎乐,说明了他对阎乐的感恩和器重。此外,还说明,出了参劾入狱之事后,他心态极为消沉,依眼前这种情势看,这中书令早晚要被始皇免去,而免职可能对他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了,在讳莫如深的宫廷勾斗中,说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阎乐虽说是个更卒,毕竟原是行伍出身,见识和阅历都不平凡,女儿许了他,就算不能通达富贵,安稳度日并不成问题。此外,他还有一个机心,就是向朝廷那些仇视他的人表明,他赵高将女儿嫁与庶夫,早无志存高远之心,别要再为难自己,更不要为难自己的女儿。
这一日,赵高与阎乐在府中对酌饮酒。喝着喝着,赵高突然触到伤心事,想着自己在宫中小心做人,勤勉做事,那么地会为人处事,结果还着了道,遭人构陷,滨河屯之事,本来与自己无关,而且,再怎么说,自己还死了侄子,至少也是个受害者,没想到,却罹祸上身,摊上牢狱之灾,遭受始皇冷落,地位更是岌岌可危。他越想越是委屈,便凄然长叹了一声,落下泪来。
看他如此,阎乐知道,赵高想些什么,更不好再劝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两个同病相怜者聚到一起,谈论最多的话题,也就是这个,说得都有些烦腻了。今天,他忽然灵光闪现,想起什么,就对赵高说道:“高子,你就不想着翻转逆势?”高子,是他同赵高近乎以后,对赵高的昵称,而赵高也同样称他为“乐子”。
赵高一脸的忧郁,显得很是无奈地说道:“还如何翻转?你看圣上现今对我疏冷如此,哎,也怪我太过于单纯,只想着与人为善,就没那多的人为难你,自己就能左右逢源,宦途顺畅。想不到,这朝廷宫廷的争斗,哪是你一厢情愿就能避舍?毫无来由的爱恨恩仇太多太多,让你猝不及防!”他的语气显得愤恨难平。
阎乐似乎是从外面听到了些什么消息,颇为自信地说道:“你真那么确信,圣上冷落你,是出自滨河屯匪变众官对你的参劾?你真认为,圣上对胡亥憎恶之心有加?”
赵高不提防,阎乐会有此一说,又不知他意欲何指,遂问道:“怎么说?”
阎乐若有所思地道:“过来这一段时间,我也是这样认为,但细想之下,却不尽然。尤其是被贬为更卒之后,与那些贫民贱夫交往的机会多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传闻也就听得多了,我又时常来高子处,听你说些朝廷宫闱的内情。这些天来,我将这些消息听闻细细斟酌了一遍,总觉得,高子,你是误判了局势。”
赵高想听他继续往下说,便“哦”了一声,感到有些意外。阎乐又再说道:“听说,胡亥的母妃是圣上最钟情的女子,圣上素来又对胡亥溺爱倍至,却突然在近几年里对胡亥嫌恶起来,可这胡亥又没有太大的咎错让他如此行事,你觉得这不奇怪吗?圣上这些年拼命地寻找长生不老药,朝中众臣都认为,也正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长生不死,所以从来就没想过立嗣之事。高子,你相信,这世上有不死仙药吗?很多人也和我一样,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不死仙药。圣上那么聪明绝顶的一个人,难道他就那么心甘情原地让那些方士糊弄?我看未必。难道他从来就没想过:如果寻不到仙药,那该怎么办?他肯定想过。虽然他想成仙不死,但也怕到头来一场空,再来忙一些事情也就晚了。”赵高听他说得有理,点头不语。
