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
公元前209年,即始皇三十七年七月,夏秋之交的咸阳城,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却更为闷热起来。大街小巷的商贾小贩,赶集串市的男女老少,早已换上与时令相称的薄衣凉装,撑把伞,摇个扇,或是脖颈上挂条汗巾、腰际间系块香帕,以此消热避署。什么也没带的,索性就三五成群地躲在树荫下、棚檐里,喝个茶,听个戏,说说闲,找些乐子,聊以打发时光。
除了这,咸阳城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异常喧哗,处处吆喝叫唤、欢歌笑语,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此刻,大秦右丞相、都尉冯去疾正在往咸阳宫赶去的途中,他的车舆,因为热的缘故,早将纬缦除去,只留个顶盖,车子走得有些疾,送来清风徐徐,倒也凉爽怡人。
这一切,冯去疾都无暇去顾及了。一路上,他总在揣摩一个问题:如此紧急召我进咸阳宫,究竟为何事?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充溢在心间,怎么也摆脱不去。
他朝中为官数十载,少有几次象今天这样紧急召见的。天刚初亮,他还躺在榻上,就有使者飞驰来到府中,让他即刻起身,速到宫中议事。这让冯去疾既感到有些惭愧,又有些担心起来。要知道,冯去疾素以勤勉著称,睡眼朦忪地起来迎接使者,本就很是尴尬,却又让他惊咤不安,以往的朝议,哪怕是临时召集,最迟也是头一天晌午或傍晚时分提前支会的,很少有如此仓促的。
难怪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和念头,自去年十月始皇巡游以来,他留守咸阳已经有九月之久,毕竟是在都城里独当一面,那些大大小小、千头万绪的朝务,弄得他快要吃受支撑不住了。
好在前几日,始皇的圣驾返回京城,想着自己身上的重担,马上就可以卸下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欣喜。可是,始皇回宫后,却静悄悄的,一直不召见臣子问询朝政,这让有许多事情需要启奏禀报的冯去疾,搞得焦急不安。看看拖不起,他只好去找李斯,可去了好几回,都说李斯外出巡视阿房宫、陵寝未归,一直未得谋面。
他本打算,今日亲自再去找李斯。可还没起床,皇宫的使者便到了,他粗粗梳理一番,驱车赶来。
到了咸阳宫前,看到儿子冯劫、御史大夫桓德、廷尉冯毋择、大史令冯毋敬、太卜令邵平、、等十多位臣子已在宫门等候,可就是不见左丞相李斯。一番寒暄之后,大家都是如同一辙的弄不清楚,如此紧急召见,究为何事。
宫门一开,大伙走进大殿。大殿里静悄悄的,圣驾还没到来,众臣依序列队站好,刚想借此空闲聊点什么,就听得“咯吱”一声响,宫门紧闭起来,殿中的光线顿时黑暗下来。这种光景,是数十年未曾见过的,每个人心中猛地一沉,惊惶不安,莫名的困惑,茫然无绪的猜测,诸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那道宫门仿佛有魔力一般,关住了大伙的嘴巴。每个人都在猜想着将要发生甚么事情,不敢再发一语。
就在这时,就见金銮殿后的内门一开,先是披盔带甲、仗戈佩剑的一队宫廷卫士整齐地走了出来,个个神情庄肃,如临大敌。紧接着,在两支交叉撑起的幛扇之下,走出了一位年青俊秀的皇子,跟在后面两位,一位是身材颀瘦的朝官,一位是略显矮胖的宦者,再最后,又是一队严装重束的卫士。
在大殿里等候的臣子,不禁被这阵势搞得直不住地发怔发僵,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就见前面的卫士分作两列,从大殿两侧齐刷刷地一直站到宫门槛口,那位皇子则被引到陛台正中站好,朝官和宦者一左一右分立两侧,后面的卫士则在陛阶前一字排好。侍从点亮宫烛,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众人这才看清楚了,少年皇子正是胡亥,而那一左一右的朝官与宦者,却是李斯和赵高。
