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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节 “今年祖龙死”
    第十一节“今年祖龙死”

    就在史禄紧锣密鼓地再度复修灵渠之时,始皇帝收到了大量议请停止贬谪博士的奏章。这其中就有零陵令许绁的,而让始皇帝感到耳目一新的,也是这一份奏折。

    零陵地处中原与百越接壤的边缘地带,按理说,奏报的应是与百越战事和凿渠有关的事情,可这许绁却奏请停谪博士,这让始皇多多少少有些好奇。

    许绁上这份奏折,实际是因为一个人,此人是淳于越的得意弟子叔孙通。叔叔通曾与许绁在儒学馆一同读过几年书,俩人私交甚笃,素有往来。叔孙通后拜淳于越为师,并追随其来到咸阳,成为七十博士之一。那一日寿宴之上,他观其情形,预感不妙,散宴后,他便谎称家中有急事,告假离开咸阳,半路上听说始皇已诏令天下焚毁诗书,并遣散博士,他想来想去,前途未卜,还是边僻之地安稳些,便来零陵投奔许绁。俩人谈起寿宴儒法相争之事,这许绁虽说后来改投了纵横家门下,但也算久受儒学熏陶,听了义愤填膺,对李斯很是不满,当即便大抒情怀,议论了一番朝政,并说要向廷奏请复博士职。叔孙通怕因此给自己罹祸上身,连忙劝止。这许绁正是情绪激昂之际,如何肯听?当下,假意应允,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便扬扬洒洒地写了一大篇,让人送至咸阳,奏报朝廷。

    说起来,这不能算是奏章,而是一封信——《零陵令信》。在信中,为了保护叔孙通,许绁并没有提及他半个字,只是针对李斯在寿宴中提出的焚书抑儒主张,一一提出了反驳,提出了给博士复职、禁书而不焚书将所禁之书交朝廷官署收藏的意见。

    按照惯例,奏章送到皇帝前,要报丞相审阅一遍。李斯看了这封《零陵令信》后,很是难堪,大为光火,可却又得强压怒火,因为信中涉及到了自己,他不便批阅,便将它交到右丞相冯去疾处,一番交流之后,他将自己的意见很得体地灌输给了冯去疾。最后,冯去疾在这封信上签署了“按圣上口谕,再有诽议焚书谪儒意见者,严惩不贷。许绁犯此禁令,当谪去官爵,贬为庶民”的意见,交入内廷,请始皇帝最后定夺。

    朝廷的焚书令和遣散博士令一下,便发生了一件事情。淳于越因受不了如此打击,便在自己的府邸悬梁自尽了。那些学儒们虽对此恨恨不平,若在平时,早掀起轩然大波,闹个沸沸扬扬,但此刻朝廷正在打压儒学,谁都只能敢怒不敢言,不敢再哼一声。淳于越毕竟与隗秀及诸皇兄皇子等人有着不错的交情,于是,就有人看着始皇心情大好的时节,在旁边为淳于越大叫冤屈,给一干博士说好话。遣散博士,本身是始皇帝的意见,但却也是那日内廷议政中定处最轻的一种意见了。朝廷的诏令刚下,而自己也有心借此来打击那些对分封制不死心的皇兄皇子之气焰,让他们不敢再对分封制心存幻想,始皇帝见有人来给淳于越和众博士说话,仍是不给面子,声严辞令地一通训责之后,依旧不为所动。但自那时起,他内心里就有了在适当时候酌情赦免博士的想法。

    见到许绁的这封信,让始皇眼前一亮,根本不考虑冯去疾签署的意见,大笔一挥,签署上了“准请零陵令信。凡今后对能为朝廷所用之博士,可予复职,录在太史令下听用。”这是在允许复用博士,但比先前,还是有所区别,将博士归入太史令下管理,不再参予朝议,实际上却是降档次录用,只需要这些博士来卜测征兆,鉴古修史,歌功颂德,而无须他们再对朝政指手划脚。始皇帝相信,这种先抑后扬,打压之后再有所选择的任用,这些博士,一定会比先前听话多了。

    至于许绁所说的对诸字百家之书禁而不毁的问题,始皇觉得大有不必,既然诏令上已说了除原博士官署所藏者外,尽毁诗书,说明朝廷已经备份收藏留用,在地方各郡县大张旗鼓地进行缴销焚毁,可以打击那些对朝廷心怀不轨者的气焰。因此,始皇帝没有准请。

    叔孙通因此而受益。不久之后,又被再录为博士,回到咸阳。

    其实,真正打动始皇帝的,还是许绁在这封信中,谈到了对不死仙药的看法。看得出,许绁在说这个问题时,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没有直言谏君,而是很委婉地引用了原楚国流传的一则故事,旁敲侧击地来劝始皇警觉方士的欺蒙。

    楚国有方士向楚王晋献不死之药,正端着盘子要送进宫廷。这时候,值廷的中射之士见了,就问道:“这东西可以吃吗?”方士回答道:“可以啊。”这中射之士二话不说,就抢了过来,一个囫囵,吞进肚里。方士抢夺不及,便向楚王禀报,楚王大怒,要杀了中射之士。这中射之士说道:“这方士献的是不死之药,让我吃了,大王却要杀我,我吃了不死仙药,却还是把自己弄死了。看样子,这不死之药是假的啊。”楚王听后,猛然醒悟,便赦免了中射之士的死罪。

    若在平时,始皇帝见了这个借事喻谏的折子,就算不大动肝火,也会暗自恼怒,最少也是来个不以为意,,但这回却深深地触动了一下。也是许绁运气好,这个折子进得恰是时候。因为始皇对卢生、侯生的等待和忍耐已到达了极限。

    自从那回在紫微宫表演仙术后,卢生、侯生在大获始皇亲睐、享受着应有尽有的荣华富贵的同时,却对不老之药一拖再拖。马上就要到始皇给他们顺延了的交药期限了,可他们俩却毫无动静,一直对始皇的催问支支吾吾,最后索性跟始皇帝和董翳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每回董翳去催问,总是避而不见,要么找不到人,说是去山中访药,要么找到了,就是轻描淡写地打发几句,敷衍了事。始皇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期限的到来。

