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与李斯同被召来议事的还有冯去疾、恒德、冯毋择等几位重臣,赵高向他们宣读了诏令:众皇子借哭灵闹丧行篡位谋反之实,事情败露已被缉拿入狱,以郎中令赵高为首,卫尉、廷尉协办捕讯乱党余孽。
几位重臣惊愕之余,甚感隐隐不快。大家搞不明白,说这些皇子扰乱朝纲倒还说得上,可说他们欲篡位谋反,未免有些勉强。虽有人在哭灵闹丧时喊出几句大逆不道的话来,可那么乱哄哄的场面,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生事,栽赃陷害,硬把脏水泼在几位皇子身上,说是受其唆使为之,恐怕难以服众。但听得赵高说得那么言之凿凿的,大家只好带着半信半疑的心理,等着着赵高能拿出什么让人信服的证据。最让大伙不高兴的是,赵高先拿了人,而且这回拿的还是皇子国婿这些身份显赫的人,事前也不跟他们支会一声,事后走走过场让他们知道一下,那种揽权行事、咄咄逼人的气势,让这些重臣甚为深重地感觉到了威胁和危险。
可憋气归憋气,最终大家带着互相观望和猜度的心机,平息了内心的愤怒。赵高再擅权,轮不着我来强自出头地表示义愤和反对,你们不出声我也不出声,你们觉得行过得去我也觉得行过得去;又没伤到我的利益,管它的,随它去,我跳出来说话了,把胡亥和赵高得罪了,别人只会看热闹和幸灾乐祸,要知道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呢,为此把自己给栽了,要有多少人高兴啊;说不定他们另几位早勾在一块了,我站出来说话,那不成了众矢之的了吗,比我官大比我心头有气的人大有人在,要说也由他们去说,犯不着我去为这事认真;如此之类的心态,让这几位重臣缄默和退缩了。
冯去疾心中更是不爽。他是实在看不下去咸阳城乱象弥生的状况,才上疏请求尽快平息事端,他的本意是对带头哭灵闹丧的诸皇子和大臣们示以严厉的惩戒,以儆效尤以求早日让事态平息下来,根本没想到要办他们个谋反篡位的大罪死罪,他觉得自己希望都城安定的心思被赵高利用了,听完宣诏他血直冲脑门,几乎让他失去理智,从头至尾他一言不发,是想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如何应对当今这种局面。他心中阵阵发凉,第一次对赵高不再小觑,这个宦官,心机深不可测,心术高人一筹,不可等闲视之,再不小心从事,会被他玩死在掌心。可叹的是,如今的李斯,搞得是暧昧的骑墙路线,总是和自己难于连心联手在一块,他俩现在有如隔着一层能看得透却总是捅不破的东西,想起来真让人揪心不已。
宣诏之后,胡亥赐宴与几位重臣畅叙,直至通霄达旦。大伙心中自是明白,在这皇恩浩荡的背后,不过是非常时期将他们变相软禁起来,确保不泄密事漏。实际上此刻,赵高正率着宫卫武士,会同着廷尉府的衙役,满大街杀气腾腾地搜捕所谓的叛逆余党。
搜查的结果,更是令大伙触目惊心。说是在隗秀及几个皇子府中搜到了窝藏的兵器和豢养的死士,而且,还遭遇了激烈的抵抗,最后才将乱党拿下。
李斯的愤恚其实不亚于其他人。那么大的一桩事,不跟他商量不说,将阎乐擢升为郎中令副使,也没和他通声气,简直把他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不当回事,赵高如此急急地培植党羽,专断弄权,让他感到了一种深重的威胁正向自己袭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他忖度和盘算过不知多少次,心中大致也有些主见:老臣辅佐幼主,处境颤颤危危,唯有跟紧胡亥、赵高,并在百官中维系好平衡,才能逢凶化吉、遇险成坦,赵高他要弄权就让他弄,自己直管装聋作哑、装憨卖傻,等他的专权引得朝廷众怒,百官与他斗得势同水火、不可开交之时,自己再相机而动、伺机行事,就能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冯去疾父子与冯毋择兄弟未带一车一骑深夜神秘造访,看他们身上刻意想躲开监视跟踪的平民装扮,李斯隐隐约约能够大致猜出他们的来意。
刚一落座奉茶,冯劫就急不可待地说话了:“老丞相啊,那个阉竖究竟想怎样?把朝纲弄得乌烟瘴气、昏天黑地还不够?!还想将先皇的子嗣赶尽杀绝?这个时候,你得站出来说说话啊,再让他横行下去,非但赢氏血脉不保,连大秦江山都会被他玩完的!”
