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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第三节“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冯去疾猜料得一丝不差。第二天早上,在咸阳大殿,将始皇驾崩消息公之于众并诏告天下举行大丧之时,胡亥、赵高与李斯向满朝臣子通报的情况是,始皇帝因病在沙丘行宫龙驭归天,享年五十一岁。

    始皇帝的停灵吊唁哀悼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就在天地同悲之际,一条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搅碎了看似日趋平静的朝堂。一名近侍与人闲谈时无心透露:他亲眼目睹了始皇帝的死状——两眼圆睁,似有难咽不平之气,口吐白沫,嘴角血迹殷然。

    一时间,人言鼎沸,议论纷纷。本来,始皇帝的死因,是朝臣们最为关注却又不敢开口相问的忌讳之事,心底间纵有诸多疑惑,也只能装聋卖哑、佯作呆傻。这个传闻,无异于石破天惊,震得朝臣们恍如大梦惊醒。

    是啊,先帝平日里身子骨健朗,少生疾患,就是最后这次巡游,出京都之时,也是容光焕发,未曾有甚么病恙之象,怎么会突发疾病崩殂了呢?两眼圆睁,口吐白沫,嘴角有血,那不是毒发身亡的症状么?莫非——?皇帝是不可能服毒自尽的,除非有人——?

    接下来的事情又让朝臣们缄口噤言。那名近侍莫名其妙地暴毙了!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在一个得体的场合,太医令应人召约恰如其分地出来辟谣释疑了:始皇帝是因痫症突发,咬断舌根猝然离世的!

    痫症,也就是癫痫,民间俗称“羊角风”或“羊癫疯”。古中医中,癫症与痫症是有区别的,癫症一般指精神分裂症等疯颠疾患,而痫症就指癫痫病。

    这就能解释了,始皇帝死时为什么会口吐白沫,羊角风发作时,抽畜和口吐白沫是常见的症状,而且,剧烈发作时,常重度昏迷,倒地不起,因此,患癫痫者最忌到河边湖畔、悬崖陡地行走。癫痫病患者会在神智失控时不由自主地咬断舌根而有毙命的危险,这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情。这也就能解释,始皇帝嘴角的血为什么是殷红如鲜的,如果是遭人下毒,那血一定是乌黑色的。

    说始皇帝平日里身子骨健朗、少生疾患,这种说法,简直就是在胡诌,始皇帝自打幼时就患有哮喘,虽然后经医冶,病情少有发作,但却落下了说话声音尖声尖气的毛病。就在前年,始皇帝还因扶苏皇子进谏,气得一病不起,据说是胡亥进献了神效良药,病情才得以转好。再说,就算始皇身子健朗,是人难保都会突发疾病,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又有朝臣在想,这是不是有人不满胡亥继位而故意散布的谣言?而这些流言蜚语实际在传的递着一种信息:始皇帝新丧,少主新君继位,朝政将会迎来许多难以预料的变数,而这些变数都会与每一个朝臣命运息息相关,每一个臣子都在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在估测着未来,敏感时期,少说话,少走动,少生些口舌是非,多想些明哲保身的进退路子。

    诏告大丧之日,还宣布了一项敕令:任赵高为郎中令。说实在的,对这项任命,大臣们并不感到吃惊。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赵高本是皇子胡亥师,胡亥继位,擢升赵高,那是自然的事情。要吃惊,也只能吃惊:为什么是胡亥继位,而不是别人?

    赵高从中书府令升至郎中令,这个看似正常的官职升格,对胡亥和赵高的意义都是不言而喻的,这说明赵高已位居九卿之列,进入到大秦朝的权力中枢,有能力决定或改变朝廷政务的走向。

    不几天后,诏布的这个消息,则在朝廷上下引起震惊和轰动。说来,这个消息,也是有因必有果。自从诏告始皇帝死讯的那一天起,众大臣们怀着惴惴不安、看热闹观动静、窥伺动向走势等各种复杂心境,想等待的就是这个消息所披露的结果:

    扶苏皇子意图谋反,已被赐自尽!长城军主将蒙恬挑唆谋反,已被拘禁押解到阳周大狱!

