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法令诛罚日益深刻,群臣人人自危
始皇帝灵柩下葬的事情,一拖再拖,时间一直没有定下来。此时正值夏天,气候炎热,尸体难以存放长久,更何况,早就有传闻始皇在巡游中途就已归天,回到咸阳时已有大股难闻的尸臭味,再这样摆放下去,就算存放的方法如何的妥当,难保不会腐烂变质。这怎不让人焦心如焚!
这当中,最焦急的莫过于胡亥、赵高和李斯。新政伊始,让始皇灵柩顺利下葬,是免受责难、迎得人心的头等大事,怎敢不重视?!
造成迟迟不能下葬的最主要原因,是胡亥、赵高、李斯决意着手先清理扶苏、蒙氏**。其实,这两件事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的,但扶苏、蒙氏被视为三人的心头大患,牵涉到执政根基的稳固,扶苏、蒙氏不除,如何能让人安心!
扶苏自尽,对蒙恬的处理就成为清理的关键。这让三人最为悬心,担心一着失慎,酿成大患。蒙恬在狱中自杀,那些看似情绪极为激烈的王公大臣,在朝廷一番说辞的搪塞下,却出乎意料地沉寂下来,这让三人暗自欣喜若狂。于是,在对蒙毅的处理上,放开了手脚,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迅速将其解决。尽管蒙毅身死留下了一些谜团,让赵高、李斯对自己的操之过急不免有些懊恼,却都大大地舒出了口气,那种拨除了眼中钉、肉中刺的畅快占袭充盈在心中。接下来,他们可以腾出手来集中精力地处理始皇的下葬事情了。
没想到,他们过于乐观了,麻烦又来了。本来,许多朝臣对蒙毅离奇自尽就心怀疑窦、暗自不满,也有人进谏表达自己的看法,但被驳斥后打着新君嗣位明哲保身、少惹祸的心理,敢怒而不敢言,心中实憋着一团气、窝着一把火。听说蒙毅被赐死后,一些朝臣不干了,象水被揭开锅般地闹腾起来。再怎么说,如何处理蒙恬,毕竟事先经过了廷议,纵便他自杀得甚为蹊跷,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由不得人。可是,处理蒙毅,根本没支会一声,等大家知道时,蒙毅已被赐死,尽管这是个大伙能预见的结果,但好歹你走走形式,走一下商量的过程啊,如此擅权妄为,那是不把大伙当回事,再忍让下去,准会得尺进丈,骑在大伙头上拉屎屙尿。于是,权力被架空、尊严被辱谩、颜面被侵凌、恩宠被削夺的感受,占据了这些人的心间。他们知道,这些事情拿主意的,一定是李斯和赵高,但李斯是老臣辅宰,在朝中素有威望,对他不好说三道四,就是赵高使得坏,这赵高刚刚位列公卿,就想恃宠揽权**,这些朝臣看他横竖不顺眼,都不约而同地将矛头纷纷对准了赵高,明劾婉谏的上疏奏折,摆到了新帝胡亥的案前。
就在这时,一件事情推波助澜,将这种闹腾掀到了顶点和极至。清理扶苏、蒙氏余党是胡亥嗣位后的既定大政方针,蒙恬一被拿下,朝中顿时风生水起,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扶苏、蒙氏的亲眷和与之关系紧密者,被缉捕下狱了八百余人。咸阳城内惶恐不安者,不在少数。
蒙恬被拘,他在咸阳的一家老小也落入狱中,其母也不能幸免。蒙母也就是蒙武的妻子,原为华阳夫人的婢女,被华阳夫人收为义女后许配给蒙武,而始皇的父亲异人早年认华阳夫人为母,因此,异人与蒙母便与兄妹相称。始皇帝继位后,也一直将蒙母当做亲姑姑尊敬,由于这个缘故,再加上蒙氏功勋卓著倍受恩宠,蒙母得以在宫内走动,与着许多嫔妃、公主有着很好的关系。这其中,数珴妃与她的关系最为亲密,珴妃生有一女,叫做阳滋公主,在始皇的诸女中,列序为五公主,经蒙母撮合,嫁与琨侯申充之子申宁为妻,而申充又将女儿嫁与蒙恬为妻。申氏为蒙恬生下二子,颇得申充、申宁疼爱。
眼见蒙母、申氏和二个外孙身陷囹圄,申充焦急万分,他想救下女儿尤其是二个外孙免遭屠戮,可毕竟自己早已告老多年、朝中人脉已是生疏,只好让儿子申充去求告阳滋公主帮忙。阳滋公主对二个侄儿本就十分喜爱,见夫家恳求,怎不答应?可这是朝廷的重案,自己也是茫然无绪,连忙进宫去求母亲。珴妃见蒙母落难,本就有意相救,母女俩一拍即合,计议了半晌,最后定下来,去请托一人帮忙说情。珴妃想到的这人,是十公主淑婉。淑婉公主因为母亲早逝,与胡亥在同一个乳娘哺养长大,诸公主中,就她与胡亥的关系最好。珴妃见淑婉公主自幼丧母,很是可怜,时常关心照料,视同己出,对此,淑婉公主一直很是感激。淑婉公主出嫁后,俩人仍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珴妃将淑婉找进宫中,将事情一说,淑婉想都没想,满口便答应下来。珴妃知她年轻,千般叮咛嘱咐,连在胡亥前如何说话,都帮她想好了,左一遍右一遍地教授牢记。