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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朕之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第四节“朕之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冯毋择听得蒙恬在狱中服毒自尽,大惊失色,这回他领命到阳周提讯蒙恬,是要视提讯的情况向朝廷奏报,由朝廷议决是否将蒙恬押解回京进行三公九卿会审,蒙恬没了,他如何交差?朝中那班王公大臣岂能善罢干休,群情激愤之下群起而攻之,那些如漫天雪飘的参劾,足可将他搞得很惨,他又如何担待责任?

    蒙恬服毒自尽一事甚是蹊跷,阳周大狱戒备森严,何来的毒药?他急命拘讯一干看守的狱吏,但任将狱吏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也问不出个眉目来。情不由已,冯毋择只好奏报朝廷,自请其咎。

    曲宫在旁看着冯毋择拟写奏折,出言劝止道:“大人,我看此事自请责罚,大为不可。从现场勘验的情况看,蒙恬自杀之时情状正常,并无诱迫胁逼之象,这说明他是心甘自愿地饮毒而亡,此乃畏罪自杀,与别人何干?虽然我们查不出这毒物是从何而来,但只须向朝廷含糊其辞地奏报蒙毅畏罪自杀即可,服毒自尽是畏罪自杀,以头撞触柱壁、解衣带悬缢而死,也是畏罪自杀,如是朝廷非要究查蒙恬死因,到时再设法搪塞圆辞,如是朝廷并不深问,此事不就完了?何必自找些麻烦?”

    他看看冯毋择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干笑了两声,仿佛洞穿其心事地说道:“大人,不会觉得这毒药的事情与我有关吧?我也觉得此事甚为诡谲,希望将它彻查清楚,以洗脱大家的干系,以免回朝后遭到那些王公大臣的百般诘难。可是,如将此事详实奏报朝廷,恐怕不等朝廷再遣钦使查个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大人与我,都难以走出阳周大狱,全身而退。莫如我们就如此奏报上去,先观望一下朝廷的态度再说。当与不当,还望大人斟酌。”

    冯毋择细想一下,也是道理,遂按曲宫计议行事。不几日,朝廷的回文来到,果如曲宫所料,并不深问蒙恬服毒之事,只让俩人回京交差完事。

    冯毋择如卸重负,说不出的轻松。虽是如此,他总觉得,蒙恬一案,关联牵系重大,迷雾重重,弄不明白之处甚多。其一,是否真有蒙恬所说的赐死扶苏、蒙恬二人的诏书?这份诏书与宣布始皇死讯时宣读的那份让扶苏交兵权给蒙毅到咸阳赴丧的诏书,内容迥异,其中究竟有何隐情?是否暗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其二,孟姜女哭长城案是如何牵扯到蒙恬身上的?大多朝臣都知道,始皇让扶苏临军长城,其中一个使命就是让其彻查清孟姜女哭长城案的始末端底,那么,扶苏彻查孟姜女哭长城案,情况怎样,真相如何,怎么又牵扯到蒙扶,说他欺上瞒下、贪污长城工程款,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曲宫又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其三,有无矫制诏书的事情,如果查不清楚,扶苏、蒙毅“拥兵自重、意欲谋反”就无从定罪,定罪也难以令人信服。既然是拥兵自重,那又是怎么将他拿下的,是他甘入囹圄?还是采用了些伎俩和手段?如果他真要谋反,岂会坐而待毙,任你轻而易举地将他拿下?最后,蒙恬狱中服毒自尽,更是疑窦乍现。既然蒙恬不随扶苏自戗而下到狱中,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充分地心理准备,力图为自己辩白,一个孟姜女哭长城案又怎么会击跨他的心理底限,致其崩溃自杀而失去到京都三公九卿会审为自己伸冤的机会呢?蒙恬心甘情愿饮毒自尽,是不是假象?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底下胆大妄为,这幕后主使是谁?是曲宫吗?没人指使量他也不敢,那又会是谁?

    冯毋择怕自己难脱干系,带着这些疑问,一回到咸阳,他就找到李斯,将提讯蒙恬的经过,以及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向李斯作了奏报。李斯对冯毋择有知遇之恩,当初李斯从廷尉升任丞相,就是他力荐冯毋择补了廷尉的缺,对此,冯毋择大为感激,奉李斯为恩师,大凡有个什么大事,都会向李斯说说,听听他的意见。

    没想到李斯听了冯毋择的奏报,并没有表示出更多诧异,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事就由它去吧,蒙恬案就此了结吧,心中休要存疑太多,眼下新君嗣立,局势变幻难测,更不要在人前信口嚼舌,以免惹祸上身。我刚刚接到奏报,蒙毅在代州投案,赵高向新君再荐你与曲宫同去提讯宣旨,我找了个托辞,帮你推却了,就让曲宫前去吧。少往身上摊些事情,也是好事。”

    冯毋择听说蒙毅已在代州投案,也是一怔,心知恩师如此说法和安排,定有深意,遂不再言语。

    冯去疾找过李斯几次未曾得晤面深谈,也就作罢。这些天来,俩人虽在朝事丧殓活动上打着照面,但碍于公务场合人多嘴杂,只能装模作样地行些客套礼数上的事情,不知不觉,彼此之间都感到渐渐有些生了,远了,仿佛有层透明可却总是捅不破的隔膜夹在其中,总有点那么的不自然。