    当这个结果揭晓之后,众朝臣的心情难以名状。惊讶,扶苏、蒙恬拥兵自重,怎么会如此听人摆布、任人宰割吗?感到难以相信、不可理解者,有之;失望,觉得这个结果太过于平淡无奇,一点也不波澜壮阔者,有之;怀疑,虽是朝廷正规发布的消息,可眼下政局扑朔迷离,为安稳人心和扼制政敌计,都会散布一些真伪难辨、迷群惑众的消息,这消息,是真的吗?感到恐不确实者,有之;慑服,心生敬畏者,更是有之。胡亥与赵高,手无可用之兵,却能在与手握重兵的扶苏与蒙恬,这场事关生死的角逐与较量中,技高一筹,稳操胜券,将对方置于死地,足见其手段的老道与狠辣,布局的缜密与巧妙,令人叫绝。特别是那些在朝为官多年的老臣,对宫廷斗争早已见惯不奇,亦然不信什么得道失道、忠奸正邪之谈,对胡亥、赵高迅速铲除政敌扫清障碍的铁腕,暗自惊悚不已,更是战战兢兢,小心行事。

    这个结果,对于冯去疾来说,更是矛盾的。他一直希望这种结果发生,他深知君王变易、政权更迭的凶险与残酷,清除几个政敌异党,能避免战乱和动荡所可能导致的朝政颠覆,无疑是最好最圆满的一个结局了。可当这种结果真正发生时,他又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与失落,一种不祥的预感困扰在心头,却是不敢言表:如果扶苏能当政,那就是大秦朝的幸事了,如今这种局面,对于自己个人、家族乃至整个大秦王朝而言,真有些前途未卜,吉凶难测。

    许多问题,包括冯去疾在内的许多人都想不明白。既然始皇遗诏中令“公子扶苏,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丧”,他怎么又要意图谋反呢?莫非他对胡亥为新帝自己失位的局面不甘心?他与蒙恬,一个是长城军监军、一个是长城军主将,一声令下那数十万将士便可不听朝廷号令,南下兵临咸阳,大有扭转翻覆局势的可能,胡亥、赵高还有李斯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控制了局面,并且逼得扶苏与蒙恬,一个自杀,一个下狱?不是仍让蒙恬领长城军吗,他怎么又去挑唆扶苏谋叛呢?是什么原因导致蒙恬没有得逞其志的?还有,蒙毅现在到底在哪里,是死是活?这一切,都是迷团,朝廷诏告又只那寥寥数语,让人感到讳莫如深,却不敢多问。

    朝臣们还没从扶苏自杀、蒙毅下狱的消息恍过神来,又有一道诏令传告:凡是扶苏、蒙恬的家眷、亲信或是关系亲密者,悉数揖捕入狱,交由郎中令赵高、廷尉冯毋择、御史曲宫组成的专案组查处问罪。

    翌日,紧急召开了内廷议政,议题却只有一个,就是讨论如何处置蒙恬。除了三公九卿重臣外,还邀请了在皇族中很有威望的几个叔伯兄弟参加。

    冯去疾心中暗自奇怪:既然蒙恬已经下到阳周大狱,此刻正值先帝丧殓期间,缓到办完大丧之后再议,又有何妨?为何非要如此十万火急地商讨如何处置蒙恬?但他更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新君即位,不知道将会出现些什么情况,凡事都得多个心机心眼,不该说的话不说,更不能过份表现出不该有的神态举止来,于是,作好了嗯嗯啊啊装糊涂少说话的准备。