李斯对他们的来意虽有预料,但还是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冯去疾见李斯有些懵懂,出言解释道:“通古,你这些天忙着料理先皇陵寝的事情,搞得焦头灿额,恐怕还不知道吧?还是先让毋择跟你说说情况吧。”说完,他将目光转向冯毋择,让他开口说话。
冯去疾父子与冯毋择兄弟有族亲之缘,论辈份算是叔侄,但平素两家关系一般,来往平平,不过是因冯毋择尊李斯为师,才有那么一丝的亲近感,这回同来,肯定是在对事情所持的态度上取得了默契和一致。
冯毋择稍作犹豫地看了李斯一眼,说道:“我们廷尉府奉旨协助郎中令、卫尉缉拿隗秀与诸皇子等钦犯,一开始就遇上了一些疑惑。丞相,你想想,这些皇亲国戚的府邸,谁家不豢养几个家丁装备些兵器看家护院?那些打头阵的宫卫俱都掩去行装,明枪仗火地扰人府第,怎会让人不疑遇上盗匪打家劫舍,遇上抵抗那是难免的,等亮明自己宫廷卫士的身份让对方俯手听耳束手就擒后,就办人家一个谋反叛乱的罪名,真的说不通啊。这说不通也不去说了,这些皇子公子国婿都是皇家血脉啊,且不说罪行存疑,就是犯下天大的罪行,也得网开一面啊。现在我们已得到确切消息,说是赵高已获新皇恩准,所有牵涉其中者,都要悉数处死,无一轻赦,都是皇室命脉,何必非要斩草除根,那般歹毒呢?!最令人气愤的是,与此事毫无半点关联的公子将闾、高,也要受牵连处死,这让朝臣心中不服啊!我们许多臣子计议一番后,决定来找丞相,让你率我们百官一同谏阻此事,参劾赵高!”
四人偕谒府上,肯定与诸皇子谋反案和弹劾赵高有关,这一点,李斯是猜到了。但听说要将诸皇子公主处死,连同将闾、高都不能幸免,还是大出他的预料,让他大吃一惊:“怎么诸皇子公主连同将闾、高都要处死?”
冯毋择正颜答道:“我们廷尉府在协办缉捕时,也作过一番调查了解。将闾、高两位皇子置身事外,根本没有任何凭据证实参与了谋乱,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捏造陷害。公子高事先听到了风声,本可以外出逃命的,但他担心为此牵连全府上下而被满门抄斩,便坐守在府上,静等宫卫就缚。他还给新皇上了一道疏,请求只罪及他一人赦免他的家人,奏疏上说‘先皇在世时,我进宫有好吃的好穿的,出宫有好车好马乘坐。这种恩宠,让我本该陪伴先皇同去,却没有做到,这是我做为儿子的不孝,做为臣子的不忠。不忠不孝的人,是没有理由再活在人世的,请允许我随父皇一同下葬,希望能把我一同埋在骊山脚下。只求圣上能体恤哀怜我,成全我的这个愿望。’”李斯等人听至此,不免唏嘘嗟叹不已。
冯毋敬是冯毋择的胞弟,作为太史令,捕捉各种小道消息的能力也更为敏锐。他接过话说道:“听宫里人讲,圣上看了公子高的奏疏后,面现喜色,当即把赵高叫来把奏疏递交他看后,说道:‘怎么他也按捺不住了?’,而赵高则漠然不屑道:‘这些人现在担心自己性命不保都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图谋造反!’。听说,圣上已答应了公子高的请求,赐他十万铢以体恤彰扬其随先皇殉葬的心志。至于说将闾,宫卫去到府上宣诏说:‘你们不尽臣节,犯有死罪,奉令将你拘拿查办!’,将闾当时就辩解道:‘宫廷的礼节,我从来不敢不听从掌管司仪的礼赞;朝廷的位次,我从来不敢有半分的擅越;我一直谨言慎行,从不有失礼节,怎么说我不尽臣节、不守臣子本份?我到底犯有何罪,哪怕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宫卫只说了一句‘这不是我们这等人所能谋议的事情,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便把将闾一家老小悉数带走,将闾仰天大叫不止:‘苍天哪,我何罪之有?!’,闻者无不动容,暗自掩泪。听说将闾与其他两位皇子,囚禁在内宫中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任何人不得入见。”