淑婉公主去找胡亥一说,胡亥与她自幼相依为命长大,平时对她百依百顺,但此事关连甚大,他不敢自作主张,便找赵高商议。赵高也觉得,鉴于蒙母身份特殊,只要除掉蒙恬、蒙毅、削去蒙家一族官爵使其永难再成气候即可,眼下初嗣大位,政权未稳,犯不着赶尽杀绝,从而触犯众怒惹下祸端,当下便同意对蒙家从轻发落,不族诛九族,只籍没家产,蒙母、申氏、二个孩子罚为庶民,其余人员充作刑徒。此事便这样初定下来,单等和李斯碰下头通声气,而他们俩人统一好意见的事情,李斯那里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此时正忙着大丧,扶苏、蒙氏余党已被稳控在掌中,已无必要急着处理这些事情,姑且缓一缓再行议定。
淑婉公主将胡亥的答复回报珴妃,珴妃大喜,忙将情况告知申家。申家见事情十有八九的稳当,便重金托珴妃转谢。
不想消息不胫而走,让长公主抉倨知道了。抉倨公主是扶苏皇子一母所生的胞妹,关系最为亲善。扶苏自杀后,抉倨公主深怕自己受到株连,大难临头,终日惶恐不安,如坐针毡。过了许多时日,见并没有罪及自己,心刚安下了一点,听说蒙氏家族将赦免死罪,又重燃起信心来,竟动起搭救落入狱中扶苏妻儿家眷的念头来,于是,便开始四下活动起来。
抉倨公主平时与八公主青瑗,也就是李由妻子的关系最好,便请托青瑗公主帮忙。青瑗公主与淑婉、胡亥的关系也是一般,自是攀不上话,想着李斯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便让李由去找父亲说说情,通融通融。可李由一说,便被李斯臭骂一通,顶了回来。
抉倨公主见李斯不给情面,不愿帮忙,恼恨不已。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走淑婉公主的路线,便备了重金厚礼,硬着头皮,去求淑婉公主出面求情。
淑婉公主自小就在宫中就不得恩宠,倍受欺凌和冷遇,因为与胡亥交好的缘故,咸鱼翻身,来巴结她的人趋之若鹜,不免飘飘然起来。这回又见到旧时见到她眼都不会瞟一下的长公主低声下气地有求于她,还带了那么多的重礼请托,从前对长公主所有的怨恚不满一古脑就烟消云散,俩人一下子就变得热和起来。她思忖了一下,觉得胡亥皇兄既然已经答应赦蒙家死罪,想必赦扶苏家小的死罪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事很是简单,只要自己跑跑腿、动动嘴就能成。于是,便毫不推辞地收下礼金,满口答应下来,很有把握地让长公主放心,此事不在话下,让她回去静候佳音。
当淑婉公主向胡亥请求赦免扶苏家小时,胡亥面露为难之色。淑婉拿出撒娇的本事来,哄得胡亥答应和赵高、李斯商议一番再说。结果胡亥一找俩人商议此事,便碰了壁。赵高、李斯都觉得,胡亥的想法真有少不更事的可笑,赵高起初同意赦免冡母,主要考虑还是蒙母与先帝的关系和她的人脉,担心定其死罪会招致大臣们的反对,于事无益,但赦免扶苏家小,已经触及到铲除扶苏、蒙氏余党的底线,连扶苏家小都赦免了,那些余党你还能怎么处理?他们最为担心的是,留下扶苏子嗣,会给那些逆党偷觑之心死灰复燃,打着匡扶扶苏后人的旗号造反,后果就难以预料了,那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俩人说到后来,情绪大为激动,竟不顾及胡亥帝王的身份和面子,那些激愤的言辞,让胡亥听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甚是难堪。李斯甚至还颇感慨有说了一句“长公主让八公主来向我求情,被我斥责了一通,想不到又挖空心思另僻蹊径来圣上告赦,不知花了多少贿托,才有如此恁大的情面,真是钱能通神哪。”
胡亥气呼呼地回告淑婉公主,又劈头盖脸地将她痛骂了一阵,拂袖而去。淑婉公主呆伫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办砸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收了那么多厚礼,事办不成,如何是好?最终她想好主意,长公主来催,先拖一阵子再说,挨空再找胡亥说说,看看还有没有转机。
早有宫中的耳目将胡亥几人商议的情况向长公主作了禀告。长公主见事情不能成,却不见淑婉公主有个回音,心中已是不快,便不动声色地去向淑婉公主问个明白,淑婉公主哪知道她的城府,便敷衍着说正等胡亥回话,让她回去再等几天。长公主见她还想掩盖,想是要贪占贿礼,心中更是恼怒异常,却不点破,回家把此事想丈夫哭诉了一通。