数月未见,李斯竟憔悴如许,身材瘦了一大圈不说,面色灰暗,无精打采,黑黑的两道眼圈甚是明显,眼中布满血丝。冯去疾这才想明白了,这几天寻李斯不见,一大早进宫不见李斯在臣子行列,想来是早就被召进宫中。
宫中出大事了,或者,宫中可能要出大事了!这是殿上众臣横在心中最直观的感觉。除了嫪毐事件外,大秦可是百余年没出过什么宫廷变乱之类的大事,就是嫪毐叛乱也发生在雍州,咸阳宫廷并没有被波及,象今天这样,在大殿中戒备森严,透着一股浓烈的杀气,显得如此诡异,对这些臣子来说,还是头一遭遇上。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弄得乱了方寸,不知所以。
平素,都是始皇帝在那陛台上接受众官的朝拜。胡亥在那站了半天,下面的这些群臣显然是适应不过来,竟半晌无人出言唤礼。倒是冯去疾老成持重,先带头说了句“老臣冯去疾给胡亥皇子叩礼!”,其他臣子也跟随着应声作礼。
胡亥脸色凝重,眼睛红肿,双颊上还挂着泪痕,身上的装束却很齐整,看上去,人却显得比往常更加精神。见臣子们向自己行朝礼,有点不习惯似地侧头看了看左侧的赵高,得到示意后,双手往前摆了摆,让大臣们止礼。
紧接着,李斯声音缓重而张驰有度地说话了:“众位臣工,今日召你们进宫,是我朝有一件极其重大的事体,要向你们昭告,并与几位紧急磋议处理相关事宜。”
他话一说完,只见三名宫侍走了上来,最当中的一位手托黄帛垫底的金盘,齐刷刷地走到赵高面前,将盘子平举到胸前,赵高眼睛向下扫了一扫,然后,从盘中取出诏书,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胡亥正前方的位置,又向台下的大臣们看了一眼,将诏书平展开来,大声宣读起来,整个大殿被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震颤着:
“三十七年,始皇帝制诏曰:朕病甚危,立胡亥为嗣,如若不测,继位理政,诸皇亲大臣协力辅之。公子扶苏,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有不听制诏者,诛而夷族。”
赵高刚一宣读完诏书,就听得胡亥失声痛哭起来:“父皇啊,我的父皇,你这一去,叫孩儿如何是好?!”“父皇啊,你不该走啊,那些方士不能为你寻得长生之术,孩儿愿为你走遍千山万水,愿捐躯为你求得仙丹妙药!”他的哭声甚为凄厉,哭到最后,竟有几分哭得快要断气的模样。
始皇驾崩了!英明神武的大秦始皇帝,龙驭归天了!
这消息,如情天霹雳,震得这几位被紧急召进宫里的大臣头皮发麻,如根冰柱般地伫在那儿,半晌不知言语动作。
直到赵高担心胡亥悲痛过度与李斯轻声交谈几句,让侍者将胡亥扶回寝宫休息之时,大臣中间方有人哭了起来:“圣上啊,你怎么能忍心抛下微臣就走了啊?这绝不是真的啊!我们的皇帝福寿永昌,寿与天齐,怎么可能就这样去了?”“陛下啊,你不该走啊,大秦诸业待兴,你走了,让我等这干臣子如何操理这一大干社稷家业啊!”“吾皇万岁啊,万岁啊万岁,是我等这些臣子愚劣无能啊,不能为你分担朝务,以至让你夙夜操劳,耗坏了圣躯,是臣子之罪啊。”……
大殿上顿时哭成一片,大臣们哭得悲痛欲绝,肝肠寸断,死去活来。
看看将近有半个时辰,大伙仍不能止住伤痛。李斯一边用袖口揩去眼角的泪水,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家听我一言!圣上已去,诸位切勿因悲伤过度坏了身子,于事无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商议处理。”场面乱哄哄的,他叫了几次,都不能让大家安静下来,直到赵高与一干侍卫一齐帮忙出言呼唤,哭声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李斯说道:“当下,我们最该做的事情,是办好圣上的大丧之事,理顺朝务,不要生出事体变故,以慰圣上在天之灵。新帝尚有诏令,要向诸位谕告。”大伙听他说及“新帝”,总觉得还有绕舌别口,耳廓听起来也不那么地舒服自然。