    这一日傍晚,冯去疾正在府中闲坐。忽然家仆李卓来报:李斯丞相前来拜访。冯去疾不觉一楞:数次去拜访他,都没见到,没料到,这回他却登门拜府来了。连忙整束衣冠,出来迎接。

    一见面,冯去疾就表现出主人家应有的热情来:“哎哟,我的丞相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贵客迎门哪,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里边请,里边请!”冯去疾越是热情,李斯就越感到别扭和生硬,他听出冯去疾话语中隐含着淡淡的酸讽,便有些自我解嘲地说道:“你看我这段时间忙得一脸抹黑,早该来府上拜谒倾谈一番了,回京城后,听府里人说你来找过我几回,抽不开身啊,居康哪,多多担待了,先帝新丧,新君初嗣,搞得我想闲下来透透地喘口气都难哪!”

    俩人进到正厅落座奉茶后,李斯环视了一通厅中的陈设后,感慨道:“算起来已有数月半载没来府上叨唠了,居康厅堂的陈设还是寸物如昔,一丝未动哪!你看,这盆琅琊郡贡奉的铜胎银累丝珊瑚蜜桃,枝茂茎壮,叶绿果繁,光彩鲜艳,栩栩如生;还有,那回到居康府上饮酒,醉后狂书《管子?明法篇》的句子‘治国使众莫如法,禁淫止暴莫如刑。威不两措,政不二门,以法治国。’,居康竟将它裱成字匾悬在正厅之上,如获至珍,实让李斯窘涩哪。说起来,记得上一次来府上,是来和居康你商议出巡留守的事情,那时候,先帝还四体康勤,没想到——”他说到动情之处,眼圈通红,不住地以袖拭泪,声音哽咽起来:“没-想-到,先帝竟然抛下我们这班臣子,撒手人寰,音尘两绝。呜—呜—嗯—哼—”

    冯去疾见到哭得情真意切,不似惺惺作态,竟也深受感染,抹泪不止。俩人好不容易将伤心的情绪控制住,李斯忽然口中念念有词:“浮生一梦如白云,须臾转瞬成苍狗!想想却是如此,世事难料,犹如这天上的云朵,忽还晴天万里,白云飘飘的,忽又变得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真如人们所说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他看冯去疾木楞楞地盯着自己,猛然醒悟自己有些失态,叹了口气道:“居康哪,我可能是老了,再看看先帝那么一个英明神武的圣君,就这么地说走就走了,却也逃不过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心中甚为惆怅凋落,有感而发啊。说真的,这让我萌生退意,若不是新君初刚即位,随由性子请辞,会给人倚老卖劳、恃功凌君的口实,我真想请疏告老还乡,怡养天年,与我那黄毛小子牵个黄狗,欢歌笑语地在黄昏里散步,那多好啊。”

    听着李斯说话,揣摩着此番来府拜谒他的用意,冯去疾禁不住试探着说道:“国家正当用人之际,丞相正值年富力强,正是辅佐幼主殚精竭力、肝脑涂地之时,怎能心生退意?!说到年龄,我还痴长几岁,要退也是去疾在前,去疾年迈体衰,眼花耳聋,力不从心,早该向圣上请辞,解甲归田,做一个快活至哉的闲农老汉,才是正道啊。”

    李斯听出冯去疾误解了自己的话意,拍了一下脑额,说道:“你看我怎么说话呢!听着好似我来婉劝居康隐退,难怪居康多心胡想!”

    冯去疾听他说得诚恳,也把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非是我多心乱想,如今朝廷政局变幻莫测,凶险难料,就算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也怕哪,说不准哪天大祸临头,弄得个满门罹难、身首异处,想要自保都是晚了,还不如早作打算,激流勇退,以退为进,保得身家周全,不失为上策啊。不信你看,若说是恩宠与功勋,我冯家能比得上蒙家吗,这蒙家三代卿相,不也是说没了就没了吗?”

    李斯听他言语隐忧中透着激愤,也半晌无言,一只右手不停地空自抓放着,他调理了一下心绪,又再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居康所言得极是。就拿我李斯来说吧,也是如此。我位列百官之首,饱受恩宠,我的几个女儿都嫁给了皇子,我的几个儿子也都娶了公主为妻,就拿我的儿子李由来说,现为三川郡守。三川郡守是个什么样的要职,您是太尉,不说您都知道,那是大秦四大兵镇之一的将领,投足轻重关乎社稷安危,我李家是何等的显赫!那一次,李由回京省亲,我在家设宴接风,朝中文武百官都来给我登门祝贺,那车马数以千计,将府前那一条街挤得满满当当。世态本就如此附炎趋势,我情非所愿,那又有什么办法?我当时就说‘哎呀,不要如此啊,这将把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啊’。荀子说过‘物禁太盛’,确是如此啊,盛极必衰,什么事情都不能搞得过了头,凡事到了极处就要开始衰落,我李斯原本是上蔡的一介草民,是街巷里的寻常百姓,不过是圣上不了解我的才能低下,才将我提拔到这么高的地位。如今做臣子的没有出我之右,可以说是富贵荣华到了极致,可我却终日惶惶,我连自己的最后归宿是哪里、最后将会怎么死都不知道啊!”