    这是胡亥第一次主持召开的内廷议政。他显得很是拘谨,话语吞吐却透着作为新君应有的几分谦逊:“先帝新逝,胡亥不才,惶恐嗣位,还望诸位臣公鼎力辅佐扶持,以告慰我大秦社稷列祖列宗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似乎是别人为他准备好的开场白台词,到后来他简直想不起该怎么说下去了,窘在那儿,脸都憋得有些红了。

    李斯恰到好处地出语说话为他解围:“举丧期间,本不该叨扰诸位王公同僚。但这件事情确实万分紧急,只好紧急召集大伙议上一议,商讨一下应对之策。王离连连从边塞发来奏报,一干长城军将士写下多份血书,上疏请命,要求朝廷赦免蒙恬。而军营中更是谣言四起,人心涣散,难以抚服。王离唯恐军心不稳,生出哗变,星夜遣使来朝,请朝廷早定下处置蒙恬事。圣上想听一听各位王公同僚的意见。”冯去疾已有很长时间未曾与李斯私下里商议朝务了,他隐隐约约感到,随着新君即位,新一轮权力架构即将发生调整变化,而朝臣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正随之微妙地发生着变化,他与李斯,也是如此。这一张最为熟悉的面孔,渐渐让他看不明白起来。

    内廷议政刚一开始,便遭遇了尴尬,预示着其后所发生的争论,将是极其激烈的。“我有一事不明,这与如何处置蒙恬密切相关。谏议大夫蒙毅,原随先帝与丞相一同巡游,如今蒙毅究竟怎么了,下落如何,朝廷中传得沸沸扬扬,还望丞相明示告之。”说话者,是四皇子将闾。

    这也是冯去疾等臣子,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颇为急切将目光关注到李斯身上。

    李斯脸色微变,他侧目与赵高对视了一下,又将目光收向前方,镇定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蒙毅在巡游途中,受先皇诏令,北上代祭山川,却与其兄蒙毅暗自串联,意图造反,阴谋败露后潜逃,已令郎中令赵高大人遣侍卫缉拿。根据朝臣的举报揭发,并经查证属实,他犯下的是,远比蒙毅还更要严重的大罪,如到案后,也将严加论处。”他的语气由急渐缓,听得出他在有意按捺住心中的几许慌乱。

    原来,蒙毅负案在逃!这是冯去疾等臣子在始皇逝后第一次获悉蒙毅的消息,可每个人心中仍有困惑,似乎李斯、赵高在刻意掩饰蒙毅的下落,要不是将闾逼问紧了,才不得不说,不知他们还想掩瞒到何时。这样做,又是出何居心?

    将闾仍不依不饶地问道:“臣心中仍有疑惑。这蒙家从蒙骜到蒙毅兄弟,已是三代忠良,为我大秦立下了赫赫战功,要说他想造反,何必等到今天,早在天下未定之时,就是最佳良机。蒙家深受先皇宠信用,今先皇初逝,便罹罪于其,这让先皇九泉下何堪?再说,蒙恬如何挑唆扶苏谋叛,朝廷诏令中只寥寥数字,难知究竟。依臣看来,今长城军将领血书请命,为其昭告不平,如不将蒙氏谋乱一案彻查清楚,难安天下人之心。不如待将蒙毅拘押到案,一同解送到京,三公九卿朝堂会审,听其申辩后再行定夺,方为得当之举。”

    将闾一席话,说得内廷参议的几个臣子频频点头,并窃窃私语起来。胡亥见将闾的谏议受到多人附和,焦急地看了看赵高,见赵高低头不语,浑然不想表明态度,有些激动起来,未曾细想便出言道:“还会个什么审!朕说他有罪就是有罪,何须再查!先皇在时,这蒙家仗持着宠信,根本不把朕看在眼里,那蒙毅还构陷朕的师傅赵高大人,让朕牵连受到父皇的责罚,朕早就看他蒙家不顺眼了!”说到最后,他竟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他的话一出,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让胡亥心中也是一喜:想不到自己即位成为新君后在内廷议政上的说辞,竟是那么掷地有声,颇有些一语定乾坤的味道,显示出新君果敢善断的魄力与气势来。