长公主的丈夫就是隗林之子隗秀,正是这层关系使他与扶苏关系最好。那一次始皇帝马谷坑儒,就是他鼓动扶苏举谏,才弄得扶苏被谪戍长城,说起来今天的结局,罪魁祸首都归结于他。扶夫家小入狱后,他怕罹难到己,便蜇居家中,凡事都教长公主出面,依他所想,再怎么说长公主与胡亥是姐弟,出个什么事情,会顾念到这一层,而有所轻宥。
听到事情如此,隗秀想了又想,花了那多的钱却没办成事,赌徒的心理占据了上锋,他不想就此收手,罢了救扶苏家小念头以保全身家性命。他打定主意,鱼死网破地冒险再搏一把。既然胡亥、赵高想留蒙母性命,胡亥最怜爱的淑婉公主又有贪赃占贿的事实,索性把此事摊开,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下手,从而保住扶苏家小。于是,他让心腹放出话去,说是杀扶苏家留蒙氏,有意偏袒蒙家,明显不公,淑婉公主是因为收蒙家礼重于扶苏家,才让胡亥如此的,而且还黑人家贿礼,等等,在朝中挑唆一些王公大臣口口相传,有意将话语传到胡亥三人耳中。
胡亥等人听了果然大为光火,可让隗秀始料不及的是,却没有罢了诛杀扶苏家小的念头,相反,依赵高的计议,既然那多朝臣都觉得杀一家留一家有失公允,这为杀蒙母找到了口实和支持力量,那就两家统统都杀,既然淑婉公主有贿赂之情,交付卫尉拘问清楚再做处理。胡亥听赵高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有心想保淑婉公主却也是不能,想想还是整肃朝纲保住皇位要紧,只好无可奈何地听任如此处理。
尉士还没去拘淑婉公主,她早得到了消息,她没料到自己一念之差,弄巧成拙,非但没救下扶苏家小,反而让已绽现生机的蒙氏家小再度跌入死谷,最终还让自己罹祸上身,凶险难料。怎么想也想不通,怎么接受也接受不了,一咬牙,一跺脚,系上一段白绫悬梁自尽,一缕香魂去寻父皇团聚去了。
听到淑婉公主自尽的消息,隗秀更坐不住了。正好此时弹劾赵高的呼声四起,隗秀觉得,可以借着这个时机,把声势做大,把水搅混,说不定还能救下扶苏家小,扭转局势。他将几个与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诸皇子公主召集起来,一番说服之后,定下来闹丧参劾的事情来。诸皇子当中,二皇子将闾是除了扶苏之外年长声望者,一向行事周虑缜密,隗秀是不敢找他商量此事的,而皇子高平素谨小慎微,又不关心朝政。与将闾的关系又最好,担心他会把消息泄露给将闾,从中阻挠,隗秀也不便惊扰。
胡亥是年纪较小的皇子,其母瑶妃又出自夷蛮,这些皇子公主原先就看他不顺眼,百般鄙薄,因他最得始皇宠爱,才不敢有所放肆。现在,他们最瞧不起的胡亥泥鳅翻身上了天,窝在心中那个怒火真是不可名状。隗秀煽情的游说,压抑的情绪最终暴发了,是啊,如果没有赵高这个竖宦做师傅,哪会有今天这样一个郁闷的结局?于是,隗秀鼓动之下,皇子们齐声响应,而那些公主也都嘬合自己的丈夫,跟着起哄。
那时候,公主的丈夫还不叫驸马的,叫什么?帝婿、主婿、国婿。驸马的称呼,是在汉武帝之后,为何叫做驸马呢?驸呢,通副,驸马起初就是副驾驶的意思。说来,这驸马虽设于汉后,源渊却来自始皇帝。秦始皇不是爱搞“副车”吗?为了防范刺秦,他搞了许多副车,并且用替身来掩人耳目,他自己呢,经常变换车辆来迷惑他人,向外表明自己就在“副车”上。那一回博浪沙,他以假乱真,没料到让差点张良将错就错要了性命。这替身一般就选自己的女婿担当,女婿是皇亲乘坐副车无伤大国风范,又较为可靠,不会泄密,若一旦发生意外,他又是外姓,死上几个不会让皇脉断子结孙。这个缘故,让公主的丈夫——帝婿,成为最经常陪伴皇帝出巡的箭靶子替身,到了汉武帝时,专设了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职官位来哄哄他们的忠心,也就是这时起,公主的丈夫才被叫做驸马。
秦太庙在雍城,历代的君王主要葬在雍州一带。始皇帝统一天下后,自认功盖千秋,丧葬也要与前朝不同,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自己葬到雍州,执掌朝纲后,他就开始在骊山一带为自己修建陵寑,工程修修停停,直到去逝时,也没能扫尾。他的丧事,自不能移到雍城去办,咸阳宫和宫前广场就成了主要的停丧场所,供王公大臣们吊唁守灵,称之为灵场。而后宫女眷是不能来灵宫吊唁守灵的,只能在后宫中自设灵堂守丧,因此,后宫又被称之为哀宫。后来后妃喜欢自称哀家,盖源自此。
说起来,灵场分成灵宫、祭台、礼仪场、殡棚四个部分。灵宫就设在咸阳宫内,丹墀阶下方正中央的位置搭建了一个木方台,用绣有五彩龙纹的金丝缎堂罩铺面,上面横放黑蟒腾于海水江牙图案缎面铺垫的灵床,床上摆着一樽棺柩。