阎乐接着说道:“所以我觉得,圣上看似陶醉于成仙不死之道,实际心中暗作两手准备。假如求仙不成,首当要考虑的就是立嗣。只是这立嗣与访仙求药是极冲突的,圣上追求不死,就不能明里立嗣,但不能说他心目中,就没有合适的人选。朝中众臣认为,假若立嗣,当属扶苏无疑,我看未必。这些年来,圣上对胡亥前后大相径庭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在一个家中,动辄对你大呼小叫的,至少表明两种缘由,要么他对你憎恶之至,要么他是恨你不成器,难堪大用。玉不琢,不成器,如是后者,却更说明,这是一种更大的关爱,意有所图。高子,我觉得,你可以赌一赌。”
赵高好象听明白了一些:“你是说,圣上有意立———”又猛醒此等大事,不可妄言,便转言道:“——圣上对我并无恶意,是我没有揣摩明白圣意。”
阎乐满怀信心地点点头:“假如圣上最终要废黜你,何必要保你?不如顺水推舟,借参劾之事明正言顺地遂愿。如果真要疏冷你,又何必又让你继续担任中书府令和皇子师?他疏冷你,是恼怒你没有领会他的苦心。雩祭宫宴之事,那时你我还在狱中,想必都听说了,赵亥借喻何人?圣上为何对胡亥勃然大怒?高子,你是该好好想想了,立嗣是圣上的头等大事,倘若他拟立之人,是个庸碌毫无礼数教化之辈,这让他情何以堪!又如何让他早日定下立嗣之事,将社稷重任交托?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高子,最该责怪的人是谁?!相比之下,这中书府令和皇子师的差事,孰轻孰重?圣上驾空你中书府令,难道仅是要疏冷你?依我猜想,他是向你表明,这中书府令的差,你做的如何都不重要,在他心目中,你将胡亥调教得能让他遂心满意了,比什么都重要!想要重获圣上的莫大恩宠,除非从这入手,否则,俱为空想。”
说得赵高怦然心动,他寻思良久,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好好想想确实也是,这几年,他忙于为君分忧,夙夜操劳,懈怠了对胡亥的教诲,殊不知,却是本末倒置,舍本而求末,有负始皇对他的期待。
阎乐又再说道:“高子,这不过是我的臆想猜测,你自度而行之。但我始终置信,要改变处境,在你死我活的朝廷勾斗中立于不败之地,胡亥皇子,是你手里最可依赖的胜算筹码。无论如何,都该搏上一搏。”
赵高咬紧嘴唇,仿佛在下决心,最后,他拍案而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宁为刀俎,勿为鱼肉!”
阎乐看他已被自己说动,又再嘱咐道:“这是个漫长的等待,要耐得住寂寞。机会没有来临之际,不要轻举妄动。人家想要长袖善舞,不出声地静观其变就是了,机会猝然降至之时,绝不要轻易放过!”
时光荏苒,不觉两年的时光,匆匆而过。
对于始皇来说,这两年,是快乐的两年。他的快乐,主要来自五业并举,稳步地推进着,这其中,让他最为开心和高兴的还是,征战的捷报频传。
一开始,蒙恬就给他打了个胜战。始皇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215年,蒙恬收复了匈奴侵掠的黄河以南的地区,实际上也就是今天河套平原一带的区域,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是匈奴南下的主要游牧区域。与此同时,蒙恬向始皇建议,分设云中、九原二郡,增建县制,迁民垦戌,充实人丁,巩固边防。始皇采纳了他的建议,调集了三万户迁戌云中、九原。
更大的喜悦还在后面,第二年,蒙恬从九原渡过黄河,夺取了高阙、阳山、北假一带的地方,筑堡垒、建要塞,防范匈奴,伺机而动。终于,机会来了。蒙恬的长城军在临洮西北的蛮荒之地,寻到匈奴主力并将其一举击溃,匈奴单于头曼身负重伤,仓皇而逃。蒙恬乘胜追击,急行千里,深入匈奴腹地,直至今天蒙古乌兰巴托一带,放才凯旋班师。此役,致匈奴元气大伤,十年不敢南下。始皇闻讯大喜,当着满朝文武称赞不止:“解朕心头之患,蒙恬真乃股肱之臣也!”,赐蒙恬为彻侯武功侯,赐王离为彻侯通城侯,准其子孙世袭禄位,各赏金五百镒,帛千匹,并昭告天下,以彰其功著。