    他说到动情时,眼中含泪,这让冯去疾生出许多同病相怜的感触来:“是啊,位居高位,更是岌岌可危啊。”

    李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如履薄冰,如覆深渊,官做得越大,这种感受就越强烈。可是,人在宦途,身不由已啊。要说隐退山林之心,我比居康还更要强烈,但这能由得了我们吗?失位失权,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富贵与权势,优越而风光的生活,可能不是我俩所贪恋的,可连起码做人的尊严,甚至于卑微的生命,我们都将不能把握在自己手中,这是一种何等残酷的现实!那些与我们有积怨芥蒂、不满怀恨的同僚,不会因为我们退出朝政而善罢干休,那些谗言和陷害,足可让我们身陷囹圄而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没有这些,退居山村巷陌,那些官吏绅霸如狼似虎,鱼肉一方,定会将你盘剥欺凌得不人不鬼!到那时,你无权无势,真正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是如此,无论你身居庙堂之高,还是人处江湖之远,不争权夺位,一争到底,都是绝路、死路一条!居康啊,你我作为宦海中人,殊无退路啊!”

    冯去疾听得说得凄楚,亦觉是理,遂低头不语。紧接着,李斯又再说道:“居康,这回我到府中拜谒,还有另番深意。这回新帝即位,铲除扶苏、蒙氏**,是朝廷的头等大事,容不得我们这些朝廷老臣有半点的置疑非议。你我都是身处中枢要畿、手握重权的紧要臣子,在这关头,更要谨记先帝托咐的重任,齐心秉力辅佐幼主,垂范群臣,恩惠万民,以免人心不稳、逆乱弥生,危乎社稷啊!”

    听他如此说道,冯去疾本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只能欲言又止,慷慨陈词:“这个但请通古放心,我定会与你一道匡扶幼主,秉持朝纲,以不负先帝的厚望。”

    李斯听得冯去疾如此之说,不觉眉开目展道:“居康忠心可鉴,可托社稷,足可告慰先帝九泉之灵,实乃大秦之幸,新帝之幸,臣民之幸,李斯与您平生深交一场,亦无憾矣!”

    冯去疾心生警觉,看看李斯此刻心境大好,迟疑了一阵,试探着问道:“莫非丞相此行拜府,是受新帝和郎中令赵高赵大人的重托,前来安抚我这等老臣,勉励悯恤,让我沐泽皇恩、心无旁鹜,以尽为臣本份?”

    李斯没料到冯去疾会有此一问,不觉一楞,他素知冯去疾心思缜密敏感,已在猜度自己的一番用心意图,并不置是否,报以一笑,说道:“李冯两家向来通好,当下朝廷局势变幻难测,让人悬心不已,相互劝告提醒,也是好事,还望居康体谅我的良苦用心。”

    冯去疾向李斯表示感谢之后,带着些愤愤不平而又不无担虑地说道:“眼下正处朝政交接之际,去疾乃大秦老臣,自当谦惕恭顺,恪尽忠节。我只是有些隐忧不安啊,你想那赵高,不过是一个宦竖之辈,转瞬之间便成为托孤辅轸大臣,位居三公九卿之列,照此下去,出丞相你我之左,把持朝纲,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他周公、管仲之才,倒也罢了,我怕他小人得志,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大秦命脉就此戛然而止!对将要可能发生的这一切,通古,难道你真能熟视忍睹么?”

    一语似乎击中了李斯深痛之处,让他半晌无语,那只习惯了空自抓放的手更发加促了抓放的频率。他纠结了许久,显得极为痛苦地深思良久后,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道:“诏定新帝继位,赵高出列中枢辅政,已是顺理成章、没有办法能够阻止的事情,我也是无能为力。至于说担心他会搅乱朝政,我看倒不足为虑。赵高对朝政虽然生疏,但其心思聪颖,悟性极高,一学就会,又能举一反三,协理朝政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现在除了仗持新帝的恩宠外,羽翼尚未丰满,党系根植不深,只要你我戮力同心,伺机牵制抑压,令其难以成就气候,即能防患未然。说来,这也是我今天来居康府上想要同你商议的事情。”

    冯去疾隐隐约约地感到,李斯对赵高的忌惮已不象以往那般深,似乎俩人已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些日子里,有着许多云遮雾绕的迷团,一直盘积在他心中,想问又不敢问,而今天李斯的举态,更让他打消了这种念头,心中不禁对李斯多出一些戒防,口中只能敷衍着说道:“话虽如此,但赵高此人,心机甚深,又会笼络人心,党同伐异,不可掉以轻心哪!否则,你我死在哪里,都难以预料。”

    李斯略表赞同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新帝初理朝纲,许多紧要事情要得操办。当务之急,就属清理这扶苏、蒙氏**,在这关节眼上,我们这些掌握重权的老臣,与圣上在心思言行上保持一致就显得尤为迫切重要,在大是大非面前,容不得有半点的分心侧视哪!”