    其实,练不死之药,搞弄虚作假是最好蒙混过关的了。当今时代,那些搞包治百病、疗效显著之类假药的,至少还有个病愈作为特征来验证真伪。可这不死之药是真是假,是要以死亡来作为衡量标准的,吃了还老死了,那就是假药,只要吃了还活着的那一天,你都不能就这药是假的。卢生、侯生他们完全可以随便搞副假的,譬如撒泡尿和上火灰制成丸剂,给始皇服下,始皇没死那天都不能算是假药。等始皇真死了,假药真露馅了,趁乱再跑路。

    可惜,他们过份夸大了疗效。说是吃了不死之药后,立马可以飘飘然地成仙。这就难了,难得有如登天。这就给他们炼制的不死仙药,提出了个实实在在的验证标准,吃了之后不能立刻成为腾云驾雾之仙人的,都是假药。这敢随便弄副假的去糊弄他吗?

    最为严重的是,对始皇这位梦想长生不老的患者,是不能搞无效退款的。就算能,他们能退得出吗?除了大宅子用旧了一点外,其他的早就吃喝玩乐花完了。

    《零陵令信》,让始皇帝对侯生、卢生的生出了些戒心。但总的说来,始皇对卢生、侯生还是信多疑少的,毕竟,那一天在紫微宫,君臣几人是亲眼所见他们所展示的仙术的,亲眼所见的,还能有假吗?

    没曾想,离交药的期限还有些日子,侯生、卢生就露馅了。

    卢生有名心腹弟子叫宋飞羽,是当初进宫演术的四名弟子之一,他在东市马田巷勾搭上了一名女子。这名女子的丈夫,是做皮革生意的商人,经常外出,这女子守着空闺,本就寂寞难耐。宋飞羽人又长得英俊,出手又阔绰,一来二去,俩人便打得火热。那一日,俩人在家中厮混,正巧被女子丈夫归来,捉奸在床,逮个正着。宋飞羽想夺路而逃,便与商人撕扯起来,那姘头也上来帮忙,谁料失手将商人打死。见偷奸出了命案,宋飞羽惊恐之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姘头一同,将商人的尸骨扔到后院的井窖中,掩上些土石,再用井盖盖起。

    俩人想要做对逃命鸳鸯,却苦于身上钱财短少。宋飞羽原来从卢生处是得了些钱财,但都挥霍在了姘头身上,而那女子丈夫的皮革生意又做得很不景气,家里搜遍,也没弄出几个钱来。想来想去,这宋飞羽就领着姘头,来找卢生讨要些银两,准备远走高飞。

    卢生一直严厉弟子不得近女色,以便修仙,却没想到自己的心腹弟子,不但去与有夫之妇偷奸,还弄出了人命案。仅只是偷奸这一项,就可以一顿乱棍,遂出师门。宋飞羽偷奸杀人,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来跟自己索要银两跑路。卢生气得是七窍生烟,却只能忍气吞声。

    卢生知道,宋飞羽这样做,是有恃无恐,很有底气的。他料定了卢生不敢将他俩人送交官府,只能乖乖就范,拿出银两给他走人。因为,宋飞羽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只要把那些糗事抖出,侯生、卢生准得完蛋。

    说起来,宋飞羽开口的二十镒金,说多也不多。这几年,侯生、卢生从朝廷那里领的赏赐和炼药经费难以计数,虽然已挥霍了许多,但二十镒金也还是算小数目。给了钱,宋飞羽立马走人,他有命案在身,说什么也不会再回来讹钱的。

    事情就坏在,卢生太吝啬钱财了,最主要的还是,侯生与他,其实也在打算着跑路了,哪还能再乱浪费钱财?

    他没有和侯生商量,就有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假意应允下来,并设宴为宋飞羽饯行,想将俩人灌醉后,趁其昏迷不醒,悄悄地投入河中溺死,制造出俩人奸情败露谋杀亲夫投河自尽的假象。那样,也就万事大吉了。

    可宋飞羽见卢生神情有异,却先留了戒心,佯装大醉,乘人不备,撇下姘头,飞似地逃了出来。

    卢生一看,宋飞羽逃了,大事不妙,忙不迭地来找侯生商量。侯生一听,大惊失色,俩人计议了一番,觉得宋飞羽狗急跳墙,肯定会跟自己搞个鱼死网破,原本就打算跑路的,现在出了这事,晚跑不如早跑。

    于是,侯生召集一干弟子,说道:“始皇帝这个人,天性粗暴凶狠,自以为是。他兼并天下后,就认为大事已定,可以为所欲为。他的恶行,从古到今没有人比得上他。他宠幸和任用狱吏,那么多的博士被贬谪。朝中众臣,上至丞相,下至官位极卑微的臣子,只能唯唯诺诺,按令行事。他喜欢用重刑、杀戮显示威严,官员们都怕获罪,都想保持住禄位,所以没有人敢真正竭诚尽忠。他听不到自己的过错,因而日渐骄横。臣子们担心害怕,专事欺骗,屈从讨好。他让我们这些方士帮他寻找各种各样的不死之术,并规定方术不能重复,以保证能找到一种灵验的不死之术,如果方术不能应验,就要得依照苛严的律令处死。朝廷养了那么多的占侯星象云气以测吉凶之人,却由于害怕获罪,就得避讳奉承,不敢正直地说出皇帝的过错。天下的事无论大小都由始皇帝他一人决定,皇上甚至用秤来称量各种书写文件的竹简木简的重量,日夜都有定额,阅读达不到定额,就不能休息。他那么劳累,以至弄得身体蠃弱多病,如何能够成仙不死?他贪于权势到如此地步,咱们不能为他去找仙药。”说毕,散发给大家一些钱财,由其自谋生路。然后,与卢生及几个愿意跟随的弟子,卷好铺盖,逃之夭夭。