这就是说,蒙、王两家各得了两个可以世袭的侯爵位。
彻侯,也就是享有封邑的侯,是秦二十等爵的最高一等,金印紫绶,可在封地上征收赋税。此外,还有“君“的封号也和列侯基本一样,如文信君,昌平君。到了汉武帝时期,因避讳他刘彻的“彻”字,彻侯改称通侯,后又改称列侯,因此,就有太史公司马迁在写书时,将秦时王公大臣称为列侯的印迹。
秦朝自低至高共设了二十个爵位: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列侯。其中,自第九级五大夫到侯爵为高爵。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办事员、科员、乡科级、县处级、司厅级、省部级、总理级这些行政职级,只不过我们现在只有十五级,他们有二十级。这级等爵,决定了你吃粮拿俸的多寡,对于官员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说,两个都同为郡守,一个享受官大夫爵,一个享受公乘爵,他们的待遇都不一样。当年,刘邦在咸阳驿馆为吃喝住寝愤愤不平,吴芮比他还多出点酒肉,其中的症结,主要就是这等爵造成的。
蒙、王两家祖上屡建功业,蒙骜受封彻侯武威侯,王翦受封彻侯通武侯,其子均可世袭。蒙武、王贲的功劳再大,可父亲还在世,就先封到伦侯,等着承袭列侯。伦侯,其是也就是准列侯,它比关内侯待遇好点,但没有封邑,不能自行征收赋税。当然,也有父子同封列侯的,但极为少见,功业要非常地显赫。蒙恬、王离另封列侯,原来世袭的爵位,就可以空留出来给其他兄弟子孙世袭,蒙毅袭封武威侯是早晚的事情。这也说明,始皇对长城军初定北部局势的看重。
百越的战事也让始皇欣喜不已,就在增兵百越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16年,屠睢就打了一个大胜战。屠睢作出番禺守卫空虚的样子,故意让百夷奸细向外传递消息,暗暗布下天罗地网,诱使译吁宋率众来袭。当译吁宋攻入番禺城中时,伏兵四起,城门紧闭,形成瓮中捉鳖之势。译吁宋情知难逃陷阱,遂自刎身亡。屠睢遂将其枭首示众,檄告四野,并奏报朝廷请功。西瓯君主译吁宋伏诛,预示着百越已趋平定,始皇如何不高兴?遂厚赏百越军,赐屠睢、赵佗、任嚣都尉领将军衔,食伦侯爵位,百越军众将士均升官加爵。百越战事告捷,始皇决定增设闽中、南海、桂林、象郡四郡,屠睢总领百越兵务,任南海郡守,治所设在番禺;赵佗协领百越兵务,任象郡郡守,治所在临尘;任嚣协领百越兵务,任总闽中郡守,治所在东治;史禄监理百越兵务督运粮饷供给,任桂林郡守,治所在苍梧。
始皇很乐观地以为,北胡南夷的祸患,已经消除。可他没想到,他的快乐,他的好运,却是由此而戛然而止。
就在蒙恬率长城军长驱直入追击匈奴之时,出了一件很怪异的事情。说是有个叫做孟姜氏的女子,跪在长城城墙前,哭了七天七夜,结果把长城哭倒了一段。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天下奇闻!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谁听了,谁都不会相信,可却居然言之凿凿地出现在王离奏报给朝廷的奏章中,让始皇看得大为光火。
震怒之余,始皇静下心来细想一番,觉得王离办事一向办事敦厚谨慎,如是空穴来风之事,给他十个脑袋,也绝不敢奏报上来唬弄朝廷。此刻,蒙恬远在千里之外的荒漠追击匈奴,由王离留守长城。按俩人平时的分工,蒙恬总揽长城防务修建事务,负责操理军务备战,王离负责督建长城和供给保障。这长城给人哭倒,属于他份内的事情,又一时半会无法与蒙恬联系上,王离不敢怠慢,便奏了上来,请朝廷定夺处理。