这是樽精致的青铜棺柩,除了棺盖都是一体浇铸而成,内壁打磨得光滑透亮,棺表图案雕琢得富丽堂皇,棺材做工至臻完美,薄度均匀适当,看上去大度气派却不失轻巧。这樽棺柩是钦定司马欣在栎阳亲自监工督制的,体现了大秦器铸工匠最顶尖的水平。说来,这具青铜棺的铸造也有李斯的一份功劳,那一次,李斯为始皇祝寿晋献了++,没想到始皇非常喜欢,对司马欣在栎阳的表现大加赞赏之后,突然让李斯吩咐司马欣为他打制一口青铜棺柩,并对铸造工艺提出了具体而苛严的要求。这也是司马欣留在栎阳的一个主要原因。这种事情,司马欣敢不尽心,恨不得三百六十五天都睁个眼盯着监造,快要完工时,始皇帝特地去查看了一下,非常满意赞不绝口,本打算完工后重赏提拔司马欣的,可没想到始皇这一出巡便归天了,刚好和青铜铸棺的竣工逢了个凑巧,李斯忙令司马欣星夜送到宫中停放。
棺柩在大殓之前是空的,始皇的遗体为了防腐防臭,眼下暂时摆放在房的冰窖中,由宫侍严加守护。等正式决定下葬的那天,再盛装遗体送入陵寑进行黄肠题凑葬殓。
空棺前由四张宫案拼成供龛,供龛上摆放着宫廷画师赶绘而成的巨幅遗像。两侧自后至前,各有镶嵌夜明珠燃东海鲸鱼脂的青铜塔式长明灯一盏、用特制“七珍八宝”金银灵花十五盏,旁侧再饰莲荷叶、苍蒲茎组成的彩色灵花,俱插于镶嵌大小各异珍珠的青铜尊中。供案上置祭品肉疏、果珍、酒馔三堂,每堂八碗,摆放得满满当当。供案前面正中央置一樽硕大无比的铜鼎香炉,一对粗壮的蜡扦,上插杏黄色大蜡烛。灵台前搭建了九龙戏水的三门式素彩,金龙抱柱装饰的灵柱。堂罩两侧,都用龟背图案素彩打出隔扇屏,是为跪拜参灵的苫席。左右苫席外均拦起了松鹤延年、野鹿觅仙图案的短屏,为王公大臣轮流陪灵的坐席。咸阳宫内,挂满了挽联、祭幛、素匾。除了特许的王公大臣,一般臣子是不得进入灵宫参拜守灵的,而能进入灵宫参拜守灵的,实际上就两种人,皇子皇孙和三公九卿。
咸阳宫正门前,是祭台部分。立起了方方正正均为九丈五尺、高为九尺五寸的铭旌高台,专供朝廷官员、地方差吏、外夷使节参灵哭丧。高台布成亭阁式,台基四面扎着栏杆,每杆上顶端安有青龙白虎头型的柱头,台内摆着香炉、蜡扦、祭品等供器。高台四周插满了成百上千的锦缎素花纛旗幡伞,台两侧搭起了松柏枝扎成的三门式素彩。
有人说了,这样看来,始皇帝的丧事不算什么啊。别急,慢慢往下看。在祭台两旁的空地上,每边各横陈摆放着十八乘总计三十六乘车舆,车上面满满当当的稀世罕物、奇珍异宝。有首饰、项坠、佩、簪钗、奁盒、宝镜,也有尊觞、觥筹、钟鼎、瓮瓿、杯皿、壶斛;有绫、罗、绸、缎、带、襦、衫、袍、裙;也有棋、简、书、画、笔、墨、砚、印、签;有戈、矛、戟、盾、刀、剑、斧、弓、弩,也有琮、璜、璧、玦、珪、瑗、琚、琼;更有琴、瑟、鼓、筝、筑、竽、笙、簧、磬、缶、箫,有珍珠、玛瑙、琥珀、珊瑚、翡翠、宝石,更有象牙、犀角、玳瑁、沉香、碧玺、伽蓝;金、银、青铜、玉石、漆器,应有尽有,数不胜数。
三十六乘车舆盛装,这么个什么概念?古时的马车再小,少说也有现在一辆手扶拖拉车的载量吧,能堆成几座金山银山也不为过。而这些珍宝,也就是始皇帝宫藏的一小部分,大量还留在宫中,准备将来建成阿房宫后,摆放入那里。这些珍宝,都是从旧六国王室公侯处掠夺运到京城的,收藏之丰,绝无仅有。
按始皇当初的打算,随他入葬的珍宝比这还要更多。始皇殇后,胡亥、赵高、李斯等为确定随葬品起了争执,胡亥认为,为了表明自己的孝心,应该扩大随葬品的规模数量,但遭到了李斯的反对,李斯认为,朝廷各项工程有增无建,府库已经告急,只宜挑选些有代表性的,其余用布革制品的冥器替代,最后赵高出来折衷,减小规模数量但要用真金白银的冥器。胡亥也觉得那么多珍宝随父皇入土也太可惜,留下来对自己也有用处,李斯本来就不愿为始皇的丧葬引来众怒,自己不过是为社稷长久计,犯不着和胡亥僵上,也见好就收,妥协下来。
祭台的前方就是礼仪场,礼仪场相当于后来的道场。只是那时还没有和尚,和尚是在东汉以后随着佛教逐渐从印度传入中国的,道士也还没有走进皇家的视野。祈福禳祸、乞求鬼神、告慰亡灵这些诵经念佛的事情,就由筮师神卜、礼工乐师这些人来担任。筮师神卜,主要还是道家、阴阳家弟子,只是旗帜鲜明地和卢生、侯生之流划清了界限,确信与之没有任何牵连关系。礼工乐师,都是清一色的皇家仪仗队和宫廷乐队组成,按照规定的路数行丧葬的礼仪,组织着乐队周期性地演着丧事题材的舞蹈、奏着哀乐。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到了战国后期,周礼“礼崩乐坏”,秦朝时期包括婚丧喜庆乃至君臣之间的礼仪,是极为简单的,繁文缛节并不多。真正让礼变得纷繁复杂的,是上文提过的因为焚书之祸跑到零陵令许绁处避难的儒学弟子叔孙通,他在刘邦得天下后,通过采纳礼的进谏主张,让礼成为约束君臣、父子、夫妻“三纲五常”的主要规则,让刘邦这皇帝做得那么有威严,也让礼成为了二千年封建帝制的最主要道德准则。