    李斯暗自叹气不已:我的少主啊,你有赵高那么一位心机城府深、手段计谋高的师傅教导,怎么还会说出这么一番最没水准、将授人以柄的胡言乱语来?!你虽然贵为天下至尊的一国之君,金口玉言一出,臣民莫敢不从,但是,初登皇位之际,说话做事都得讲策略,讲出去的话,要冠冕堂皇的义正辞严,滴水不露的严谨缜密,要以理服人,来不得半点蛮横!别让人听来,你就是想怀恨陷害、挟私报复,想无凭无据地整人,想凭借生杀予夺大权来罗罪于人。要知道,朝政大事,要得靠权术手腕驾驭,来不得半点任性胡为,要不然,这大秦朝,三天不到黑要被你玩完的!他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圆场,一时不便出言说话。

    果不其然,静了一会后,将闾满面通红气呼呼地说道:“既然圣上已经自有主张,还找我们这些臣子廷议什么!圣上说哪个人有罪就是有罪,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生怕哪一天被圣上一语成罪,担心都还来不及,哪还敢多言一句?!”

    胡亥开口说了一声:“你——”,却是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来反驳。

    这时,李斯站出来说道:“各位王公同僚,圣上初初即位,就遇上蒙氏兄弟这样让人忧心如焚的事情来,一时心急说了气话,还望念在先皇托付的隆恩上,多多辅扶才是。这次廷议,圣上特地邀请了他的叔伯兄弟一同参议,就是要各位皇亲国戚将国事当做延承祖宗基业的家族大事来看待,多多出谋划策。”他这一说,气氛缓和了许多。

    看看将闾胡亥兄弟俩把话说僵,其他臣子见此不便出言说话,子婴心中酝酿了很久,起身说道:“臣听说,当年赵王迁杀了他的贤臣李牧而起用颜聚,燕王喜听信荆轲计策而背弃了与秦国的盟约,齐王建杀了前朝忠臣而改用后胜,这三位国君都是因各自改变本该遵循的规矩而导致国破身亡。蒙氏是大秦的功勋世家,如果圣上即位后一下子就抛弃他们,窃自以为,这是不可取的。臣听闻,草率行事不可以治国,一意孤行不可以全身,诛杀有功之臣任用无德小人,对内将使朝臣们相互不能信任而人人自危,对外将使将士们斗志涣散而萎靡不振,臣窃自以为,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不可取的。”

    他的话一讲完,立刻获得了将闾的赞可:“就是嘛。杀了蒙恬,会让天下人寒心的。”大多臣子见两位皇室的态度明朗,也都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是啊,是啊,蒙恬纵是有罪,看在他守土有功的份上,也该赦免了他。”

    “念在他蒙家功劳累累的份上,给他个教训就是了,免其官爵,没其家产,罚为庶民就是了。”

    “还是好好地查一查吧,说不定另有隐情,查下来真是有罪了,功过相抵,留他条活路,如果真的无罪,也该为他昭雪,还他个清白。”

    “留着蒙恬,才能安抚长城军将士。不然,长城军哗变,那就不可收拾了。”

    “如果蒙毅犯的是重罪,杀了也就杀了。但是蒙恬,就要得区别对待了,要考虑一旦没了蒙恬,匈奴卷土重来,那怎么办?那匈奴铁骑突破长城,咸阳都城岂不岌岌可危了?先皇得到的那道‘灭秦者胡’岂不是一语成谶了?!”

    胡亥也听得动摇了:“那不如抓到蒙毅,查证属实后,治其死罪,对于蒙恬就网开一面,赦免其罪,予以开释出狱?”