既然王离说得有板有眼,而妖妇孟姜氏又在囚押,始皇就令将其解送到咸阳,交由廷尉府审讯清楚情况,再行酌断。
廷尉府拘问出的情况,仍与王离奏报的是如出一辙。这孟姜氏的丈夫范杞梁,新婚后不久,即被征戌到长城作役夫,去后音讯全无。孟姜氏便孤身一人来到长城寻找,历尽千番辛苦,最后,得知范杞梁早于几年前在修筑长城时染病身亡,被掩埋在了长城城墙底下,这孟姜氏伤心欲绝,便在掩埋丈夫的城墙前昼夜啼哭,终哭得风雨雷电大作,山崩地裂,哭得长城倒塌,露出丈夫的尸骸。孟姜氏将丈夫尸骸收藏好托人带回乡里,便被赶来的戌卒抓获。
这事荒诞得离奇,但每一回差派讯问的官员衙吏,到最后又都离奇地信了。虽然,古人相当迷信,但并不是说,对异象怪事都全然偏听偏信的一味盲从。这让始皇感以置信,好奇心大起,决定在朝殿上亲自面讯孟姜氏。面讯的那一天,朝殿上站满了奉诏前来听讯的文武百官。孟姜氏押上殿来,众人见她披头散发,身上伤痕累累,想是多次刑讯所致。可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什么了。始皇心中琢磨,这有可能是上苍神灵有意借此来向自己昭示什么,正有意宽赦孟姜氏之时,孟姜氏却提出,单独有话要向始皇面陈,以揭此事其中之谜。始皇屏退百官,独留几名武士守护,那孟姜氏一番言语之后,突然用头撞向廷柱,脑浆迸裂而死。她究竟向始皇说了什么,始皇却是始终没有吐露半字。
孟姜氏哭倒长城案,太过蹊跷,迷雾疑云重重,一时间,谣言四起,搞到最后始皇要严令追查造谣散播者,才渐渐消弥过去。
就连始皇也觉得此案有诸多不明之处,有心想彻查清楚。就在这时,蒙恬追击匈奴的凯歌高奏,始皇高兴都来不及呢,就把这事给撂了下来。
孟姜氏哭长城案尘埃落定后不久,又有坏消息传来。史禄奏报,灵渠开凿受阻,张杨两位水工投河自尽,而从一开始就没找到李工匠来助建灵渠,灵渠开凿只能告停,待四下寻访到李工匠后,再行续凿。
更大的坏消息,还在后面。始皇听到时,大惊失色,呆若木鸡,这个坏消息,也让朝野震撼,人心惶惶。
西翎南夷卷土重来,杀了屠睢!番禺陷落,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多地城池丢失,赵佗、史禄告急。任嚣闻讯后驰援,途中又遭西翎南夷阻截,僵持不下,进退两难。短短不到半年时间,西翎南夷的情势急转直下,举境几近沦丧,百越军损失惨重,人员伤亡近二十余万!南征百越已经到手的胜利,行将转眼成空。这如何教始皇怵然动容。
说来,这事要怪也只能怪屠睢。西翎君译吁宋死后,西瓯残部,还剩下五大部族四十二寨洞酋主,这些头领看到盟主译吁宋已死,大势已去,聚在一起商议一番之后,便向屠睢具呈降书,表示愿意归附,望准允其各司共部,各守其土,年年贡赋,永做臣民,不生二心。
这个事情,是可以考虑的。历来中原对周边胡夷,都是以安抚为上,征平为次。而且,这个事情,应该上奏朝廷交由圣裁。但是,屠睢并没有这样做,却自作主张,这首先就错了。屠睢觉得,西翎南夷反复无常,愿意归降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应准请。
这倒也罢了。屠睢千不该万不该,还一错再错。在他看来,应借西瓯南夷愿意归降之机,将计就计,假意应允,诱其来降,一举诛杀,从而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不过是他好大喜功的一厢情愿。这些西瓯各部,本来就是松散联盟,树倒猢狲散,领头之人伏诛,无不做鸟兽惊恐状,顺势而导之,百越之事,就大定特定了。就算不同意其归降,恃武征平,这西瓯南越,已如一盘散沙,逐一剿灭,也不过一二年光景,百越平定,也是唾手可得。