礼仪队总共九百五十人的庞大阵容,总共五个方队每个方队一百九十人,席地而坐在广场中间,或念念有辞、手舞足蹈,或翩翩起舞、声嚎音恸,或鼓瑟齐鸣、仙乐飘飘,哀声阵阵,寄托着哀思。
殡棚,也就是为前来奔丧守灵的王公大臣搭起的灵棚,它以咸阳宫为中心沿广场边缘环围起来。按照诏令,在京令丞以上的官员至少轮值来殡朋守灵三天,而地方各郡县都必须派使吏来京垂吊,实际上大家都唯恐被指责对先皇不敬对今上不忠,守灵几乎都在七天左右,十天半月也在多数,而从举丧之日一直守到现在的大有人在。这样一来,每天聚集在殡棚守灵的人满为患,最少时也在五六千人,多的时候都在万人以上,熙熙攘攘,挤得水泄不通。
咸阳宫广场的台下,也就是那十二金人的下面,还允许庶民百姓在此吊唁悼念,人群更是络绎不绝。
朝廷备了粥饭专供前来守灵的人们,只不过官员品级高的,粥饭的等次好点,连庶民百姓人人有份,粥饭是最次的一等。这更是引来了许许多多为蹭口粥饭来守灵吊孝的人。这个主意是胡亥出的,自己初登皇位,正好借着给先皇举丧,开仓赈济百姓,为自己积敛口碑,收买人心。李斯本是反对,认为赈济的范围太广,仓廪蓄粮经不住这样折腾,但看到赵高表示附和,心知拗不过他俩,虽有不情愿也只好依了。
整个皇宫和连结各宫殿的主道都点上了东海鲸脂长明灯,并且从咸阳宫前向东一直延伸到骊山地宫陵寑。有人初初推算过,五步一盏灯,这就需要十万盏长明灯,每盏二两油,这就需要二万斤鲸鱼油。按现在折算,约十吨一卡车的鲸鱼油脂。始皇帝至少令人捕杀了十多头巨鲸,才搜集到了这多的鲸鱼油脂。
各个宫殿为了渲染哀伤悲痛的气氛,都用黑幛白绫透透装饰了一通。咸阳城主要的街道还临时搭建了许多牌坊素彩,所有的官吏哪怕就是小到里长亭长,家中也要布置起灵龛供奉,早起晚归都要披麻带孝地哭拜上一回,一时间搞得咸阳城冥丧生意异常火爆起来,布匹纷纷告磬,供不应求。
咸阳宫前成了最热闹的地点,一到夜晚,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成了那个时段咸阳城最为炫目的一道风景。
过了几日,人们的哀伤悲痛渐渐开始淡将下来,到咸阳宫守灵的人也日渐一日地少了下来。
就在这时,那些受了隗秀煽风点火的皇子闹将开来。最先带头的是悦开、负宁、由圭几位皇子,他们跪到在灵宫里始皇的棺柩前嚎啕大哭。起初,侍卫们有些奇怪,这些天来,大们为始皇驾崩归天哭得死去活来,刚刚才哭歇了几日,怎么这几个皇子又在灵前哭得那么伤心欲绝?听到俩人哭声中话有所指,待听得清楚,不禁暗暗心惊,却不敢作声。原来俩人哭声中尽是“父皇啊,你睁开眼来看一看哪,如今有人要违背你的意志,连自己的骨肉亲人都要赶尽杀绝啊!”“父皇啊,公子扶苏和蒙家为大秦立下多少战功啊,为什么连他们的亲眷都不放过非要赶尽杀绝啊”“父皇啊,你这一走,让小人得势啊,不但株杀忠良,还逼死你最宠爱的淑娥妹妹啊”
哭声传了出来,引得旁人窃窃私语,消息不胫而走。那些在祭台和殡棚里守灵的臣子们听说,正自惊异间,又有皇子和王公大臣加入到哭丧的行列中:“扶苏和蒙氏兄弟再有多大罪,都已经伏法了,有必要株连到家小吗?”“蒙毅敦良忠信,深受先帝宠爱,杀他说不过去啊,淑婉公主不过帮人说了几句话,再有不是也不至于将她逼死啊!”“开恩赦免扶苏、蒙氏家小!”黑压压地跪到了一大片,声音乱嘈嘈的。
胡亥因为悲伤过度又受了风寒,这几日在宫中静养,由赵高陪护着。始皇逝后,咸阳宫暂作灵丧之用,胡亥便将城北的望夷宫作为自己主要议事休寝的宫殿。早有人将消息报进宫里,胡亥听说几个皇兄带着一大帮人在始皇灵前哭丧为扶苏、蒙氏家小叫屈告免,心中有些慌乱,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理,忙向赵高求助。赵高心中透亮,他隐约地感到,这哭丧的背后,定有人在背后唆使,此刻正逢李斯前往骊山催促赶造地宫陵寝,只能等他回来聚首商议定夺,眼下只能先不予置理,以静为动,观察一阵看看这些人究竟想怎样再说。于是,他淡淡说了一句:“休要理会!给他们哭去喊去,等他们哭累喊累了,自会散去。”等伺候胡亥寝憩,他让心腹出宫将一个人找了进来,低耳嘱咐了一通,那人不住地点头称是,然后领着几个侍卫依计议行事。
那些哭丧的人从早哭到晚,不见宫中有任何回应,却并不气馁,第二天一大早,又继续在始皇灵前哭上了。
这一头,胡亥急不可待地让赵高将李斯召进宫里商议。一番磋谈之后,李斯给出的主意是,开个大朝议借着讨论始皇帝下葬的事情,向那些哭丧闹丧的臣子诏示尽早收场,不可再胡为下去。
于是,紧急召开了朝议。没想到才一开场,责难声此起彼伏,矛头却指向了负责陵寝建造的李斯,让他备感难堪:先皇归天都这多天了,为何还迟迟定不下入殓安葬的日子?就算遗体冰藏得再好,再这样下去,真发生腐臭的问题,谁来承担责任?这样做,究竟欲置先皇于何地?