    你说,这侯生跑路就跑路吧,干嘛还满腹牢骚地对始皇和朝政大发议论,大加抨击,大放阙词?!他这是想在弟子面前在为自己作一番辩白,寻不到不死之药、不能成仙,责任不在我,更不能怪我,是你始皇帝逆天而行,得罪了上天,又不按我们说的去做,搞得劳形伤神,是不能成仙不死的罪魁祸首!想把脏水唾沫全倒在我们身上,想把这一切的罪责推脱到我们头上,加以降罪严惩,没辙没门!他想跑路,又想跑得堂而皇之,跑得占理,能够博取同情引发关注。这在当今社会,叫做正确引导舆论导向。

    他倒是说得痛快极了,可是这番话却殃及池鱼,给别人留下了杀身之祸。

    侯生、卢生料得一点不错,那宋飞羽逃走之后,想着自己身无分文,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又恨卢生薄情寡义,对自己赶尽杀绝,于是,一咬牙,一狠心,伏在董翳必经之路,拦住董翳,说有极其紧要之事要禀报。

    董翳听他说完,感觉事态极其严重,连忙去见始皇。始皇大为震惊,令董翳支会卫尉领兵缉拿。可到侯、卢府邸一看,已是人去宅空,就连宋飞羽的姘头,也不知被哪个方士顺手牵羊掳走,作为逃亡旅途的逍遥享用。董翳在咸阳全城搜索,总算还捕得几个未曾逃出城的侯、卢弟子。

    从宋飞羽口供中,始皇得知了,那日在紫微宫中表演的妙手回春术与起死回生术,不过是侯生、卢生使用障眼法施展的魔幻之术,气急败坏。好在宋飞羽是卢生的弟子,去到琅琊之后,随卢生与侯生分道各去寻药,并不清楚侯生上海岛获帛书的真情,如果连这“灭秦者胡也”都是伪造的,那将让始皇情何以堪?

    卢生、侯生上演的那些伎俩,也不过就是些江湖骗术。哪怕在今天,虽然人们大多都明白,就是些象“大变活人”之类的魔术,而一时道不明其中的诀窍,信以为真的,也不在少数。试想一下,在二千多年前,始皇帝和他的臣子,一见就懵懂过去,置信不疑地认为是仙术,也是情有可原。

    自认为功追三皇五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始皇帝,居然让几个招摇撞骗的术士给忽悠了,这让他如何不恼怒?!

    而从抓获的侯卢弟子嘴中,又听到了侯生那番话,更气得他全身发抖,怒不可遏:“朕先前查收了天下所有不适用的书都把它们烧掉。征召博士和方士,想用他们振兴太平。这些方士说,能够炼造仙丹寻找奇药,朕也相信了,并从各方面予以大力支持。韩生一去不返,也就罢了;徐市等人花费的钱以数万计算,至今未归,朕夙夜盼望着他有好消息传来。最让朕感到气愤的是,侯生、卢生等人朕尊重他们,赏赐十分优厚,待他们不薄,如今竟然诽谤朕,企图以此加重朕的无德。这些侯卢方士在咸阳,甚至有人竟妖言惑众,扰乱民心。对此不加以惩戒,教朕如何面对天下人?!”他气急败坏,不再以“真人”自称。

    这一急火攻心,始皇帝竟然病倒了。他躺在卧榻上,一想到自己误信侯生、卢生,深受蒙骗,恨不能将侯生、卢生一干弟子碎尸万段,越想越气,无助于身体调养,却加重了病情,突然咳嗽咯血不断,急坏了宫里的一群内侍,喊来了太医士给他把脉拿药,吃了几剂药,竟不见好转。

    就在这时,胡亥求见。在这个关节眼上,自己却生起病来,为了防止宫廷朝中人心不稳,始皇嘱咐内侍密不外泄消息,也不知这胡亥是从哪里听说了他生病的消息。始皇有心不见,忽又想到,自己已有两年多时光没见到这个小儿子了,便吩咐传胡亥到榻前晋见。

    胡亥走近前来,那装束打扮,倒让始皇帝感到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先前那种拖沓懒散的形象荡然无存,这让始皇帝心中如饮甘醇,病似乎先好了一半。

    胡亥一声“参见父皇!孩儿给父皇叩安来了。”始皇心中更是舒畅,为了保持君皇和父亲的威仪尊严,他淡淡说了一句:“恩,来了啊。”,依旧一脸冷漠,挪了挪身了,翻转过来,面朝榻内侧,不再言语。

    胡亥很是虔敬地站在榻前。过了一会,始皇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胡亥连忙凑上榻来,为父皇擂胸棰背,担忧之色形于脸上。始皇咳过之后,突然捂住嘴,急转过上身凑近盥盆,一大口殷红的血吐在了盆中,胡亥一边为他擂背,一边失声哭道:“孩儿不孝,这么多天来,竟然不知父皇病重如此。”说毕,那大颗大颗的眼泪,潸然堕落,溅进盆中。始皇心中甚是感慰,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地说道:“朕死不掉!用不着你们这些儿子操心。”

    胡亥默默无声地从侍者手中接过巾帕,替始皇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又端起盥盆要出去倾倒,慌得那些侍者要抢将过来,胡亥语带哭腔训斥道:“我向父皇敬点孝心的机会,你们都要抢去么?”侍者仍止。

    始皇等胡亥回到榻边,说道:“你去吧,朕这里有他们在着,没事。”胡亥听父皇语气甚是坚决,只好辞行道:“孩儿听父皇生病,访得名医,求得几味良剂,听说甚是灵验,特来供奉父皇。孩儿还打算,出宫后即行赴雍州太庙,拜祭祖先神灵,为父皇祈祷平安。”

    始皇点点头。看着胡亥快要出宫门,又将他叫住道:“闲暇时节,多读一读我秦治理国家的律法典籍。”胡亥回道:“这几年来,赵中书府令一直带着我学习朝廷的律例法令。孩儿回去,一定严遵父皇命示,熟习研读。”