赵高一挥手,又有侍卫端过黄帛金盘置于李斯面前,李斯接过圣旨,宣道:“大秦二世皇帝诏曰:呜呼哀哉!先帝仙逝,托朕社稷,恩宠浩荡,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不悖遗愿。秉承伟业,以何为基?唯孝悌也。孝领天下,世之楷模,万民拥戴,四方臣服。无孝失德,天地不容。先帝崩殂,朕虽哀恸,怎敢颓废?自当奋发,振作抖擞,亲理大丧,王公大臣,齐心辅佐,以安先帝,以慰朕心。”
李斯念至此,又腾出一支手来,用袖角揩了揩眼睛,继续宣诏:
“特下旨诏令如左:甲、设丧殓殡仪国典署,操理丧葬事,以左丞相李斯为主司,右丞相兼太尉冯去疾、御史大夫恒德、中书府令赵高、将军冯劫、廷尉冯毋择、大史令冯毋敬、太卜令邵平等协同参辅之,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均入署差用;乙、自诏令次日起,举国行大丧之礼,以哀悼先帝逝世之殇。大丧期间,官员庶民皆依礼法着五服,不得婚迎嫁娶、欢宴喜庆;丙、大丧期间为防生变乱,令太尉冯去疾、将军冯劫率军行紧急备战令,大都咸阳行戒严令,昼夜巡查,严令关吏盘查进出人员等,王公大臣未有特准,不得离开都城;令廷尉冯毋择领衙吏缉拿盗匪、鼓惑散布谣言之徒;再令赵高兼领郎中令,遣派宫中侍卫亲往太尉府、将军府、廷尉府监查皇命执行;丁、……”
他念完诏书,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紧接着,与赵高对视了一眼后,向几位大臣们问道:“各位同僚,尚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大臣们相顾无言,齐声说道:“遵旨!”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尚有一事不明。请问丞相,先皇是在何时何地龙驭归天的?”说话者,却是将军冯劫。
其他大臣听他问来,也觉得是个该搞明白的问题。大家被猝来的变故弄懵了,忙顾着悲伤了,先皇驾崩的详情也没问上一问。
李斯脸上掠过随闪即逝的微微一颤,他刚想开口说话,却被赵高接了过去:“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将先皇的丧事安排妥当。冯将军所问,明日朝廷众百官齐至祭奠先皇之时,再容告明,可好?不为其他,恐泄露过早生出事端,非常时期谨慎为好,还望将军涵谅。”李斯也随着说道:“就是,明日当向冯将军通告详情。”
冯劫还有话想说。冯去疾毕竟老成持重,在旁用肘轻触了一下他,冯劫只好缄口不再言语。
冯去疾回到府中,换下朝服,静静地斜靠在榻上闭目想着心事。家仆素知他的习惯,立刻为他端来一杯巴蜀郡进贡的清茶。
这时,冯劫走了进来。俩人虽为父子,却各有府邸,好在都是比邻而居。他不便打扰,便轻声走到榻的一侧坐了下来。冯去疾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来了?”
冯劫点点头,说道:“散朝之后,父亲走得好急,一声不吭的闷个头,自顾忙着回府,儿臣在宫门口与几个臣子唠了几句,就见不到父亲的影儿了。”
冯去疾淡淡说道:“这段日子,是敏感时期,少与别的臣子在背后指点议论,更别同谁多来少去,省得趟上是非。”
冯劫恭敬的说道:“那是自然。”冯去疾接着说道:“刚你在朝堂上那番话,实在不该。你岂有不知,置疑圣上死生之事,是大不敬的忤逆之举?!也算是朝廷开恩,才不与你计较。”
冯劫频频点头称是:“儿臣也是对先帝牵挂甚切,情急之下想问个究竟,没考虑那多忌顾。”他看到冯去疾脸色放缓了许多,自己心中又揣不下事,就先说了一句:“说来先帝崩殂,也太过于诡异蹊跷。适才与那几位臣子谈论,大家都觉得此事令人生疑的地方太多。”
冯去疾听他说到这里,“哦”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神色,却又显得漫不经心地说道:“此话怎讲?”