对此,李斯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泄。定不下入殓安葬的日子,主要的原因是陵寑的建造出现了技术性难题,造成工期迟延难以下葬。
说来,这事还怪不得李斯,要怪还得怪始皇自己。建造之初,始皇帝就对皇陵提出了设计要求,要挖到“穿三泉”的深度,也就是“九泉”的三分之一的深度。古人迷信地认为,阴曹地府在地底最深处黄泉涌出的地方,始皇帝想将自己陵寑挖到三泉这个最恰宜的深度,既不惊动阎罗冥君,又可免受象鬼门关、奈何桥、刀山火海之类的痛苦折磨。可这“三泉”究竟有多深?反正很深,最大胆夸张的估计说在五百至一千米左右,最保守的估计也在五十米左右。
始皇帝五十寿辰之时,李斯向他奏报说,陵寑已经挖得很深了,挖到的地方连火都点不着了,好象挖到了地底,听见空空的声音。始皇帝听后,殊无喜色地让他“旁行三百丈乃止。”
问题立马就出现了。别说是地下水-黄泉涌现,因为北临渭河,大量的地表水通过渗透,将陵寝灌得满满当当的,无法继续施工下去,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可能会使皇寝因无法使用,半途而废。始皇与李斯召集了全国最出类拔萃的水工、土木匠师实地勘验论证,最后定下来解决方案,一是截河排水,暂将渭水截断改向,乘此间隙将地宫中的水排干;二是在地宫夯筑长近千米宽近百米的清膏泥防排水渠,并借助陵寝南高北低的地势,抵挡水的渗透;三是灌铜浆浇汞液,防止水渗蚀棺柩。
可是,话好说,事难做。那时没有抽水泵,光是从那深的墓穴中将那水一桶一桶地背吊出来,就尤为不易,修筑那道厚度达十多米的防排水渠的艰难之处更是可想而知,而要集那多的铜汞,更非一日之功。这样干了一年多,还没到收尾,始皇就驾崩了,陵寝提前派上了用场,李斯没日没夜地想把防排水渠弄好彻底解决根除渗水问题,累得要命,可还遭一班朝臣指责。
李斯没来由为此发脾气来应对,只好耐心地解释所遇到的困难,表示用不了几天就能出殡安葬,并让大家放宽心,始皇的遗体用朱砂(汞)浸泡,防腐很好。
这无济于事,整个朝议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地对新主即位后倍感不适和不尽如意的事情议论开来,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连东家大臣西家吏车舆经过府前马拉了便便不打扫也闲扯上了,反正就是海阔天空却总回不了正题。与其说群臣们平时尊重李斯,倒不如说是畏惧始皇帝的威严。如今始皇帝已不在人世了,继承皇位的又是年方二十一岁、少不经事又饱受非议的幼主,昔日对李斯的那种尊重也急剧下降。
看看朝议有些失控,李斯略显尴尬地连忙向群臣作一番正告后将朝议草草收场。
朝议似乎更加触动了隗秀那一干人的神经,他们敏锐地嗅到,新君辅臣的软弱可欺和外强中干,哭灵闹丧这个事情大有文章可做,闹大了最后再谈,不闹就掌握不了主动,让事情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哭灵闹丧仍在继续,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朝议当天下午,就发生了赵成遭殴的事情。赵成是赵高的弟弟,也是和赵高一样,很小就入宫做了宫奴,平时在宫厨中做杂役打打下手。胡亥即位后,赵高怜悯他,让他在厨房中做了个厨监。这赵成新刚上任,资历浅说话没份量,而宫厨中又多是些身份资历比他高得多的老宫奴,他自不敢使唤,正巧这几日给守灵官员送粥饮的小宦官生病了一个,赵成就只好自己顶上,来送粥饮。自有人识得他是赵高的弟弟,故意在粥饮上挑剔找茬。一语不合,以至于赵成还在懵懂间,就被那些人蜂拥而上,劈头盖脸一顿群殴。当赵成鼻青脸肿、衣冠不整地跑去找赵高哭诉时,正好胡亥也在那儿。等问明情况后,胡亥一脸茫然和惊恐:“这成何体统?!这些人究竟还想闹到什么地步!”赵高则显得平静得多:“算了,虽说大丧期间要白衣素食,可这粥弄得清汤寡水的,国戚大臣们夜以继日地守灵,身子骨熬不住啊,也难怪他们会有如此情绪。赶明儿多花些功夫,把粥饭弄得好一点。”
那些人哭闹了三四天,宫中没个态度,而再把赵成打了,也是如同盲眚,不闻不问,心中更是肆无忌惮,闹腾得更加欢了。而隗秀似乎也从中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更是从旁卖力地挑唆怂恿,在他看来,只要轻轻拈指作最后一击,胡亥、赵高就会迫于压力而妥协,不仅达到了既定的目标,还能从中树立起自己的强势与威望,操揽朝纲就能指日可待了。
可他心中也在泛起隐忧,事态似乎正朝着他无法驾驭的方向发展,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悄然袭来:他有可能会被自己所掀起的风浪吞噬,逃生不得。可是,事到如今,已成骑虎之势,哪怕前方再有多大危险,也只能不由自主地走下去了。
哭灵闹丧的内容,也正发生着变化。从最初的为扶苏家小喊冤叫屈求赦,发展到对始皇死因的怀疑上,最后,又从坚信始皇是遭人暗害发展到清除奸佞、废黜昏君、拥立新主上:
“父皇啊,你死得好蹊跷啊,离京时好好的身体,怎么就去了?让儿臣们实在弄不明白啊,是不是遭了奸人的暗害啊?”“父皇啊,如果当初你让儿臣伴你巡游,就不会让奸人奸计得逞啊”“父皇啊,你显灵支会儿臣们几句,造成今天这个场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遭人暗害,皇上修炼长生不老快要得道成仙的身体怎么说没了就没了?要查出奸人不难,查查随他出巡身边那几个人就是了,就是那几个人做出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清君侧,以正朝纲,还大秦朗朗乾坤一个干净!”