    胡亥走后,始皇显得大为振奋。他让人叫来董翳、曲宫和卫尉,让卫尉拨些侍卫与董翳统带,并让曲宫带些御史,组成秘密办案组,秘密彻查与侯生、卢生案相关的人员,一经查实就秘密缉捕。此事必须高度保密,如有外泄者,一律处斩并诛九族。他不想将查办方士的事情,搞得天下尽知,落为笑柄。

    胡亥的药,确实灵验。始皇服了之后,病立刻痊愈。

    董翳、曲宫的秘密调查拘捕倒也收到了成效,不出半年,就抓获了四百六十左右与侯生卢生案相关的人犯,全部羁押到一个隐秘的处所。侯生、卢生的弟子大都四处逃散,可事前在董翳处大都留有名册,录有原籍、家眷等情,秦律有连坐之刑,一人犯法,五服之内的亲属都可能有所株及,一下子拿了四百多人,还算董翳、曲宫手下留情,只挑拣着些关系最为紧密的人查处。

    始皇原本只打算,以这干人为质,逼逃亡的方士归案问罪,然后再将这干人流徒边远地方,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狠下心来,痛下杀手。

    那些方士如惊弓之鸟逃亡在外,大多不知道家中情况,就算知道的,都清楚秦律酷严,归案了不过是向朝廷多献出一颗项上人头,哪敢自投罗网?倒是那些剩在家中的亲眷,见亲人被一伙身份不明之人掳去,不明所以,便向当地的郡县衙门报案,当地郡县衙门查来查去,毫无眉目,便向上奏报。那些人报案之后,见官府查不到真凶,就有人到咸阳上访告状。而逃逸的方士,以咸阳籍的为最多,有人失踪的事情,在咸阳城闹得沸沸扬扬,引发了人们对官府破案不力的诸多议论。最后,丞相府和廷尉府都扛不住了,他们虽略知些侯生、卢生逃逸的情况,暗自忖度着这人丁失踪案甚有蹊跷、内幕颇深,不敢自作主张,便向始皇奏报。

    最高兴的莫过于,咸阳城的那帮儒生,自朝廷有焚书之举之后,他们备受抑制,早就暗流涌动,见机会突至,哪会放过?撮合着那些方士家人,大肆抨击朝政。有了上一回的教训,这一回,他们多了个心机,向宫廷中寻找强而有力的后盾,先是找到几个皇兄皇子,进行一番鼓动,可他们原来被始皇一通叱责后,更为小心谨慎,想想当朝之中,说话最为管用的,还数皇长子扶苏,扶苏最大的特点,就是宽爱待人,颇有正义感,如果能取得扶苏支持,事情就好办了。于是,在这些皇兄皇子的穿针引线下,扶苏的立场,与儒生们获得了一致。他向始皇上奏折,要求严厉督促廷尉府及各郡县衙门,缉拿人丁失踪案的真凶。

    搞得始皇哭笑不得。他本想缩小影响面,隐秘查处方士逃逸案,可没曾想,竟被弄到贼喊捉贼的尴尬境地。他这个人丁失踪案的真凶,看着那些要求缉拿真凶的奏折,只好装模作样地签署批示,让廷尉府及各郡县衙门大张旗鼓地严查真凶。

    紧接着,他紧急秘密召见董翳、曲宫,一番安排部署。他决心抹去人丁失踪案的痕迹,要让它永远掩埋在地下,不为人知。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四百六十人被秘密带到咸阳城外一个尤为隐秘的地方,被集体坑杀处决了。这其中就有宋飞羽,以及部份未能逃脱的侯生、卢生弟子。

    始皇帝又不动声色地派遣朝臣去重金安抚失踪者的家眷,而对那些非议朝政、怂恿扶苏进谏的儒生也青眼有加,一一录为郎官学士,以为朝廷后备人才。

    那些儒生,得了实惠好处,闭上嘴巴,人丁失踪案似乎就烟消云散了。

    咸阳城还有许多非侯生卢生门下的方士,这些人原来因为侯生、卢生大受青睐、很是吃香,而被搞成了非主流方士,听说侯生卢生搞仙药弄虚作假出事了,无不欣喜若狂,觉得自己的出头之日到了,纷纷向始皇进呈仙方秘药。这让始皇无名之火暗生,内心嫌恶不已,却强自忍住,也如同对待儒生一般,给个郎官学士,好生供着。直教这些人乐颠了。

    侯生、卢生逃逸案,让始皇求仙访药的信心大受打击,却并没浇息他心中的那团火。

    他仍在苦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徐巿,徐巿已经出海寻药数年了,至今仍音信全无,这让他焦急如焚。他一直想弄明白,这徐巿究竟是不是也和侯生、卢生一样的在骗他?而他对侯生、卢生逃逸案隐秘地进行缉查,不想搞得风声鹤唳,主要的一个考虑就是,他怕因此惊了徐巿,没胆敢回来。等来等去,他只能来断地遣使到东海边查看消息。

    他等的另一个人,是个神秘的人物。他与这个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却从不在人前提及这个人。而且,他轻信侯生、卢生,也和这个人有着某种联系。

    这个人,在很多年前——甚至比徐巿还早许多年,就肩负着一项使命而去了,只不过他走的方向,是与徐巿相反,他是朝西而去的!