    冯去疾静静地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以示认同,等着李斯说完,他问道:“如今蒙恬已死,听说蒙毅已被投到代郡大狱,不知朝廷对蒙毅将作何处理?”蒙恬在阳周狱中自尽,朝中大臣颇有议论,但看到几个臣子为此上奏的折子被声严辞厉地驳回,都只好如鸦雀般地缄口不言。蒙毅在代郡落网,冯去疾所问的,也是朝中众臣急切想知道的事情。自胡亥登基以来,对许多朝务的预先决策,冯先疾有种如同盲眚般的感觉,在向李斯打听此事之时,对当下所遭到的这般冷落也暗自喟叹不已。

    李斯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怎么样?蒙恬都已自绝了,蒙毅还能留着?说不定此刻,去奉诏赐死的御使曲宫已到了代郡了。”他顿了一顿,为自己开脱表白道:“居康,对如何处置蒙氏的态度,你觉得我会是想要赶尽杀绝、欲除之而后快大安的那种极端么?”

    冯去疾听得出他话有所指,言语中夹杂着愤懑与无奈,也只好轻叹了口气,半带垂怜半带婉劝提醒地说道:“通古,我真有些搞不明白了,我们这些臣子,或宰领朝政,或引持重兵,说权倾天下也不为过,为何偏要俯首垂耳,听任小人的摆布?”

    李斯听得激棱棱打了个冷战,急忙摆手制止道:“万万不可妄生此念!此话还算是我听得,如是被别人听道,不知要惹出什么祸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承诏得位,便为正统,任你纵有通天的本事,只能顺势而为,否则将授人以忤天叛逆的口实把柄,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冯去疾听李斯如此说话,只好低头沉默不语,以示并不认同他的看法。

    李斯干咳了两声,岔开话题来打破有些谈得并不投机的僵持冷场:“除此之外,眼前还有一件大事要急待外理。先帝的入殓安葬,以及新君的登基大典,今上已拟意大操大办,气派和场面,远操出想象和预料之外,居康,对此,你有何看法?”

    冯去疾听他忽说起此事,不知肚里埋着什么药,用意何在,无暇思索,只好如实据陈:“这事么?我倒觉得,新君以孝悌领行天下,为万民楷模,将先帝的丧事办得隆重一些,也无可厚非。新君嗣位,当在全天下人面前显示至尊煊赫之气势,典礼办得富丽堂皇点,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李斯变得让他有些难以揣摩猜透,再不敢象原先那般袒露直陈心机,但这几句话,确实发自他的肺腑。始皇帝结束了纷乱数百年的局面,一统天下,建立了那么多丰功伟绩,除了六国遗逆等少数一些人心怀二心外,普天之下的臣民对他项礼膜拜,虔诚拥戴,这种感情是由衷而真心诚意的,并不是一味地曲意迎合、谀媚讨好,在冯去疾看来,把始皇的葬礼及他的继任子嗣的登基典礼办得象象样样,是为君作臣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本份,根本就是无庸置疑、不容争辩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最真切地表达朝野上下和黎民百姓对始皇的敬仰与哀思之情,每一个大秦的子民才会心安意足。

    显然,冯去疾的回答在李斯的预料之中,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理是这个理,朝中上下也是对此众口一辞地不持异议。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哪,这些年来,朝廷大兴土木、南征

    北伐,已弄得国库空虚、税赋凋零,我是怕大秦的这点底子吃不消啊。先帝的葬殓应该大事操办,至于说新帝的登基典礼,能从简节俭就从简节俭,等以后国力储蓄充足了,再风风光光地大大搞上一通,也不为迟。可今上不仅非要如此,还打算同时续建阿房宫,粗粗一算,地宫陵寝和阿房宫,还得再征集七十万民夫,就算不分昼夜少说也要干上十年之久,方可告竣!最令人不安的还是,我们征戌人口早已至极限,再征七十万,从耕农中抽丁戍役之状况,将进一步加剧,十户如存二三,将撂荒减粮少赋,动摇社稷之根本,这怎不教人忧心忡忡哪?!”

    冯去疾也一脸无奈的说道:“五业同兴,是先帝在世时定下的国策,今上不过是秉陈遗志,继续承袭而已。当初,朝中都无人能够谏止,今上新初即位,定有寸尺功业未竞之诚惶诚恐,自会大力奋发,以完成五业建立功勋来树立威信,慑臣安民,恐无人可以动摇其心志。”

    李斯想想也是,不再言语。末已,他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居康,在我随先帝巡游这段日子,你有没有在栎阳至咸阳一带调征过兵马或是知道哪一部的兵马在这一带活动过?”他紧接着解释道:“我回到咸阳后,听坊间市井传言,说是在栎阳咸阳之间,常有兵马出没,昼伏夜行,极为神秘诡异。我向司马欣等几个相关官吏问询过,也没弄出个眉目来。我总觉得,此事甚是蹊跷,故向你问上一问,以消心头的疑惑。”

    冯去疾冷冷瞥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地反问道:“又是赵高拜托丞相来打听的?”李斯知他误解了自己,连忙摇手说道:“绝对没有的事情。你是太尉主理兵事,我是怕这些传闻对你不利,就心急火燎地想找你问上一问,相互有个沟通,以备应对。”