冯劫往门外望了一眼,有意压低声音道:“儿臣为咸阳戍守,重要之事,关吏每日须向我禀报。先帝辇驾回宫之时,是七月十三日。那一日,东门守卒称,他们闻到圣驾车辇之中,有难闻的大股异味,而随驾的内侍却道,是圣驾从东海之滨带回了大批鲍鱼,因路途遥远,鲍鱼有了异味所致。”
冯去疾奇道:“鲍鱼?”冯劫点了点头,又再说道:“是啊。当时儿臣就感到有些奇怪,圣上如喜鲍鱼,让地方官昼夜飞驰晋贡进宫就是了,何必随车载回?更为奇怪的是,守卒闻得那鲍鱼异味明明就是圣上车辇之中发出的,圣上随行带上鲍鱼就令人费解了,却将它藏在自己的温凉车中,任那干咸鱼恶味熏鼻,岂不是怪事一件?”
冯去疾陷入沉思之中,冯劫又接着说道:“圣上每次巡游归来,总要令朝中百官到咸阳城门迎接,唯独这一回,却选择在夜晚悄自回宫,父亲难道不感到奇怪么?”
冯去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事,初时我也感到奇怪,圣上回宫后也不召见群臣询问朝政,直到今天惊闻噩耗,我才醒悟过来,原来圣上是病了,没想到这一病竟离我们而去了。”他鼻子一酸,眼泪汩汩而出。
冯劫也被感染,用手轻拭了拭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又再说道:“东城门这件事情,已经够奇怪的了。而这些天来,西城门也有一件让人猜不透的事情发生。”
冯去疾惊异地问道:“什么事情?”冯劫道:“圣驾回宫的当晚,就有宫中快骑从西门驰出,每日一次,从未间歇。而自第三日,便有快骑回到咸阳,守卒想要询问盘查,却被骑士手持宫中火急免查令牌叱退。有识得快骑行囊的,知是宫中凌阴司的凌人宫骑。父亲自是懂得的,每到隆冬时节,宫廷自要派这些凌人们到冰天雪地中凿取方冰,储藏到地窖中的凌阴室,以做平时的冷饮凉食、降温避暑之用。冰室窖藏之冰,即便有所不足,冰雪消融之后,也难得再去取运储藏。眼下正当热暑,千里之内,哪里还有寒冰可取?若要取冰,须到距此千里开外的昆仑之巅!路途遥远,险阻坎坷不说,单是用厚重棉被包裹方冰,昼夜星驰,颠簸折腾,就已不易,足见艰辛之至。细想之下,不禁要问:如此这样的大费功夫取冰入宫,究竟为何?”
冯去疾听他说来,也颇为不解,问道:“那是为何?”他心中又有些隐隐不快,在儿子面前,他不想隐晦:“这两件事情,内中有如此疑窦,为何你不曾向我提及?”
冯劫说道:“儿臣对此虽有疑惑,但心中未得到确实之前,不敢在人前妄言。值到今日殿前斗胆相问试探,赵高、李斯闪烁其辞,有意搪塞,试想圣上崩于何时何地,本是首当晓释群臣的事情,何须如此遮遮掩掩?儿臣心中便有了答案。”
冯去疾感到好奇地问:“你找到了什么答案?”
冯去疾又再环视周围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先帝不是回到宫中后才龙驭归天的,而是在巡游途中就驾鹤西去了!”