    相比而言,这个人对于他而言,比徐巿还更重要得多。

    咸阳城下过一场大雪之后,天气骤然冷了下来。始皇帝站在咸阳宫前,望着那些宫瓦上的残雪,想着这些事情,等待着太卜令邵平的到来。

    这些年来,单独召见邵平,成了他例行要做的一件事情。因为邵平是这个人的弟子,始皇帝总要找邵平询问这个人的消息。可每回,邵平总是给他失望的回答。

    这一回,邵平的回答,仍让他甚感失望,只是他失望得习惯了,明知道还会是这一个答案,但仍要听上一听。

    “启奏圣上,仍是没有微臣恩师的消息。大前年,微臣的五师父也曾来到府上,向微臣探问过恩师的消息,微臣也让他代为寻找,可两年过来,五师父再也没有回来,向微臣复告找寻的结果。微臣也增派了些人往西域探访,却是毫无消息。”

    邵平语气甚是谨恭,自侯生、卢生出事之后,他心情极为忐忑,虽然他与侯卢两人素无来往,而侯卢两人似乎也不知道,这个太卜令还与他们有着同门的源渊,可他却怕始皇帝恨屋及屋,迁怒于所有的阴阳门弟子。看样子,圣上还念叨着自己的恩师,自己应该没有什么凶险,邵平禀报完之后,大感心安。

    这让始皇感到甚是萧索,把手一摆,示意邵平退下。这一回,邵平却犹豫了一下,鼓足气说道:“圣上,微臣还有事要奏报。昨日有人报来,说是骊山脚下的马谷,出现了异象。”

    这让始皇升起了点兴趣,问道:“什么异象?”邵平说道:“寒冬生瓜。”始皇听了,又再索然无趣:“这有什么异象?!骊山脚下有温泉,熏泽四方,那马谷在骊山之旁,寒冬之季,仍是温暖如春,长出瓜来,也不是什么怪事!”

    邵平说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些郎官学士,听说之后,大感惊奇,说是寒冬生瓜,必是反常异象,硬要我这太卜令向圣上奏明,说什么‘铁树开花马长角,这寒冬生瓜本是乱象,主何征兆,太卜令应当前往占卜吉凶奏报朝廷,否则为失察。’,并请愿要求同往去察验探究一番。臣思来想去,不敢自作主张,正想奏报上来,正逢圣上面见微臣,也就一同奏请圣上裁断。”

    始皇“哦”地一声,拉长了语调,脑子里迸出一个酝酿许久的想法,又再问道:“那马谷,是不是在温泉西南三里,三面环山,形如斛斗,地势极为险要的一个去处?”

    邵平点了点头,回道:“是。那一年,圣上领着我们一干臣子去察看陵宫,车行到谷口,圣上还特地从车中出来,看了半晌,说道:‘从这个地方,修一个围猎的林苑,东到函谷关,西到雍县和陈仓,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而优旃在旁凑趣说:‘真的好啊。多养些野兽在里面,等着六国遗族叛乱后,从东边杀过来,让糜鹿用角去抵顶他们,就足以应付了。’圣上笑得前俯后仰,就罢了修林苑的想法。”

    始皇沉思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派一个属吏召集这干儒生、方士去探看一番就是了。看了之后,听听他们还想怎么说!朕改日想北上察视直道,还要你与朕随行,就不用亲身去与那班人裹搅在一起了。”邵平领命自去。

    邵平是在随始皇去察视直道的途中,听到马谷失事的消息的。这让他震悚不已:七百三十名方士儒生组成的“寒冬生瓜”调研团在马谷忽遇泥土流爆发,山体滑坡,全部被掩埋其下,无一幸免于难,就连他派去带团的属吏也当场遇难!他心中隐隐觉得,此事绝非意外事故那般简单,却不敢说出口,只能暗暗为自己幸运:好在始皇让自己随行察视直道,没让他随团去马谷考查,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始皇听到消息后,显得很是平静,即命车乘调头返回咸阳。回到咸阳之后,他立马召集李斯、蒙毅、冯去疾、冯毋择等一干要臣商议,对调查事因、处置后事、抚恤亲属、辟谣防乱等事情作了一番详尽细致的安排部署。之后,他又带着一干大臣亲临马谷,隆重地吊唁祭奠了一番。悼丧现场,他戚容满面,悲痛异常,似在为苍天不见怜让大秦失去了一大批栋梁之才而伤感沮丧。

    这事,就这样平息下来。接下来,始皇帝又沉浸在西瓯南越战事的喜讯之中,渐渐地便将此事淡忘了。

    灵渠凿通之后,李由统率的大秦虎师远征军,与洞庭、番阳两湖泽训练的楼船师合兵一处,主要负责粮饷水运的安全。有此精师之师作为后盾,后勤保障充实可靠而源源不绝,解除了百越军的后顾之忧。任嚣作为主将之后,在稳步进剿的同时,对西瓯南夷采取了分化瓦解的措施。对一些本就彷徨动摇的部族,进行宽厚优抚,只要他们愿意归顺朝廷,不再与桀骏为伍,非但许与他们自领一部,纳贡献赋,还赏金赐粮,准允在其领地上自行其事,不受朝廷过多节制,并举送其子女入朝为官学习教化。百越军由此扭转了极为不利的局面,形势大好,收复了大片失地。

    桀骏渐渐被孤立,他看到秦军势大,自己一部势渐微弱,有心投降,但又恐秦军清算杀害屠睢之罪,任嚣虽多次书信向其保证绝不追究也难释其疑惑,最终,他领着一干亲信随从,涉过海去,来到珠崖也就是今天的海南岛,与当地的骆越儋耳蛮族杂居生活。任嚣也曾派遣一部兵士渡海去到岛上,但见莽林苍苍,遮天蔽日,深不可测,野兽怪禽异虫出没,瘴疬疟疾横行,酷热难当,不知要胜过南越多少倍,任嚣遂向始皇请示,获准罢征珠崖。

    至此,百越之事,才算大定。尽管仍有些不服朝廷的小股蛮夷为乱,却也掀不起大的波浪。

    始皇鉴于百越反复无常的局势,授任嚣总领百越事兼理闽中郡守,赵佗为副总领兼理南海郡守,史禄任象郡郡守,许绁由零陵县令升任桂林郡守。但史禄坚辞郡守请任揭阳令,搞得始皇没法,只好准其请,由许绁兼理桂林、象郡二郡。