“先皇原本打算册立扶苏嗣位,怎会临终变故?一定是有人矫诏篡位。现扶苏遭奸人谋害,应当从皇子中选出有贤德之人,拥戴用君。”“无才庸劣之辈,怎配为君!”
有的甚至喊出了“开棺验尸,查明真相”的声音,也不想一想,这始皇帝至尊之躯,死了还要挨你活人剖尸,情何以堪?他的子孙颜面焉存?
这已经远远超出隗秀的预期,让他倍感大势不妙。他甚至怀疑,有人利用他们的哭灵闹丧来借力打力,将水越搅越浊,将自己一行人逼到一个极其被动的地步。他也曾努力地想去制止那些绝非自己初衷意图的叫嚣,想将事态拉回原来预定的轨道,却已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加入哭灵闹丧行列的人,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广,规模越来越大。象瘟疫传染、扩散到最终爆发一般,这场哭灵闹丧,由最先的几个皇子,扩大到部分弹劾赵高的朝臣,又再波及到大多数顾盼惶然的臣子,也带着各种心态加入进来,最后,连那些在旁边看热闹、凑兴致的平民百姓也都参与进来。整个咸阳城,已经笼罩在一个流言四起、众议纷纭、人心惶惶、混乱不堪的氛围态势中。
队伍越来越鱼龙混杂,表达意愿更是五花八门,有要增加俸禄的,有要减免赋税的,有要赦免囚徒的,有要惩办官吏的,有的甚至将陈年旧帐翻将出来,要为早已作古的吕不韦等人平反昭雪的……。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更是漫天遍地,什么宫廷发生政变、胡亥被轼、赵高伏诛啦,什么长城军兵变逼幼主退位啊,什么李斯已自缢身亡、扶苏蒙氏兄弟复生雪仇啊,搞得真伪莫辨。官员停衙罢值,百姓撂荒弃耕,更有人趁火打劫,偷抢衅斗横行,咸阳都城的秩序一落千丈,濒临崩溃和瘫痪的边缘。
看到局势如此糟糕,以冯氏父子为首的一些老臣忧心忡忡,再也坐不住了,纷纷上疏,要朝廷早拿主张,制止事态恶化。
胡亥看着案上那一摞摞奏折,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能镇住当前的局势,想着自己登上皇位不过一月有余,挠心头痛的事情是一桩又一桩,不免有些灰心沮丧,当着赵高的面大吐苦水:“人活在世上,就如同驾驭着六匹骏马飞过缝隙一样短暂。朕贵为一国之君、天下至尊,想满足一下自己耳目见闻上的需求欲望,尽享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人生乐趣,同时也让宗庙社稷长久下去,百姓安居乐业,这种想法真的很可笑、很幼稚吗?究竟行得通还是行不通啊?”
残酷的宫廷争斗,让赵高学会了在蜇伏与隐忍中寻求致命一击,让他深悟潜龙勿用后才能鸣嗥于九天,变被动为主动,这么多天来,看似局势越趋恶化,但却是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看到冯氏父子这些重臣已经不能容忍和坐视乱象滋生蔓延,心中暗暗高兴,他等的就是这一天,盼的就是这一刻。看到胡亥举足无措、方寸大乱,他不动声色、了然于胸地说道:“圣上想的这一些,对贤明的君主来说是能够做到的,但对昏暗的君主来说则是禁忌和奢求。臣冒死谏言,不怕杀头诛族,请圣上三思而行。现在,对于圣上的承诏嗣位,诸皇子和大臣都有所怀疑,而这种怀疑,不但动摇而且已经威胁到圣上您皇位的延续、社稷的安宁。这些皇子是您的兄长,颇有根基,这些大臣又都是先皇原先就任用的,位高权重。圣上好好想一想,您身边除了我一人外,还有谁可以倚仗的,又还有谁能够为你竭忠尽节?!我们没有羽翼,势单力孤哪!”他说至此,面露难色,满语无奈。
胡亥听他说得危危颤颤,更加着急:“那当今形势,当如何处理哪?这不急煞朕了吗?”
赵高看到已收到效果,仍旧不紧不慢地道:“办法倒是还有,但就是不知圣上,敢不敢不决心和狠心。”
胡亥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不假思索地说道:“只要能摆脱今日之困境,朕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赵高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便抬高声音说道:“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本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
胡亥搞不懂这些文诌诌的话,有些茫然地楞盯着赵高。赵高目露凶光,站起身来,对胡亥回以直视,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伸掌横切的姿式。
“杀!”
“杀?”
“对!圣上,您想想,你刚刚登基继位,这些人都心怀怨恚不满,都在蠢蠢欲动想要闹事。您对他们想克柔怀德,可他们哪会感念您的恩典!哭灵闹丧的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境地,就是一个很好的明例。现在,蒙恬虽已死去,蒙毅也作为心头大患根除,可蒙毅所说的十万神兵究竟在哪里,还没有搞清楚,这更是不得不防。臣夙夜提心吊胆,唯恐会有不测灾祸。这些皇子公主和王公大臣,已经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危险,把这些人统统杀了,直至灭族,把侮谩您、不服您的前朝旧臣全部铲除,苛严法纪锄去奸恶之人来树立圣上的威严,又重新在您身边任用一些信得过的人,让他们对您感恩戴德而奔死效命,何患天下不安宁?”
胡亥历事不多,赵高说得是不是道理,他没有能力去辩析,也懒得去探究,反正自己的老师,平时也倚重习惯了,既然他说得条条是道,那自然就有道理。看赵高对平息此事蛮有把握,便问道:“那眼下最该做的是什么呢?”