    听得一个声音声竭力嘶地叫喊起来:“大伙听我一言,先听我说上一说。”大臣们顺声看去,原来是郎中令赵高脖子通红往下按摆着双手,想让正讲得一片火热而嘈杂的人们安静下来,听他说上几句。

    这同样是赵高参加的第一次内廷议事。他非常清楚,仗着是胡亥师,他得任郎中令,从而作为九卿之一跻身内廷参议,比起其他参议的臣子来,自己资浅浅,不过是个新人小辈,位卑言轻,说话没有份量,切不可锋芒毕露,否则容易让那些老臣反感而攻诘,因此,廷议一开始,他便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当看到事情正朝自己所不愿的方向发展时,他再也顾不上那多,按捺不住地站起发言。

    赵高的叫喊并不能让大伙静将下来,最后还得靠胡亥发话:“各位臣工,且听郎中令赵大人有何话说。”众臣方才止住声音,听赵高讲话。

    赵高清了清嗓子,有意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努力使自己从适才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他放缓语速,力图使自己讲话字正腔圆,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楚:“我朝自穆公商君始,经过百余年的励精图志,终得荡灭六国,一统天下。这其中,究竟以何为本,方得今日之势?法也。法严则风清气正、奖惩分明,风清气正则官勤民敦,奖惩分明则兵雄将勇,官勤民敦、兵雄将勇则得国势强盛。法严治酷,乃我秦历朝所持之根本,不因君主更替而偏废。蒙氏三代确为我秦建功立业,这不假,但都已得勋爵奖赏。今蒙恬挑唆公子扶苏,意图拥兵自立、胁逼新君,这已得朝廷使者确证回奏,倘若因其功高则不咎其罪,如何肃严法纪以安天下?!所谓法不可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蒙恬有罪,理应依法惩治而不能赦免,否则,法纪松驰,大乱不远了。”

    他见朝堂众臣都在专心听着他的说辞,便有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将下去:“我见各位王公大臣对蒙恬是否犯有所说的这些罪状,还在存疑留惑,这无可厚非。弄清事实真相,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纵一个坏人,也是法旨要义。我看不如遣使者到阳周大狱之中,对蒙恬再次进行提讯,如其对指证谋叛罪状供认不讳,则回报朝廷酌议定夺;如其对罪状否认异议,则由使者解押至京,着三公九卿朝堂会审,以辨疑冤有无,以明清浊黑白,如何?赵高本为宦吏,得新君垂青,蒙同僚抬爱,得以初登廷议,不过见各位前辈长者为蒙恬案,踌躇难决,斗胆说些卑识陋见,错拙失当之处,还望一哂置之。”他把话说得那么的大义凛然,又把态度放得那么的谦卑,想以此博得内廷一干大臣的认同。

    他的话果然收到了效果。立刻便有大臣附和:“郎中令言之有理。”“赵大人说得极是,就该如此处理,才能让人心服口服。”将闾、子婴也觉得,先去彻查弄清楚蒙恬一案再说,也是今日廷议较为折衷的一种方案了,也点头道:“如此甚好。就算蒙恬真是有罪,还请圣上从轻发落。”

    那遣谁作为使者前去提讯呢?这对蒙恬案的走向取着最为关键的作用。这些天来,冯去疾一直对前途有种惴惴不安的忐忑,那种兔死狐悲的感伤一直侵袭着他,而蒙家对自己曾有救命之恩的情结和不甘愿当下这种权力布局的心境,使他想保全蒙氏以便将来能够制衡赵高,于是,他推荐了廷尉冯毋择。但遭到了胡亥的否决:“不行,京城那么多事情需要廷尉亲力。”

    赵高则提出了与胡亥不同的想法来:“也行!就让冯毋择为正使、御史曲宫为副使前去阳周提讯蒙恬,相互监督,利于澄清事实真相。”胡亥见老师如此提议,不知他葫芦里埋的是什么药,当着朝臣也不便深问,只能依了。

    廷议散后,胡亥单独留下李斯、赵高商议事情。他显得心中无底地向赵高问道:“让冯毋择前去,不会坏事吧?”赵高看似胸有成足,不急不躁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扬着说道:“让冯毋择去最好不过。圣上即位,本就有那么多人暗自非议,蒙恬一案,又搞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冯毋择此去,可为我所用,澄明辟谣,何乐而不为?至于蒙恬,只须我与丞相,在曲宫临行前点拨交待一番,便可如我所算。蒙恬,因为扶苏而下狱,也要让他因为扶苏而死!”