    冯去疾听到李斯替自己着急,很是感动:“你也知道,我虽是太尉掌管兵权,但没有皇上的玺令,我怎调得动一兵一卒?我留守咸阳,责任重大,眼皮底下若是有个兵马行走的风吹草动,怎敢置若罔闻?这个传闻,我一听到后,就大感震惊,一面命令城防严阵以待,防生变乱,一面又派人前去打探,查清核实,可查来查去,任那些见过大队夜行兵马的人说得绰有其事,有鼻子有眼,但大队夜行兵马的影踪却是丝毫没有查到。我不敢怠慢,急忙写成火急的兵书,送呈先帝。那时先帝与你一行已至会稽,先帝听到我的奏报后,就批了这几个字‘休去理会,任他自行其事。’,我看先帝并不见怪,也就再不去查究了。”军事奏报中都是直接送呈始皇,而无须经丞相转呈,李斯对这个事情毫无所知,也并不奇怪。

    李斯很是奇怪:“大队兵马那么多人,当地百姓亦都亲见,怎会说没就没,出没得如此神秘?栎阳至咸阳这一带,你都通通查遍了?”

    冯去疾沉呤了一下,说道:“除了地宫陵寝外,几乎都查遍了。我也很是奇怪,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又见先帝对此不以为然,估摸着或许是有人鼓惑造谣,不可当真,也就作罢。”

    李斯听完默不作声,暗自思索不语。

    地宫陵寝,按照始皇当初的安排,是由他和蒙毅两人负责督造的,可实际上却没有差遣蒙毅什么事务,都是由他一人亲力亲为。有时候他也在始皇面前埋怨过,自己操劳负担太重,想让蒙毅来分担一些,可始皇总是哼哼啊啊,不置可否,敷衍了事。地宫陵寝由自己亲督建造,绝对可以排除那段时间有非建陵戍卒的大队神秘兵马出没。可这是陵东有一大片地方,始皇让人用栅栏帏帐围起,设为禁地,着一大队宫中近侍看守,不准任何人进入,说是将来想将它辟为皇苑。地宫陵寝建了这多年,陵东这块禁地,除了宫卫严守外,却没见一丝破土动工的迹象,也没从始皇口中传出拟建的想法打算来。可就在始皇驾崩折返回咸阳城前,陵东这块禁地一夜之间拆除了栅栏帏帐,撤走了宫卫。那地方解禁后,原模原样,寸草寸土如旧,看不出有何变样。最为疑雾重重的还是,那些撤走了的宫中近侍,并没有回返到宫中,究竟去了哪里,成了一个谜团。

    这让李斯想不明白:始皇帝究竟想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那些近侍会突然如鬼神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传闻中栎咸之间的夜行兵马又是怎么回事?兵马擅动是朝廷最为忌讳的事情,哪怕是捕风捉影也得搞清楚其中的虚实真伪,可为什么始皇帝对冯去疾的奏报却轻描淡写地不予重视?

    他一边和冯去疾闲聊着其他话题,脑中一边想着这些倍感困惑的问题。他不禁想起数年前司马欣向他说起寡妇清到栎阳造陶制器的事情,现今寡妇清已在栎阳烧陶数年,可一直却弄不清楚,为什么她要千里迢迢地跑来栎阳烧陶?她烧陶又作何用?如果是外卖,那些陶最后又卖去哪里?到栎阳制陶,又不是什么值得隐蔽的事情,凭她与始皇帝的关系,支付他这个丞相和地方官吏一声,光明正大地去办就是了,干嘛搞得那么神秘兮兮的,难道这事和始皇帝有关,是他授意所为?

    李斯暗暗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始皇帝肯定背着朝中众臣,做着一些事情,这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何非要搞得如此诡异?他为自己感到一丝可怜,在前些年,他与赵高,就被朝臣暗自称为宫廷内外两大宠臣,可他总觉得是那么的名不副实,许多事情根本不给他知晓,也不向他吐半丝口风,不向他说,更不容他问。倒是象寡妇清和蒙毅,才算得上是始皇帝的至交亲信,始皇帝对他们的信赖,真是无以复加。

    想到蒙毅,不禁让李斯猛然一惊:对了,寡妇清栎阳烧陶、陵东禁苑与蒙毅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始皇同时让蒙毅与自己共同司理建造地宫陵寝,却又让蒙毅闲着不管一事,这不合常理啊!始皇一归天,陵东禁苑就解禁近侍凭空消失,蒙毅失踪一段时间后又在代郡投案,这其中定有隐情!

    随始皇巡游至今,一直困扰着他的一个迷惑,让他想向冯去疾问个明白:“居康,我还想问你,圣驾巡游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蒙毅北上恒山代先皇祭山敬神的驿报或是相关郡县官吏的消息传回都城?”

    始皇是到三川郡后,才让蒙毅领旨北上恒山代自己祭山敬祖的,而圣驾一行则转向南下,可一路上,从来没有蒙毅的驿报回奏,这本身就很奇怪。按照礼数和通例,到了之后就要向圣驾发一份驿报,祭祀完后,又要再发一份,至少要有两份驿报通过丞相转呈奏告始皇。李斯当时想,可能是基于路途遥远不便找觅圣驾,始皇让蒙毅直接发回咸阳了,况且,就算没蒙毅奏报,祭祀山川此等大事,那些沿途郡县地方官怎会不搞得大张旗鼓,总有些公务上的事务要向都城禀报吧,不至于支言片语的消息都没有吧?