    李由因为战功显赫,冯去疾请求擢升其为咸阳卫戌军副将。始皇考虑了一下,觉得三川郡是扼住关东的咽喉之地,又与大秦四大粮仓之首敖仓相距不远,位置至关重要,便令李由为三川郡守,统领十万虎师据守,以与关中形成相互呼应之势,又能防止和掸压六国遗族在韩赵魏旧地掀起的叛乱。

    最让始皇很是纠结的是,章邯所涉的兵饷亏空走失案,查来查去,一直没有一个结果。这倒不是说,是专案的钦命大臣们忌顾章邯受圣上青睐,不敢彻查。这个案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仍是事过境迁,证据缺乏,难有定论。看样子,这事要得不了了之。本来,始皇想以此为其正名,撤去“暂带”二字,却遭到了朝中一干大臣们的反对,始皇想着在章邯的事情上,自己太过于情感化,再对大臣们的意见熟视无睹,置如罔闻,绝非明君行径。只好任由着章邯挂着暂带少府令的名头,不再去管问。

    这一天,始皇正在宫中批阅奏章。皇长子扶苏求见,自打那一回,扶苏上折子要求彻查人丁失踪案真凶之后,始皇心里对扶苏就有些不痛快,父子俩除了朝堂之上的例行公务外,还没有单独见过面。始皇不明白,这一回,扶苏又要来向自己说些什么,便停下手中的事情,显得怏怏不乐地对着内侍说道:“唉!朕的这些儿子,要么就是忙朝务忙得过了头,要么就是对朝务浑浑噩噩,漠不关心。朕好比就是一位乡农,如果能有一位儿子,既能将田里的耕穑活汁料理得井井有条,又能对朕嘘寒问暖,善解朕心意,让朕尽享天伦之乐,那该多好啊!朕不仅是一位至尊无上的皇帝,而且,还是一位寻寻常常的父亲啊。”说毕,挥手让内侍引来入见。

    始皇帝继位后的第四年,也就是他十七岁时,生下了第一个儿子扶苏,说起来,扶苏今年已是三十一岁的人了。始皇帝想着这些,倍感人事沧桑,而寻仙访药受挫,又让他感到老之将至,不胜惆怅,这也是他近些日子,极为看重父子亲情的一个原因。

    扶苏身上,有着始皇勤勉操劳、做事成稳的一面,这是始皇最为赏识他的地方。而让始皇感到颇不称心的是,扶苏心地过于仁慈,做事没有主见,容易被人误导利用,而且,扶苏行事拘泥迂腐,过于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不善于审时度势,灵活应变。这与凡事不依祖制、不守章法敢于离经叛道的始皇来说,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扶苏十岁时,在一次宴席上,始皇当着众臣的面,突发奇想地考问扶苏一个问题:“两人乘船渡江,船至江心,突然漏水,必须去一人方能涉险过江,否则船将覆没,无人可存活,你当如何处之?”扶苏答道:“我将投江而留另人,舍生而取大义。”获得了在场大臣的满堂喝彩赞许。可始皇觉得,扶苏如此冠冕堂皇地回答是必须的,但在内心深处,要有另外一种答案,大义是飘渺而不可及的东西,最实在的要保全自己,自己都不存在了,谈大义有屁用!

    当时想着只是孩童稚语,不可太过认真。没想到,扶苏成年之后,真把仁爱大义当回事,几乎是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一些言语行径,甚至与始皇格格不入,这让始皇感到很是头疼。

    一说到这,就让始皇懊恼不已。归根结底,还得怪始皇。为了修始皇陵寝,他任用了一名匠师,名叫屈通。始皇对屈通很是赏识,经常召到身侧求教。

    屈通,其实是一名墨家钜子,钜子,也就是墨家掌门人。

    墨家的始祖是墨翟,也就是墨子。墨子在推行其墨家主张的同时,自己还是一位才能出众的工匠和发明家。传说他的工匠技艺精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能在倾刻间将一段三寸之木削成可载重三百公斤的轴承。墨子发明了许多东西:云梯、滑车、连弩车、转射机、藉车等,传说他股票花了三年时间发明了一种能在天上飞的东西——木鸢。

    墨子的工匠技艺,能够与发明大师公输班也就是鲁班相抗衡,也为后人留下了一段止楚攻宋的典故。墨子与鲁班各以工械为器具,在楚王面前演示了一段精彩的攻城与守城,最后让楚王放弃了攻宋的念头。

    这次较量之后,墨家与公输门双方仍不服气,数度相邀在工匠技艺上比出个高低,但一直难分胜负,斗来斗去,竟又派生了一门神奇而又神秘的技艺——机关术。

    墨家也在墨子的带领下,到达了最为辉煌和鼎盛的时期,成为与儒、道比肩齐眉的三大显学之一,孟子曾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墨子死后,弟子将他简葬在楚国鲁陌的狐骆山。

    墨子在哲学、天文、数学、物理、科技等诸领域都有着伟大的成就,他是进行小孔成像光学实验的世界第一人,制造出了凸凹镜、透镜,是几何光学的奠基人;他提出了圆与正方形的几何学古朴概念以及微分学原理,被西方科学界称为东方的德谟克利特。

    墨子最出名的弟子是禽滑厘,在止楚攻宋中,他曾做为墨子的强有力后盾,助宋守城。禽滑厘曾收留了号称“东方之巨狡”的索卢参作为弟子。索卢参因案入狱,在狱中撞壁而亡。

    墨家的第二代钜子是孟胜,孟胜曾经为因反对吴起而罹祸的阳武君守城,守城失利后,孟胜为此内疚而率百余名弟子自杀,他在自杀前,让两名弟子带着印信去找到田襄子,托付田襄子作第三代的墨家钜子。最让人搞不懂而感慨不已的是,这两名弟子交班给田襄子之后,又回来陪着孟胜自杀了!