    阳周,是蒙恬北戍长城后,秦设置的一个县治,吏属上郡。阳周,是现在的哪里,一直存在着争议,一百多年后,汉武帝曾北巡在阳周城南的桥山祭祀黄帝,但在后来,阳周便突然神秘地消失了,直到北魏又重新设县,但治所西移至今甘肃正宁,从而引发出对阳周故城究竟位于何地的一段历史悬案。从发掘的古考成果来看,阳周应位于今陕北靖边县与安宁县一带。

    蒙恬想想都有些好笑,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和商鞅有几分相似,当初,商鞅制定了最为苛严的“舍人无验者坐之”制度,却在新君即位后逼得亡命时投宿客舍因无证件店家不敢容留而被拒之门外,而他本人所倡议建造的阳周大狱,竟会成为拘禁羁押自己的一个场所,都有些作茧自缚的味道。北戍长城后,他奏请获准建造了阳周大狱,作为北地、上郡、九原、云中北部四郡关押战俘、逃卒和役囚的监牢,正因为它的重要性与特殊性,他将阳周大狱建造得墙高壁厚、坚固森严。

    这些天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功败垂成”这四个字,为此感到无尽的懊恼。一切并非事起猝然,对将要发生的有可能改变命运的事情,他有所察觉,并有所戒备和防范,可是,当事情真正降临之际,事先想好的应对,却都化为泡影流逝。不过一个时辰,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彻底改变了他蒙恬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权力角逐的格局,甚至改变了大秦朝政乃至整个历史的走向。

    说起来,导致他功败垂成,还在于他自己太过轻敌,作为领军多年战功卓著的将领,他深知轻敌是征伐的大忌,他没有犯征伐上的大忌,却在与政敌的争锋中犯了轻敌的大忌。他还是太轻视胡亥与赵高了,心中总认为他们掀不起大浪,正因为过于轻视,他低估了胡亥、赵高与李斯联手起来设局的精妙与阴毒。而真正让他败下阵来的,还是他没有想到,扶苏皇子会如此的迂儒和懦弱。宫廷斗争与兵事征伐一样,最讲究名政言顺,你扶苏这面大旗一倒,我蒙恬纵有经伦纬世之才,麾下纵有雄兵百万,也难以扭转乾坤了。

    大势已去!蒙恬默默念叨着,他很是不甘心,但他知道,失去兵权,沦为阶下之囚,意味着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已经丧失了与命运搏上一搏的最好时机,如今只有任人宰割的命,他已经毫无抵抗之力,唯有束手待毙。明天会怎样,他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但不管怎么个死法,他要向全天下人辩白。

    在无尽的纠结中,蒙毅等到了钦令大臣冯毋择、曲宫的到来。

    算起来,冯毋择已经好些年没见到蒙毅了。这主要还是,蒙毅是行伍中人,常年在外征戍,偶尔也能回到咸阳奏报征伐战事、催办粮草补给,但都是直接面圣或与太尉府打交道,而每一次都来去匆匆,无暇更多地去拜会朝臣。但俩人却颇有渊源,十多年前都曾在廷尉府当差,蒙恬早冯毋择几年进廷尉府,冯毋择初调入廷尉府,事事生疏,便时时向蒙恬讨教,奉蒙恬为师。冯毋择能做到廷尉,也有蒙恬引导、蒙家提携的因素在其中,李斯任丞相由冯毋择补其廷尉一职后,碍于恩师李斯与蒙毅微妙的关系,冯毋择与蒙毅保持着恰度的来往,而与蒙恬几乎难得一见。