冯去疾显是为儿子的话大吃了一惊,他一言不发,从卧榻边翻起一册简牍,从头至尾地细细端看,一面又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冯劫知道,父亲从政多年形成了将自己经手的往来奏章摘录在简牍上以更查阅回忆的习惯,之所以有如此举止,是为自己的话所触动,想从中发现些什么。
过了一会,冯去疾徐徐说道:“原来如此!”冯劫忙问道:“父亲,怎么讲?”冯去疾道:“我说为什么圣驾到这里后,批复我的请奏就这几字:朕回京后再行定夺?原是如此。”
他怕冯劫弄不明白,解释道:“圣上离京巡游时,将朝政尽托付与我。但重大事项,我怎敢自作主张?自是签署酌处意见后,循着巡游的路线,差遣飞骑千里传送到圣上处,待批复回转后再作处理,哪怕是万分紧急非得临机处理的事情,也要在处理妥当后飞报听他回复明确的态度。而圣上有诏令训示,也是飞送回京。这一来一往的诏令奏章,就成了圣上巡游踪迹的印证。你看,这‘南阳郡水灾奏请减免赋税徭役折’,圣上批注了“甚合朕意,准奏。另委大臣代朕亲往安抚灾民。三十七年正月初三于会稽”,又如这“令拨付金五百镒帛二千匹至琅琊郡填补朕嘉赏徐巿充用诏”,批注的是“三十七年三月初五于琅琊”,再看这“令宗正府专库储鱼油诏”,批注的是“三十七年五月廿五日于荣成山至之罘途中”。圣上巡游赐诏和准奏,都要签署日期和地点,并都有具体明确的意见。”
冯劫听到此,插言道:“专库储鱼油这样的小事,也要圣上下旨?难怪圣上事必亲躬,日理万机,身子骨怎么熬得住呀?”
冯去疾回道:“圣上勤于朝政,那是众所周知的。但这鱼油,却是圣上为开避海上寻药航道清除阻障,令三千武士持连弩机入海射杀的巨鱼熬制而成的,异常珍贵。诏令上说,这巨鱼长二十余丈,如同楼船般大小,仅熬制出的鱼油就有十桶之多,这鱼油燃灯置于密室能够经久不灭,圣上将它运回宫中,有意在陵寝中用做长明灯。”
冯劫心存疑惑地道:“圣上巡游途中,如此操心自己的陵寝,难道是有什么预感和征兆么?”
冯去疾道:“我也弄不明白,或许,这将永久地成为一个谜了。”
冯劫接着说道:“圣上重赏徐巿再令他出海寻药的事情,我听父亲说过。唉,圣上对这些方士就是这般偏听偏信,长生不老药没寻到,自己却先去了。我就不相信,这徐巿如是听到圣上驾崩的消息,还敢再回来?不办他个车裂分尸,难消众怒。”说至此,他有意识地将话题收了回来:“父亲究竟从这些诏令奏章所昭示的圣上巡游踪迹中,发现出什么了?”
冯去疾仍旧语气平缓地说道:“但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后,除了第一份依旧例批复,其余都毫无例外的就是一句话“朕回京再行定夺”,且都是李斯代书。李斯代拟圣旨批复,并不少见,因每一回都是聆听圣上训示拟旨,处断意见甚为明了。唯独就是这一回,数份奏批就是一句套话,既无时间又无地点。这说明,圣上到这里之后,肯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说完,他又有些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喃喃自语道:“可是,圣上如果在这里驾崩,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那么多的近侍卫士,整个巡游队伍足有三千人之众,有瞒的必要吗?能瞒得过去吗?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密不发丧,究竟在图谋什么?是谁在操纵这一切?”
冯劫看着父亲脸上愁云密布,心绪沉重,忍不住问道:“父亲,你说的这个地方,是哪里啊?”
“沙丘!沙丘行宫!”冯去疾说话的语气,变得有几分激动。
“沙丘?酒池肉林?赵武灵王的离宫?”冯劫知道,商纣王在沙丘大兴土木,增建苑台,搞酒池肉林,荒淫无度,最终导致亡国,后来赵国又在此复建离宫,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让位给少子赵惠文王后移居于此,又因容留与赵惠文王争位失败逃到此避难的公子章,被赵惠文王围困在离宫中活活饿死,始皇帝平定天下后,将沙丘离宫作为自己巡游的行宫。他见冯去疾点了点头,却不免迷茫起来:假如圣上真是在沙丘驾崩的,那么,这种命数上的离奇巧合,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莫非上天冥冥中在向我们昭示些什么?他似乎找到了一些答案,但又为其中仍不能参详的谜面纠结不已,口中反复念叨着史籍中的记载:“诈以主父令召王。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彀而食之,三月余而饿死沙丘宫。”
冯去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没有注意儿子的神态言语:“如果没有估错的话,圣驾在沙丘行宫一连呆了十多天,可却又不向咸阳通报片纸消息,若非罹病,显然与他平时的出游习惯相悖。在这十多天里,沙丘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劫有心想理清头绪,便向冯去疾问道:“父亲,圣上此次离京巡游,事前没有什么异常之象吗?”