    冯去疾喜欢将朝事写在小册子的习惯,让他的记忆非常得好:“这个我记得很是清楚,并无任何驿报禀报回奏朝廷,我都还奇怪呢,蒙毅不是随圣驾一起巡游的吗,怎么没见回朝?蒙毅代郡投案的事情,我也是今天才听说。”

    那也就是说,蒙毅根本没去北上恒山祭祀,那他到底又去哪里了?他失踪的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蒙毅身上一定藏着一个除了始皇帝少数几个人掌握其他臣子并不知晓的大秘密!

    不行!在没有弄清这个秘密之前,不能将蒙毅赐死,得找赵高商议一下,立马派人飞驰代郡,收回成命,待查清这个秘密后再将他处死也不迟。想到这,李斯匆匆和冯去疾道别,急忙向赵高府中奔去。

    代郡,位于恒山北面的河川盆地,由南往北穿过著名的太行八径之一—飞狐关,即可远城高墙厚的代郡城府,祁夷水由西南向东北绕城而过,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通商枢纽和兵家必争之地。公元前423年,赵武灵王为防御北方胡夷而始建代郡,公元前223年,秦国大将王贲灭掉燕国后,攻入代地,俘虏了赵国封立的国君代王赵嘉,代国遂灭。秦统一后,代郡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而被作为三十六郡之一,同时,更因为它毗接着北岳恒山,成为朝廷山川祭祀的一个汇集栖息地,而日渐繁华起来。

    代郡府衙在代城西南部,原为代王的宫殿,座落在一个层层迭高的夯土平台上,气势巍峨森严。府衙大门前面,身披重铠的武士佩剑执戈,威严肃立,如临大敌。此时,虽是季夏孟秋之交,离冬天还有些时日,由于地处北方,已渐有些寒意,凛冽的疾风劲吹在脸上,如针刺肤,可武士们都连偷闲跺跺脚搓搓手御御寒的念头都不敢想,不敢有半丝的懈怠和大意。如此戒防,并非是夷狄匈奴来犯,自蒙恬挥师一击,匈奴北遁数千里,已大伤元气,暂可不必担心其卷土南掠的祸患,之所以如此严阵以待,只是朝廷来了御使,要在这里处理重要的钦犯,而这位重要的钦犯,就是对匈奴毕其功于一役的长城军主将蒙恬的弟弟蒙毅。代郡本属蒙恬北戍长城的防区,蒙恬自殉已在长城军中引起轰动,这回在代郡处理蒙毅,尽管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般的严实,但仍然是不得不慎,不可不防。

    府衙外面那么地紧张,府衙里的气氛与之相比,则显得格格不入。衙堂正中,一位囚徒席地而坐,正在那大吞大嚼,吃得津津有味,喝得畅快淋漓,面对着两旁峻容厉颜、凶相毕露的衙吏,一脸不屑,自顾自饮,浑若无人,不时还发出阵阵的咋嘴声和啧啧称赞声。他的面前,铺着张方席,上面摆着些杯盅碟盘,盛着些酒肉饭菜,虽不算丰盛,却也不失美致。衙堂正上方,端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官员,凭朝服看得出他的官职并不低,他两手抚案,指尖看似悠闲地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两眼直望着吃态正酣的囚犯,一脸的慈眉善目,和颜相对。在他左侧的几案旁,正襟危坐着一位朝服官品稍低的官员,面无表情,两眼游移不定地睃趁着。当中那位品价高的官员,左右两旁各站着一位锦衣袭带的侍从,右边那位手抱玄黄色的卷轴圣旨,左手那位则双手端着铜盘,盘上放着一个珠黄色的长颈酒壶,壶身上彩画雕饰美奂绝伦、雍容富贵的图案。盘与壶,看上去都尤像不俗之物,似乎是宫廷器皿。

    曲宫开口说话了:“僚长啊,下官给你弄得饭菜,还算可口吧?有几样还是我从千里之外的家乡捎来的特产呢!那道‘雪里红寒肉’可是你最爱吃的美味噢。”

    蒙毅明显比数月前削瘦了许多,但看上去仍不失光彩,汗渍斑斑、补丁累累的囚衣穿在身上,稍显得宽大而不合身,却是穿戴齐整,他发正须直,面白肤净,应该是在押上衙堂前自己刻意打理过一番。那时候还没有枷具,枷具是在晋代以后才产生的。他手足系着沉重的镣铐,长长的铁链拖拽在地上,随着他的举箸投筷,发出阵阵悉翠的声响。他吃得那么的滋滋有味,似乎对完全可以预知将要降临到身上的一切,毫无畏惧,安之若素。

    “嗯,是不错。肥而不腻,瘦而不煴,到口自烂,食后余香,是正宗地道的寒肉。别看这是道再寻常不过的肉荚镆,但要作出如此味感,是要颇费一番功夫的。肉的选择,要肥瘦适中的上乘品质,然后,将肉皮向上地放在陈汤老锅内,再把秘制的香料装入纱囊中放在锅里用小火焖煮,上面再押上一个铁箅,以保肉与香料全部浸入汤中,用文火闷煮三至四个时辰,捞出滤去漉汁剔除骨头即可。而馍的选取也尤为重要,要用那刚出锅的白吉馍夹食,味道最为纯正。”蒙毅嘴中说着,一刻却不放缓进食的节奏。