    眼前的蒙恬,征戍边塞多年,风沙已将他的肤色浸渍得皱燥干黄,艰苦的生活让他的身形清瘦了许多,而自下狱之后愁苦满怀夜不能寐,双眼熬得通红,黯淡无光,须发蓬乱,衣着不整,手足系着镣铐,因为牢房潮冷衣服单薄,让他身子禁不住地微微打颤,看得冯毋择心生怜悯,先让狱卒给他增件袍衣披上。蒙恬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冯毋择向他说明来意后,开始了提讯。俩人虽有同僚授业之谊,但奉差履命,不容有礼数上的客套,蒙恬一案又是天下人最为关注和敏感的案件,更来不得半点的徇私苟情。

    “罪臣蒙恬,你将如何挑唆谋逆等罪行向本钦令大臣一一招来,不得掩瞒!”

    “我有什么好招的!朝廷使者突然来到上郡将军大营,传诏要赐死扶苏皇子和我,说甚么‘扶苏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又为人子不孝,赐剑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十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这道圣诏宛如睛天霹雳,但却又让人疑心重重,我自思北戍长城乃始皇圣上定下的镇边大计,这十多年来他并无半句责贷怨嗟,为何却措词严厉地训斥,并要将我和扶苏皇子赐死,这于理于情都说不通,便劝谏了扶苏几句,就被诬为挑唆谋叛了,这何从说起,我又何罪之有?!”他说得激愤之极,声音也高亢起来。

    冯毋择听完一怔,心中大是骇异,当即问道:“甚么?!你们收到的是要赐死扶苏与你的诏令?!”他停顿了一下,有意拖长后面的问话使其听得更为清楚:“而不是‘公子扶苏,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这道诏令?”

    他在朝堂上最初知道始皇驾崩听到的是这道诏令,但从蒙恬口中听到的却是赐死两人的传诏,为什么两份诏令会如此大相径庭,其中定有蹊跷。久经宦海历训,他敏锐地嗅到,这其中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只是此刻,他更多的思考还在于,自己已被推到这场宫廷构斗的风口浪尖,如何才能够全身而退,而不被激流漩涡湮没?

    蒙恬听他如此一问,也是楞了半响,脑中电火石光地在想着许多事情,木然地答道:“蒙恬说的句句是真,大人如若不信,可找相关的人调查核实。”

    曲宫先是不动声色地听着冯蒙俩人的问答,看看已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便出言讯问到:“罪臣蒙恬,你说你收到的是赐死扶苏与你的诏令,你有何凭据?按照回京复命的使者所说,他当时宣读的就是‘公子扶苏,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这道诏令。只是你当时认为这是道矫诏,是假传圣旨,要扶苏皇子不必相信,更不必遵从,说什么一旦去咸阳奔丧便有杀身之祸,不如按兵不动只遣使者到京探究一番,观察动静再伺机而动,这不是拥兵自重、挟兵胁君么?这不是意图谋反吗?这有使者亲书的供述为证,哪容你狡辩!你说听宣的是赐死扶苏与你的诏令,诏令在哪里,你拿出来让我们看看。还有,这有王离等一干将领的证词为据,你睁大眼睛看个明白。你当时就是不想听朝廷号令欲分庭抗礼,才唆使扶苏割据称尊、犯上作乱,这一切,岂能抵赖得了?!你所犯者,条条俱是死罪!不仅是你的罪状太多了,而你的弟弟蒙毅更是犯有重罪,也要牵连到你!”他一边说着,一边让狱卒将证供递与蒙恬查看质对。