冯去疾道:“说来,圣上此次巡游,却是源缘于‘仙真人诗’。”
冯劫问道:“就是那首来历怪异的‘仙真人诗’?”他虽不知‘仙真人诗’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对这件传得有点沸沸扬扬的事情,倒是知道的。
冯去疾点了点头,略微加重了语气:“对!就是那首从天而降、如同仙谶的‘仙真人诗’!”
冯劫情绪激动起来:“什么从天而降、如同仙谶!我看不过就是有人从中作假愚弄于人,搞个纸鸢风筝什么的,放上天去,再设法弄断引线,让它飘进宫里。我就不明白了,一向英明神武的圣上,什么事情都不会犯糊涂,偏偏就是遇上这些诈仙的邪术,总受人蒙蔽摆布。”他又恐有不敬之嫌,说到最后,语气缓和下来。
冯去疾说道:“圣上最初得到的‘仙真人诗’,不过才几句话‘天子乱象,气凌东南。解危难兮,乘骥心宿。吟全诗日,御驾亲临。濒鲸海兮,觅仙方哉。紫气东来,困厄尽消’。心宿,位于东方,这几句诗,无不昭揭着东巡可避凶难消灾祸。圣上对此坚信不疑,这才让向众博士征集续全‘仙真人诗’,那些博士正遭贬压冷遇,有此机会,如何不喜?纷纷晋上续诗,一时便有上百首。圣上又令人撷取精华,汇编成全诗,招集那般博士,终日在宫中吟诵。又选好黄道吉日,并于三十七年十月癸丑日,启驾东巡。”
冯劫点点头,陷入冥思苦想中。末已,他又问道:“听说,随圣驾亲往的,除了胡亥、李斯、赵高外,还有蒙毅。这蒙毅如今去哪了?蒙毅与圣上亲如兄弟,被授为忠信大臣。这蒙毅非但未曾随驾一同归来,且在操理圣上大丧的丧殓殡仪国典署官员名册中,又无他的名字,这不合常理啊!”他显然对这新皇不能适应,依旧不避讳地直呼其名。
这也是冯去疾最感困惑的问题。“是啊,这蒙毅去哪了?圣上离京时,是让蒙毅随驾同行的,但到了颖川之后,圣上又命他北上祭祀山川,为圣上祈福消灾骧难,这有返京的驿报佐证。可不知何故,这蒙毅这一去后,便再无消息。着实令人费解。莫非——”一种不祥的预感充盈胸中,他不想往坏处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莫非蒙毅遭到不测?忌于口舌上讨个彩头,话到了嘴边又压了回去。
冯劫有所顿悟,心中豁亮起来。只是他对自己所判断出的局势感到无助、忧虑和莫名的恐惧,情绪也变得焦躁不安:“父亲,你不觉得,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好生奇怪吗?李斯丞相回到咸阳后,独被召进宫中,难求一见,却是为何?圣上驾崩,乃国之大丧,本应当即晓喻朝官众臣,并仆告天下,可却独召我几个重臣先行告商,而今日殿上内卫武士严装重甲,一派杀气,如临大敌,处处透着刀光剑影,这又是为何?那道诏令,对如何操理安排国丧之具体细节,支言片语,却对如何防范应对变乱,详尽周密,可谓是处心积虑,工于心计,什么宫中侍卫督促执行皇命,不过是对我等臣子不放心,差遣心腹进行监控,如此行事,究竟是担心害怕些什么?他们迟迟不敢泄露圣上驾崩的消息,却又是为什么?!”