赵高不再绕弯子直奔主题:“圣上一登基,我就让圣上颁诏委以我郎中令一职,就是为了防范象今天这样的不测风云,郎中令掌握着宫中所有侍卫的调遣之权,临事之际完全可以掌控和应对突发之变局。臣早已让人暗自查得以长公主婿隗秀、皇子悦开、负宁、由圭等人为首暗自窜合、内外勾结,挑唆、煽动朝臣忤逆,翼图谋反篡位的昭昭罪证,只需圣上拟诏下旨,臣即刻率领侍卫将这些乱臣贼子悉数拿入狱中,而其他那些跟着起哄的臣民,一见有此动作,倾刻便作鸟兽散,乱局自解。”
看样子,赵高是早有所准备的,这让胡亥暗舒了口气。他见赵高让人捧来一捆简册,问道:“这是?”
“这是所有参与谋反篡位者的名册,一共八百七十四人。”赵高神情显得淡定而从容。
胡亥却是倒吸了口冷气:“这么多啊?”待他展册一看,更是让他心惊肉跳:“怎么父皇的这些嫔妃,还有这些公主,朕的这些庶母和皇姊,都参与了谋叛篡位?”
赵高颇为自信地点点头:“这些嫔妃和公主,都是儿子或丈夫参与了谋篡,自己有所牵连而不能逃脱干系。此外,先皇在位时,从旧六国选取了大量的嫔妃,这些人虽说与事件没有牵系,但毕竟怀有很深的故国情结,空耗供养,徒留无益,按照大秦祖制,可随先皇殉葬,这里先跟圣上说上一说,届时再行定夺。”
胡亥又看不明白了:“怎么淑婉公主也在册啊?她可是朕最亲的皇妹,都是那长公主抉倨和隗秀作的祟,坑得她自杀,她说什么也不可能和谋反篡位扯上关系!再说,纵有天大的罪,人死都死了,干嘛还和死人过不去?!”他说得且恨且怜,情愤难当。
赵高竭力说服胡亥:“淑婉公主跟谋篡无关,但她毕竟因贪贿而为重犯开脱罪责,直接引发了哭灵闹丧事件,不追究不行。臣刚刚方与圣上说到要严刑峻法,制定更为苛严的律令来使天下归心。圣上请您想想,不追究淑婉公主,怎么去追究阳滋公主和珴妃,又怎么去让蒙母、蒙氏子孙受罪伏法得心服口服,最为重要的是,怎么去堵住抉倨和隗秀这些人的口实?!是的,淑婉公主已经死了,但依照律令她应当判处+刑,与其他公主一道拉到杜县这个地方用石磨辗碎分尸。这虽然很残酷,可既然她已经死了,圣上用一个死人来换取朝纲严肃、社稷安宁,臣窃自以为,还真是值了。”
胡亥无言以对,只好作罢,再往下看,见有青瑗公主的名字,名字上还画了个圈,更为不解:“这青瑗公主不是李斯丞相的儿媳、李由之妻吗?她又怎么了?”
赵高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说道:“臣已查明,青瑗公主也有受贿说情的事实,可基于她身份特殊,李斯父子都是我秦功臣重臣,她受贿事实又甚为轻微,可以宽恕。但为了让李斯父子不倚功傲主,圣上可单独约见李斯提醒提醒,让他收敛收敛,不致今后有难以驭驾之患。”
胡亥看完,大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上至王公国戚,下至朝官衙吏,有那么多人参与了谋叛篡权!不清洗戮杀干净,怎么能让朕安实!”
毕竟他久在始皇身侧颇受熏泽,对朝务并非一窃不通,心中还有些余虑:“郎中令只负责内廷事务,拘捕嫔妃公主、皇子国戚,也还算得上是份内的事。可要拘讯朝官,那就是御史和廷尉府的事情,此事要不要和丞相、御史、廷尉大人商量一下,再行定夺?”
赵高断然决然地摆摆手道:“非常时期有非常应对之策。此举行事须万分机密,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想那些贼党早已在摩拳擦掌、伺机而动,事不宜迟,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发制人,若再迟缓半分,恐怕圣上与我的头颅将要悬在哪里,都不知道啊。等将贼党悉数归案,再与他们商议如何处理,也不算迟。只是行事的同时,要得密切关注掌控兵权这些将领的动静,以防生变,这也是最为重要的。”
赵高看胡亥早被说动,又再说道:“臣向圣上推荐一人为郎中令副使,全权代替臣率领侍卫武士缉拿乱党。此人姓阎名乐,曾任过咸阳城滨河屯的军候,有过领兵行军的经验,而且与臣有患难之交,完全可以倚赖和信任。对隗秀和诸皇子谋叛篡位的罪证,就是臣暗令阎乐事先进行调查搜集的。”
胡亥似乎对阎乐也不陌生,当即满口答应:“这阎乐是还是当年和先生的侄子在滨河屯出事被解职的那一位,好吧,尽依先生的计议行事。”
咸阳城的风云突变,就在一夜之间,宫中出动了大量的侍卫,从咸阳宫灵场上将悦开、负宁、由圭等一干皇子和朝臣拘押带走。就在大家还在惊恐不安之际,郎中令会同廷尉府又差遣侍卫、衙吏在咸阳城入家入户大肆搜捕余党,包括隗秀在内的许多国戚官员落入狱中。紧接着,宫廷和侯府又有嫔妃、公主、国媚被拘捕。整个咸阳城,即刻之间,又转入血雨腥风、愁云惨雾笼罩之中,每个人都坠入一种朝不保夕的惊恐万状中。
李斯在拘捕人犯的当天夜里即被紧急召入宫中,当他看完赵高呈上的名册,急切地说道:“拘捕其他人员我没什么话好说,但这个人虽曾为皇子师,但万万杀他不得,否则,后果不可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