    曲宫迎合着说道:“是啊是啊。这道风味,我就是那回协同僚长办案在府中商讨事情时,第一次吃上,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你对这道菜情有独钟,出咸阳前,我特意让人烹制给你捎来,还好,路途虽然遥远,却还没有走味。”

    蒙毅停下箸来,用手抿了抿嘴,说道:“还有这道‘金蟾朝奉四海宁’,荦素搭配适当,汤汁浓厚又不失软糯清雅,又鲜又香。我蒙毅在牢狱之中,还能享受到如此美味,也算是人生一场快事了。”

    曲宫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说道:“这些菜的主料,都是从京都带来,我记着菜谱上的做法,让郡衙的厨子依法烹制,看样子还是做得如模如样,能够品略原味一二。”说着,他将脸朝左边一撸,说道:“说起来,还有郡守周陵周大人的一番功劳呢。他亲自到厨房间,监守火候烹工,亲尝味感,生怕有一丝的走样,怠慢了大人。”

    代郡郡守周陵见说,连忙将目光转定蒙毅,语中不无惶恐地说道:“曲大人说哪里话,论起来,我也是蒙将军的部属,应该的。”

    蒙毅回谢道:“那真的有劳两位大人一番用心费心了。”

    曲宫正色道:“说什么话呢?你是我的僚长啊,在朝一同为宫多年,当初你还带着我办过案子,教诲颇丰,受益不少啊。”

    蒙毅抬眼直盯着曲宫,突然笑出声来,戏谑着说道:“说起来我俩一道办案,也是,当初如不是大人你网开一面,也就不会有我们今天在代郡的一场相聚了。这是上天注定的一场缘份啊!”

    曲宫知道他暗含讥讽,楞了一楞,尴尬地笑了两声,伸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面孔,颇为无奈地说道:“我和大人不一样啊。大人是三代显赫的名门望族,做事可以不考虑后路。我可不行哪,我曲宫含辛茹苦那么多年,夹着尾巴忍气吞声地做人,才混到一个御史。你们两边都倍受皇恩宠幸,又斗得那么不可开交,我夹在中间做人,只能两头兼顾、左右逢源,处事不圆滑点,早就被轧成齑粉了,哪有今天在这里和大人说话的机会。你想想那时,虽然是圣怒难犯,可难保先帝不会突然回心转意,责贷一干办案的人,你完全可以保证毫发无损,可我这个小卒子,那就惨啰!”

    蒙毅笑了笑,点点头道:“也是道理。‘老狐狸’的称谓,果然名副其实。”

    曲宫也不生气,温言地说道:“僚长啊,你可别怨恨我曲宫啊。到今天这一步,可与我毫无半点干系啊。这趟差事,我本不想来的,推之又推,可人家逼差,不得不为自己的饭碗奔劳啊。想想与你同僚一场情谊,能在最后时候来看看你,叨唠几句,也是自己修来的福份啊。”他说着说着,眼圈发红,连忙用手揩拭了一下。

    蒙毅观他情形,却也有几分情深意挚的成份在其中,不无感动地说道:“丁是丁,卯是卯,我哪会怨恚于您!如果换别人来,我哪能美美地吃上这么一餐,感谢不尽啊。再说,我是自己到代郡州衙投案的,自投罗网,与你扯不上半点瓜葛。我真想逃,也坐不到这里。”

    曲宫也是很多困惑在其中,蒙毅那段时间究竟去哪了?明明可以逃遁了,为何偏偏自投大狱,说他想以自首减轻罚戮,根本说不过去。投狱那时节,他明显已知蒙恬死讯,情知躲不过死劫,可非要飞蛾扑我,让人猜不透。曲宫奉命而来,只求履命行事,不便深问,只好说了一句:“是啊,你既知难免罹祸,何必非要如此,真让人费解哪!”

    蒙毅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将酒卙满,注视着曲宫说道:“适才宣读的圣旨说‘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不忠,罪及其宗。朕之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说我阻止先皇册立太子,这是从何说起?!”

    曲宫笑了一笑,却不便直接回答他的问话,有意回避地说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对这些事情,已经见怪不奇了。你还在乎这些问罪说辞?”