    蒙恬听到曲宫说及蒙毅,很是牵挂,急切地问道:“蒙毅现在如何,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曲宫冷笑了两声:“你们兄弟同谋,你怎么样了,他也会怎么样了!”蒙恬心头一酸,两手在脸上一抹,又将头仰抬向上,强自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看得冯毋择揪心不已,却又不敢表露出来。他很是矛盾,内心斗争异常激烈,最终,明哲保身的本能占据了上峰。他心中透亮得很,曲宫是有备而来,是来完成他人授意的使命,自己索性就装糊涂由曲宫来唱主调,这场派系构斗的胜负早已揭晓,他自己再有多大能力也无力回天,犯不着把自己也赔贴进去。

    蒙恬也已将前因后果想得明白。欲加之罪,何况无辞?所谓墙倒众人推,想搞到王离等一干将领的证词也不是甚么难事,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个构陷的局,是胜利者为失败者布下的一个局,要怪也只能怪,扶苏与蒙恬,成为了斗争的失败者。

    但他想把郁积在胸中的哀愤宣泄出来:“我们蒙家三代为大秦建功立业,数不胜数。即便是我今天被囚在这里,我所带的那四十万的士卒也足够叛乱。我知道必死无疑,却宁愿落为囚犯也不放纵部属作乱,是不敢辱没祖宗的教诲,不敢忘掉先帝的隆恩。如同当年周公旦被误解成奸贼佞臣一样,总有一天世人会知道蒙家的冤情和忠诚。事情落到这个结局,是乱臣贼子欺君罔上的缘故。周成王犯有过失但能改过振作使朝政兴盛,夏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比干终落得个身死国亡。犯错可以悔悟,听谏可以警醒,审慎而行才是明君之举。我说这些话,不是用来逃避责任,而是忠心死谏,望圣上能率天下苍生找到正道。”

    冯毋择听着他慷慨陈词,不由得肃然动容,颇有些爱莫能助的无奈说道:“我是奉诏令来对将军进行审讯以确认你有无罪责应否受到刑戮的,你的这番话,我自会转陈,但圣上会不会采纳,那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蒙恬能够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凄凉,向他点了点头以示理解和感激,然后,沉重地深深叹息了一声道:“我何罪于天,竟无过而死乎?”,我究竟对上天作下什么孽,竟没有过错也要得受死。

    曲宫对蒙恬抱屈怀怨大为不满,声色俱厉地说道:“你还觉得你冤枉?!就算没有上面所说的这些罪状,将你判个车裂或是凌迟,也不为过!你再看个仔细,这是扶苏在世时向始皇圣上书写的密折!你作为长城军主将,为了纵容包庇部属,替其掩盖以次充好、粗制劣作、中饱私囊、贪污饷银致使长城建造存在严重质量问题而大段倒塌的真实情况,竟然扯下弥天大谎,捏造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虚假案情,层层欺骗核查的官员不说,甚至还诓骗了英明神武的始皇圣上,制造了一段有损大朝威仪贻笑后世的荒唐闹剧!如此胆大妄为,真是天理不容!如此欺君大罪,就是始皇圣上在世,也会将你碎尸万段!不是当今圣上想杀你,而是扶苏皇子要杀你,是大秦森严的国法要杀你,更是你自作孽,不可活!”曲宫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道奏折,一番展示后,递将过去。

    冯毋择大吃一惊,全天下传得拂拂扬扬、神乎其神的孟姜女哭倒长城案,原来还另有隐情,居然还牵涉到蒙恬!

    蒙恬更是神情大变,惊骇不已:“这张密折,不是已被扶苏皇子烧了么,怎么又会到了你的手上?!孟姜女案,我纵有咎过,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已得扶苏皇子查明后原宥,再说,此案另有主谋和首恶,怎么将全部罪责推到我一人身上!”

    为此,他陷入冥思苦想中,未几,状如痴狂地喃喃说道:“我知道了,我的罪过本来该当死罪啊。我修筑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筑堡垒、挖壕沟长达一万余里,这中间能没有截断大地脉络的地方吗?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冯毋择、曲宫走出牢房后不久,便传来消息,蒙恬在狱中服毒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