冯去疾冷冷地说道:“最重要的是,历来都是嫡长子承嗣继位。可圣上却下了一道遗诏,让二十一岁的幼皇子继了皇位。这幼皇子虽深得宠爱,却是从未协理过朝政,才疏智劣,而长皇子协理朝政多年,深孚众望,却因远戍长城监军而与皇位失之交臂,这与圣上论贤择人、唯才是举、以社稷为重的秉性格格不入,这不如不说,不合常理,出人意料哪!”
冯劫又再激动起来,很是愤愤不平地嚷道:“阴谋!都是阴谋!父亲,你好好想过没有,从天坠‘始皇死而天地分’的陨石,到玉璧重现谶言‘今年祖龙死’,再到‘仙真人诗’,以及蒙毅半途被遣祭天,到最后的沙丘行宫,所有的一切,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惊天大yin谋,目的就是出现今日之局势!”
冯劫的话,震人发聩,破解了冯去疾心中如同乱麻般的诸多谜团,可他还是有些不相信:那又是谁,制造了这么一个天大的阴谋?按照父子俩的分析推断,幕后的黑手,都指向了一个人——赵高!赵高,有那么大的能耐吗?自滨河屯事件遭贬之后,赵高倍受冷落,难以恢复元气,在势利无比的宫廷内外,失宠就意味着失势,就算是他想谋划这么一个局,这需要花很多钱让很多人替他卖命,他有如此权势和能力吗?而这些行径,一旦事情败露,都是大逆不道夷诛九族的重罪,他敢吗?
难道,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赵高?在他貌似一蹶不振的背后,竟是蛰居潜伏静待一飞冲天的机会?想到这,冯氏父子不禁暗吸了口冷气,为自己的疏忽懈怠而暗自懊恼。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在天下人面前,揭露这个阴谋?还是装聋作哑,置若罔闻?”冯劫向父亲问道。
“你有凭据吗?!所有的这些,都是臆断猜测,谁人会相信?静观其变吧。说句有私心的话,作为臣子,只要不失权失位,又不少俸禄,谁来做这君主,都是一样的。守好我们的臣子本份,尽职尽责就行了。但如是以昭昭公心而论,胡亥即位,我大秦如履薄冰,何去何从,令人担忧哪!”
冯劫也深有感触地说道:“是啊。唯望圣上在天之灵,佑我江山社稷既寿永昌,国泰民安。”
冯去疾又再说道:“眼下,我最担心的是,皇长子扶苏,他能接受这个现实吗?如果他据兵自重,不俯首称臣,那蒙恬手下的四十万长城军精锐,便可顺直道南下,兵逼咸阳,局势必将动荡不安,我朝恐有兵灾罹祸啊。这可能也是新帝——也就是当今皇上,与李斯、赵高所担心的啊。”
冯劫不无轻屑地说道:“长城军虽为狼师,兵多将猛,而我京城虎贲师虽仅有十万,但也不是好惹的,虎狼有此一争,胜负不可定也。如是据咸阳而守,让他数月不克,到时李由的三川虎师、任嚣的南越彘师回兵勤王,一举将其击溃,便可将其擒获。扶苏、蒙恬反而背负了叛逆之名,他们俩人,敢吗?”
冯去疾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可是,就算扶苏、蒙恬各守臣子本份,但,新帝能容得下他们吗?”他感到说得累了,就对冯劫说:“就这样吧。你回去后,好好将府上白孝黑缟地装点一下,大丧国典,可别出什么纰漏。等着有空,再找李斯丞相聊聊,也许洞窥隐情一二。哎,这李斯到底怎么了,看上去象变了个人似的。”
冯劫应诺着,心中也在琢磨不停:是啊,这李斯究竟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从今往后,这驷马一嘶,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数呢?
父子俩似乎从始皇驾崩的事件中洞明了一些内情,却又感到仍有千头万绪的疑惑不能参详猜悟,让自己如雨后的青山,一番通明透亮之后,又坠入云里雾里。冯去疾想着那些不甚明白的地方,有意无意地反复嚼味着圣旨中的那句话:“公子扶苏,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想着想着,不觉有些痴了,竟念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