    蒙毅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是啊,宫廷构斗看重的是成败结果,这不过是胜者对败者罗织罪名的一个理由,又有什么好分辩抗争的?可此刻,他心中确有许多不甘,不容他不一吐为快: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说我不能知晓先帝的心意,我自幼与先帝一同玩耍长大,年纪轻轻就位列朝班,一直倍受先帝宠信,试问满朝文武,有谁能比我蒙毅,更能体察领会先帝的意图?先帝究竟想册立谁为太子,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是的,当今的圣上陪侍先帝巡游,这种宠幸,与其他的皇子比起来,悬殊太大,不容人置疑。可是,册立太子这样的大事,是先帝在世时多年的深思熟虑而一直迟迟未决的事情,谁不知道,先帝秉性刚直不会受人左右而动摇,我蒙毅虽深得先帝信任,我又有什么能耐能向他进谏、敢跟他谋划立谁为太子又不立谁为太子,这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吗?这不是我找借口来逃避死罪,我是怕羞辱了先帝的圣贤名声。我只希望,能让我死当其罪,死于符合真相的实情当中,不要搞那些虚妄得很的罪名,让天下人耻笑。况且,顺乎理法以使其罪相适应,是道义所推崇的,滥使刑罚杀戮,是道义所不能容忍的。当初,先祖穆公杀死车氏三良殉葬、判处百里奚以不适宜的罪名而被后人称谥为‘缪’,楚平王杀死伍奢,吴王夫差杀死伍员伍子胥,昭襄王杀死武安君白起,这四位国君,都犯了重大的过失,而遭到普天下人的非议认为其行为不贤明,从而在列国中声名狼藉。因此说‘用道冶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希望当今圣上和曲大夫这样的在朝为官的臣子们慎思省行。说实在话,我不是为我赦死求告,我是在担心哪,我怕我蒙毅的坟土还未干,又有人为大秦挖好了坑穴!”

    他把话说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用手捋了捋肚腹,笑着向曲宫说道:“我已经吃得通饱,再也吃不下肚了。谢谢曲大人,无以为报,唯有来生了。”

    周陵看了看摆在衙堂一角的更漏,抬头向正被蒙毅一席话震撼得似有所思的曲宫道:“大人,我看时辰不早了,奉旨行刑吧。”

    曲宫点了点头,缓缓地向蒙毅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僚长,我只能送你送到这了,你上路吧,愿你一路上禳灾避祸。”他声音哽咽,说到最后,竟两泪盈泪,泣不成声,索性埋头以袖拾泪。

    半晌,他抬起头向近侍坚定地命令道:“赐鸩!”,说完,背过身来,不想再看蒙毅一眼。

    一名近侍将圣旨放下,接过另一名近侍的酒盘,另一名近侍则提起酒壶,将鸩酒注到盘中的杯盏中,那酒注泛着黄绿色的光泽,或隐或现地腾着丝酒雾。

    蒙毅从近侍端过的盘中接起酒盅,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面色变得苍白而峻然。他深情地环顾四周一会,然后将鸩酒一饮而尽。

    饮后他静坐了一会,嘴角不住地搐动起来,这让他用双手捂住肚腹,竭尽抬高声音地说道:“我与先帝自小形影不离,亲如兄弟,他究竟想立谁为嗣,早给了我一道旨意,凭着这道旨意,我完全可以掀起惊天狂澜。可是,我不想作乱朝廷,弥起兵灾,让天下黎民百姓遭殃!不管怎么说,这是先帝的基业。我之所以不愿遁隐而来代郡投案,先帝走了,我们兄弟一场,我岂能苟活于世间?我要殉道追随先帝而去!”

    这不由得让曲宫转过身来想盘问究竟。只见蒙毅因腹中疼痛加剧,已缩作一团,滚倒在地上,方席上的杯盅酒菜也被他的挣扎扒得到处都是,听见他强忍痛楚口中念念有辞:“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纸鸢,杨柳儿旺,捏泥像,杨柳儿萎,荡千秋,杨柳儿败,斗螇蟀——”

    曲宫想要知道蒙毅那一番话究竟想揭示什么,但看到他已如一条衰绝的老黄牛一般躺在那儿,嘴角倒吐着白沫,脸色变得青暗,眼中满是凄楚哀怜的目光,知道蒙毅旦刻就要命绝,再问徒劳。

    蒙毅看到曲宫满是想探问明白的神色,脸上拂起笑意,手动了一动,似是想指着曲宫说话却已无力举起,又用力地将目光收回到离头不远散落在地的“雪里红寒肉”上,困难着呼吸呢喃道:“先帝——让我藏下了——十万雄兵,总有——一天,这——十万神兵——会——卷土——而来,来找人——索命——复仇的。这——个——大——秘密,象——这——雪——里——藏,已——再——无——人——知——道——了————”

    曲宫更是大异,想要问话,但见蒙毅已声若蚊音,气如游丝,两眼一暝,唯听见渐渐微弱的喘息声了。

    蒙毅死的第二天,朝廷派来收回成命的御使便到了代郡。

    赵高听曲宫回京禀报蒙毅的死情,更感焦灼不安。当时,李斯来向他说明心存的困惑,不想正与赵高刚刚知道的一件大惑不解的事情相契合:内廷核对库银时,发现近两年约有八成的内府存银被始皇调拨差用,而这些存银的使用,最后都指向了一个人——蒙毅。这让赵高不得不想彻查清楚,这些存银到底用去哪儿了?于是,俩人议定,速遣使者到代郡,暂止赐死蒙毅。

    如今,蒙毅死了,真的带走了许多秘密。内廷大量存银被他拿去哪里了?那些诡异的夜行兵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最让赵高、李斯毛发悚然的还是,蒙毅临终时自称领到了一份可以掀起风浪的立嗣遗诏,最为重要是,他声称始皇让他藏下了十万神兵。

    这十万神兵究竟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