    田襄子之后,墨家的钜子是腹朜(音,正确的字应是黄+享),这时期又产生了腹朜杀子的美谈。腹朜在秦国深受重用,他的儿子犯法,秦惠王考虑腹朜年迈,就豁免了他的儿子。可腹朜却依着墨家的家法将儿子处死,以示墨家家规严厉。

    看这情形,这墨家似乎世代遗传了激情基因,动辄就以身殉道求义。

    墨家分立成相里氏、相夫氏和邓陵子三大派别,邓陵子居楚,故又称为楚墨,相夫子居齐,又称齐墨,相里勤居秦,又称秦墨,他们各自奉为正宗,相互倾轧窝里斗,墨家渐渐势微。

    到战国末期,墨家又再融汇成三支:以游走四方行侠占义的侠墨或称游侠派,以论辩见长的辩墨或称论辩派,以游说诸侯谋官施展以技匠为主要才能的仕墨、匠墨或称游仕派。而楚墨多为侠墨,齐墨多为辩墨,秦墨多为匠墨。到了这个时期,墨家其实已经成为散兵游勇,昔日天下一大显学的风光不再,各种分支门派林立,钜子众多,彼此攻诘,互不来往,而所谓的侠、辩、匠墨,实际已与纵横家、名家、杂家等难以区分彼此,渐渐地失去自为一派的特点。

    机关术,一直是墨家秘传的技艺,几乎是单脉相传的隐诡。墨子逝后,墨家弟子辅子辙成为机关术的承继者。辅子辙后又将机关术传给了弟子公孙衍,公孙衍因此被任命为秦国大良造也就是总工程师。公孙衍又师从纵横家,因与张仪有隙,后弃秦投魏,得授五国相印,被称为犀首。公孙衍离开秦国前,将机关术传给了弟子获己。最后,机关术传到了这屈通手里。

    扶苏很小的时候,就常跟随着始皇看屈通演示摆弄那些机关构件,感到很是好玩,兴趣大增,于是,就吵闹着要跟屈通学习机关术。始皇想想小孩子家童性使然,便准允了。

    也不知是屈通故意隐瞒秘术,还是扶苏热情冷却兴趣荡然无存,总之,机关术,他是凤毛麟角都没学到一点。可却从屈通那里学了不少的什么“兼爱、非攻、尚贤”“君为轻民为贵”思想观念。始皇惊觉后,碍于屈通是陵寝机关暗道的主设计者,不敢降罪驱遂,只好找了个理由,设法将两人隔离开来。

    扶苏年龄越长,始皇就越来越为当初的错误甚感不安。那时扶苏虽小,却已是中毒太深,从过来的这么多年来看,他已经难以从意识上抹去那些东西了。

    扶苏来到陛阶前,始皇一看到他脸有愁云,还泛着几许悲愤,心中就隐隐不快。他从小就和子女们灌输,父子单独相处时节,作为小辈份的子女,不论如何,都要保持着一副好心情,不要沮丧着脸相向父辈。

    扶苏简单地向始皇问安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起事来。这让始皇有了一丝的恼怒:父子之间这么长时间没单独在一起了,总不能连问候寒暄都成例行公事一般吧?

    扶苏的说话,其实还是讲方式和方寸的:“父皇,近来儿臣听见街头巷尾有些不好的议论,不敢故意掩瞒不报,所以,想跟父皇禀报一通。”

    始皇“哦”了一声道:“那些街头巷尾的非议,虚妄至极,听了就扔在一边,没有必要认真的。”

    扶苏语气更发放得谦恭道:“儿臣也是这么想的,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想怎么说,全是人家的事情。倘若议论得不象话了,造谣惑众,缉捕问罪便是了。”

    始皇点了点头,表示赞可他的说法。扶苏顿了一顿,又再说道:“只是他们议论的这事,关乎到数月前近千条人命的一桩大案,说得有鼻有眼,凿有其事。孩儿感到,人言可畏,关系到我大秦社稷的安稳,来不得半点马虎大意。就赶来向父皇禀告。”

    始皇感有些惊异:“是怎么一件事体?你快说来!”

    扶苏略作犹豫,接着说道:“咸阳城好多人都在传闻,说是马谷之难,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始皇激棱棱打了个颤,仍然镇静自若地道:“这怎么说,难道马谷失事另有隐情?”

    扶苏脸上如笼烟霭,说话的语气,沉重得有些发抖:“他们说,马谷之难,根本不是突发泥石流山体滑坡造成的,而是蓄谋的坑杀!有人在出事那天,见到约有数百的兵伍在那出没,他们穿着商贾模样的外套,内里却是卫侍的铠甲武装,车骑驮着十数只大箱子,里面估摸象装着刀刃弓箭。当时,当地百姓就在奇怪:马谷地处偏隅,怎么一天之间就聚集了这数百人的大队商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还有传言说,附近有村民从坑土中挖出了插有箭矢的尸体以及擂木。因此,现在都在盛传,说是马谷那七百三十名方士儒生,是朝廷派兵或者是有人假冒官兵坑埋掉的。”

    始皇恼怒道:“一派胡说!马谷出事之后,朝廷派人勘验了现场,已有定论,就是一起山体滑坡引发的大灾难。此事已经平息数月,不能再滋生出事端。朕定会让廷尉派兵缉拿那些造谣生事者,以防谣言祸害朝廷。你是皇长子,对这些事情,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不要缺乏主见,听信流言蜚语,受人鼓惑,助长散布谣言。”

    扶苏执拗的牛脾气犟劲一下子就上来了:“儿臣倒觉得,不管此事谣传虚实,真相如何,但足让朝廷警鉴。天下刚刚平定,远方百姓还没有归附,儒生们都诵读诗书,效法孔子。如果,父皇一律用重法制裁他们,我担心天下将会不安定,希望父皇明察。”

    始皇听得极是刺耳,勃然大怒道:“没教养的东西,没大没小,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在调查马谷之难的事情?你在调查朕?!谁授权你这样做的?要调查也是廷尉府的事情,用不着你这小子闲操心!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怀疑朕!这成何体统!你还是朕的儿子吗?你真想调查?朕会让你去个地方调查的!”