但如果在这个问题上,玩阴的,那就会适得其反,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屠睢打着如意算盘,自以为得计,孤意行事。西瓯南越诸部依约前来,准备歃血明志,殊不料,屠睢一声令下,埋伏的卫士齐出,将西瓯南夷诸头领及随众一一擒下,细数其罪行之后,全部斩首示众,晓谕乡野。
这无异捅了马蜂窝,也将行定平定的百越局势,拖入一个难以自拔的泥沼深渊。
这五大部族四十二寨洞酋主,单单有一个叫做桀骏的成了漏网之鱼。其实,就算没剩下他,西瓯南越的局势已难控制。要知道,南方的部族生性多为耿直,对他软也行,硬也行,就是不能对他诓骗偷奸使诈,用卑鄙的手段来对付他。你与他喝酒喝得大醉方休,他叫你兄弟,你打架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他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如果你说假话骗他,他就跟你玩命。
屠睢向一大堆干草扔下了火苗,把自己弄到了危险边缘,还睡得还那么香。
桀骏狡猾多疑,事前存了机心,假称有病不能到场,想静观几日再说,这让他躲过了一劫。听到众头领被诱杀,连忙率部隐藏了起来。待风声平静之后,纠集王大部族四十二寨洞酋主旧部,暗暗潜入番禺城中,里应外合,冲进郡衙府,生擒了屠睢,最后凌迟处死,暴尸数日。在他号令之下,原先已经归附的蛮夷之众,早就恨透了屠睢和秦军的失信残暴、滥杀无辜,无不纷纷响应,已近硝烟散尽的西瓯全境,又再陷入到战火纷乱之中。
眼见胜算在握的百越形势,转瞬间功败垂成,这如何不叫始皇帝扼腕痛惜。
然而,这还不是始皇帝最揪心的。最让始皇帝最揪心的还是,就在这个关节点上,偏偏却出了百越军兵饷亏空走失案,而涉案的主要嫌疑者,却是百越军西路左前军都尉章邯!
当初,增援百越的十万兵马,是从咸阳卫戌军中调拨出来的精锐,交由章邯、李由各率五万出征。
大秦的精锐之师,说来总共三支,都是由当初秦平定六国时,那支由王翦统率、蒙武、王贲为部将的六十万兵马为骨架组建的,将卒久经沙场,能征善战,骁勇无敌,让六国闻名丧胆,被称为虎狼之师。
第一支当推蒙恬、王离率领的长城军。平定六国后,始皇帝唯恐六国遗族唆使弥乱,便让蒙恬、王离率原王翦军的一部,在搜尽天下兵器的同时,将原六国境内的王公贵族、官员、士族、商贾、学子等,总共二十万之众,悉数押解到关中咸阳一带居住。这支兵马完成任务后,始皇忧患北部匈奴之祸,便让其北上修筑长城,抵御匈奴。这支兵马初为三十万,最后增至四十万,并遂渐演变成为以轻骑为主,以迅捷著称的兵马。时人因其戌守在北境,北方多狼,俗称其为狼师。
第二支为冯去疾直管的卫戌军。大秦对卫戌兵士的选拔及为严格苛刻,多是从训炼有素而忠勇可嘉的将卒中选取,原王翦军因战功卓著就成了卫戌军的主要来源,这支兵马总共三十万之众,除担负着咸阳警戒外,还监控着整个关中的安全,又被称为关中军。因卫戌军多虎贲之士,又被俗称为虎师。
第三支就是屠睢、赵佗、任嚣率领的百越军。这支兵马虽来自原王翦军,但因王翦、王贲的先后去世,蒙、王两家主要将领的离去,在南征百越时又被分作东、中、西三部,将领各自为将,缺乏训练和配合,又通过征募兵丁、招纳降卒等途径大量充实补充兵源,最终更发使士卒变得良莠不齐起来,被人们俗称为豕师。豕,音为是(shi),也就是古时猪的统称。是说这支兵马战斗力忽强忽弱,不好掌控。它战斗力奇强之时,有如一豨(xi),即巨大的野猪,其勇猛凶狠连虎狼都惧怕,而战斗力偏弱之时,有如一彘(zhi),即普通的家猪,笨拙无能,谁都可以欺负它。
始皇从卫戌军调出十万交由章邯、李由领带,希望这支精锐的虎师到百越之后,能弥补百越军的不足,并大显身手,彻底改变有些被动的百越局势。他甚至还专门下诏给屠睢、赵佗、任嚣,将这支远征虎师,定位在机动独立部队的层面,随时听从召派,但又保持了相对独立自由的兵权,有权根据自己的判断,处理紧急情况,不受百越军的干涉和约束。这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想将这支远征虎师纳入统一指挥调遣,另一方面又赋予可以不受节制自行其是的权力,说白了,是想让它充当一个救火者的角色,哪里有火情发生了,你通知我就行了,我去不去救、怎么救,是我的事情,你无权指手划脚。实际上,始皇最终还是违背了或者说放弃了当初与蒙毅商定好的不要自成一军,各自为战的计议。
当初,章邯一军,从长沙郡零陵进入西瓯南夷,而李由一军,则从庐江郡南野进入西瓯南夷,一路凯歌高进,却也战绩辉煌。设立百越四郡后,因为战事初平,屠睢便让章邯一军盘踞在苍梧一带,以防范象郡、桂林郡的骤变,让李由一军盘踞在龙川一带,以防范南海、闽中的骤变。桀骏夺取番禺围攻其他两郡时,这两军都在做着凯旋班师回朝的准备了,仓促应对,如何能行?都被策应的西瓯族人凭借着关隘之险,阻拦在外,动弹不得,无法施援,有如虎入狭地,难以施展。而糟糕的是,因为相互擎肘的原因,更让这支远征虎师难有作为。章邯部与李由部,均是自成一脉,互不听唤,缺乏配合,情况可想而知。在折损不少兵力之后,唯恐被西瓯南夷形成合围之势,都先后退出岭南,章邯军退守在九嶷要塞、阳山关一带,李由军退守在横浦关一带,守住出入关隘,休整待命,再行动作。
兵饷亏空走失案,事发在章邯、李由退守岭北之后。战事失利,让赵佗、任嚣、史禄、章邯、李由等人齐聚在长沙郡守的衙内,分析原因咎过,总结经验教训,商讨下一步计划打算,当然,最紧要的商议还是,这上报朝廷的奏章该如何拟写。
章邯当即提出,粮草兵饷供给不足,本该配发的兵饷,一直没有到位,险些造成兵士哗变,致使其部无法及时挥师救援,待筹备一通后,要道关隘已被西瓯部族占守,错失良机。史禄当即一惊,兵饷早已配发,如何说至今未至。双方一对帐核查,有一笔十万两的兵饷是最后一批配发的,已由章邯的粮官陈风等人持章邯签批的领饷凭条到史禄的督运处领走,史禄处有凭条为据,可章邯却口口声声地说没有收到,虽差派过陈风等人前去领饷,但至今未归。此事极为可能是陈风等人携饷潜逃,便追查下去,最后,却在章邯原驻军的苍梧营地旁,发现了陈风等人的尸骸!于是,军中谣言四起,都说章邯杀了陈风等人,却贼喊捉贼,意在私吞兵饷。赵佗、任嚣、史禄不敢怠慢,先将章邯软禁起来,然后急报朝廷定处。
这对于始皇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章邯贪占兵饷,远比西瓯南夷兵事失利,对他的打击还要更大。他寄托在章邯身上的希望太大,他不仅想将章邯栽培成一位杰出的将才,还想让他担负起重建大秦网间监的重任。如果兵饷亏空走失案确系章邯所为,那意味着始皇这些良好的愿望,终将化为泡影!
除了这些扫兴的事情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被始皇视为疥癣,痒痛不止。卢生向他许诺的一年炼成不死仙丹,却一直没有兑现。期限行将届满之时,卢生突然向他奏请宽延二年期限,理由是,出现了五星连珠的天象,以此禳除恶兆。始皇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允。但眼见不死仙药又要得等上一等,心中终是不快。
孟姜女哭倒长城和百越战事失利,弄得人心惶惶,而五业并举,已使朝廷府库空虚,许多朝臣忧心忡忡,纷纷上奏折劝谏,要始皇暂罢长城、直道、巨宫、陵寝的修建,积敛赋税,充实国力,待集中精力平息百越之后,再行兴建之举。始皇对此不置一词,也不交付廷议,却是一直不做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