    扶苏被他骂得眼贮泪水,不敢再说什么。父子俩不欢而散。

    没过几日,始皇的诏书就下来了:遣皇长子扶苏北去上郡,担任蒙恬长城军的监军。

    这个决定,还是在朝野掀起了不小的轰动。特别是那些朝中大臣,风闻了父子争执的始末,表面都装得很平静,暗自都在揣摩和观察:这种变动,将对朝廷局势的走向有着什么样影响。

    蒙毅自然不能置身世外,他对此虽有微辞,却由碍于一些避讳,不便表示出过于明朗的态度。倒是,在一次与始皇单独的谈话中,见他心事重重,始皇单刀直入地问道:“陀子,怎么了?过来的这些天,你看上去好象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对我让扶苏北去长城监军有想法啊?”蒙毅被他一语道破,慌不择言地说道:“没有的事,这虽然涉及朝政,可主要还是圣上的家事,微臣殊无意见。”

    始皇正逢心情大好,他先自解去蒙毅一些顾虑:“朕知道,蒙恬驻守长城,你一旦对此事多言,担心朕会怀疑你有私心。不过,这一点,朕是要得向你兄弟俩挑明的,以免君臣之间相互猜忌。朕派遣扶苏去担任长城军监军,并非是忌惮蒙恬拥兵自重,使扶苏前去擎肘制约,主要是想让扶苏到兵伍中历练历练,磨去他身上那迂腐味。蒙家三代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朕对你们一家信任有加,倚为股肱之臣,岂会起半点疑心?”

    蒙毅听他说得诚恳,连忙谢恩。始皇紧接着话说道:“扶苏这个人哪,有很多优点,可就是有几个地方让朕颇不满意。一个呢,是虑事不周,缺乏主见,处事不果断。他可是皇长子身份啊,地位高高危危,跟着人瞎起哄,凡事不学会隐忍,哪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另一个呢,他过于仁慈,不善驾驭之术,这个性格,让他施恩济人倒还可以,倘若让他独揽一方,那就相形见拙了。难道朕不想做好人,朕就不想讨个好口碑?!可是他知道吗?这么大个天下,这么大一个家,什么样的人都有,太过于仁慈,就是儒弱,处处与人为善,势必处处受人欺凌和摆布,如何树得起威严来?!!没有威严,说话没人听,使唤没人理,如何调动家中这一群人,将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一个呢,他简直分辩不清亲疏远近,利益异同,朕是他父皇,相比于那些儒生方士,孰轻孰重,朕可以给他什么,那些儒生方士又能够给他什么,他想过没有?!好,就算没有这些,朕不仅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父亲,父亲为了这么一大个摊子弄得身形憔悴,最需要得到儿子的是什么?是支持!是出谋画策!是替他解出困窘!是在劳累之际端上一杯茶,说上几句宽慰的话!而不是指责与非议,更不是在外人撮合下,和朕来叫板!难道朕就不知道忠言逆耳?朕有那么多的臣子,缺了他,就没人会进忠言了?朕最需要儿子的是关爱,而不是直谏!”

    蒙毅听始皇说得激愤,却能听得出话语之间,训责中充满着关切和厚意,便好语劝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扶苏皇子其实做得很不错了,只是圣上对他期盼太高了,一时难以遂愿。去了长城后,经历一番历练后,离圣上的要求,想必就不远了。”

    始皇点点头,又说道:“长城,乃是边塞偏远之地,扶苏早已为人父,千里之外,就能体会亲情的冷暖。想要居庙堂之高而有所作为,先要学会为人父与为人子。”他陷入短暂的沉思之中,顿了一会,再说道:“除了让他去历练之外,朕还让他去细细再彻查一番孟姜女哭倒长城案的真实原委。我总觉得,此案疑窦重重,不查个水落实出,难安人心。”蒙毅听他说得脸色微微一变。

    不料,更为诡谲和灵异的事情接踵发生。

    先是冯毋敬观天象发现极凶之兆:荧惑侵入心宿!这是连冯毋敬都不敢阐释的天象——这预示着帝王将有大灾,他只好解释说,朝中有要人贵人恐会有灾,如果真是应验了,也是说得通的。始皇又找邵平占卜,占卜得到的结果是要迁徙方能禳除大凶天象,于是,始皇帝又向北河、榆中等地迁移了三万多人。

    不久之后,东郡老百姓发现一块坠地的陨石,就有人在那块石头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土地分”,悄悄丢到郡衙门口。郡守看看压不住风声,就颤颤惊惊地报到朝廷。始皇勃然大怒,就派御史星夜赶去挨家查问,查来查去,只查到了那块陨石堕落的地方,却无人供认刻石忤逆之罪。始皇传诏下去,把居住在那块石头周围的人尽数抓来杀掉,并焚毁了那块陨石。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朝廷的使者从关东走夜路经过华阴平舒道时,忽然有一个皓发银须的老者,手持玉璧拦住使者说:“替我送给滈池君。”使者并不知滈池君是谁,却见那人献的玉璧,硕大无比,天下罕有,堪为绝品,正自惊奇之间,忽又听得那老者丢下一句话,便飘然不见。

    使者见此事奇异,便捧回玉璧向始皇陈述了所遇见的情况。始皇先自一惊,道:“这不是朕在二十八年时渡江沉入江底找寻不见的那块玉璧吗?”自己丢失的东西找回来了,本该高兴,可始皇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滈池君是后人送给商纣王的称号,这老者太可恶了,居然讽指他有商纣王的暴虐奢侈。

    听说老者还留下了一名话,始皇便让使者道出原话,使者踌躇了半天,却是不敢开口,直到始皇严逼之下,才慢吞吞地说出:

    “今年祖龙死!”

    始皇半晌不语,沉默了好一会,说:“这老者,是山鬼魔怪,充其量不过能预知一年的事罢了。现在已是秋季,这一年马上就过去了,此话未必能应验。”说完,有些黯然神伤地退朝返回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