李斯听他说完,口中不停地叹道:“怎么能这样?”,但这并不是他最为关切的,此刻心中最为盘算的却是如何搪塞回绝冯氏四人的邀约,既能找到托辞把事情推脱干净,又不让这几人尤其是朝中众臣臣说他胆怯怕事、趋炎附势、骑墙观望,这让他倍感难以忖度。那一天,宣诏缉拿乱党余孽,赐宴同饮之后,胡亥单独将他留了一会,向他袒露了青瑗公主也涉事其中,只是碍以他老臣重辅的情面才皇恩浩荡网开一面,并勉励他今后更要肝脑涂地的勤心伺主。李斯诚惶诚恐地叩谢之余,心底通明透亮。他知道,以胡亥的才智是不会有如此机心的,这一切不过是赵高的暗授机宜。这让他对赵高的老辣狠毒更多了层戒防。如今冯氏等臣子让他率百官参劾赵高,是如何地不合时宜,而且,就算他没这个把柄在人之手,受人要挟,单说他和赵高、胡亥有割舍不断的某种利益牵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赵高受损,他和胡亥也难保全,这让他不得不思妥善的周全之策。
李斯如何想,冯氏等人如何能看得透?冯毋择跟着说道:“赵高熟谙大秦律令,罗织罪状自有一套,新帝初自登基,他便怂恿推行更为严苛的律令,震慑臣民之心以固其位,但若说将涉案皇子公主悉数处死,非但证据牵强、于法有悖,更是逆天行事,罔顾大义昭理,是要灭我大秦皇脉啊!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群臣推举我们四人来与丞相磋议,还望丞相与我们同蹈共赴、举义成仁!”
是否游说李斯,冯去疾是作过一番考虑的。从上一次与李斯的晤谈,他有所察觉和知会:在对待赵高及新政的一些看法上,李斯的态度,是有所隐晦和暧昧的,似乎双方已经形成了默契和联袂,昔时那种“驷马一嘶”的架构正在悄然解体,如果寻求再度的联手合作,未免太过贸然和轻率。他只是带着试试看的心理,再探探虚实。能取得李斯的支持,多一份参劾赵高的力量,固然更好,如果遭拒,至少验证了自己的猜断,早作打算,也是一桩好事。即便李斯将事情泄露给赵高,可以敲山震虎,说不定能取到不用参劾就能让赵高收敛有所罢手的功效。久黯官场,使他早就对同僚间的背弃有一种泰然的从容与淡定。是故,一开始他就察颜观色,并不急切表明自己的态度,淡淡地插了一句话:“听说,这些皇子公主中,只有子婴等少数几个得以豁免恕罪。”
这句话倒让李斯敏感起来:他是不是话有所指?便有意无意地解释道:“是啊,我的几个子女,均嫁娶皇室,未受牵连得以幸免,可也是弄得我心惊肉跳啊。你说,如果他们有所牵涉,我这把老骨头,埋哪都不知道喽。”
冯毋择没好气地说道:“子婴没受牵连,不过是当年一句无意话,让先皇念及赵高救驾之情将其赦免,赵高顾念于此,有意饶恕。不是如此,凭他那眦睚必报的小鸡肚肠,岂会让他轻易逃过。”
冯劫已是越听越气,早就按捺不住了:“丞相啊,想我父亲手握大秦兵权,我又是咸阳城的戍守,令公子李由又是三川郡守,掌握着一方重镇的兵权,弹指之间,倾刻间即刻扭转乾坤,怎么能让小人如此横行!只要振臂一呼,士卒响应,他再是帝师又怎的,还不是乖乖束缚受戮,我们都不能再犹豫了,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李斯大骇,脸色忽变得煞白,一种本能反应让他心中不免猜疑道:“莫非他们一干臣子已经暗地里撺合好,如果参劾不成,就挑起兵变,以清君侧的方式逼杀赵高,甚至于发动一场宫廷政变,胁迫胡亥退位、另立新君?”这使他惶恐不已。
“妈的个巴子!我日他个娘老子!劫儿,你是怎么说话的,怎的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还算通古我们都不是外人,如果这话遭外泄出去,那是要灭满门的!”冯去疾的说话让李斯心头一松,疑虑打消了许多。要知道,冯去疾素以老成持重闻著朝堂,行事一向冷静,但如果他这句众臣尽知的骂人脏话一出口,说明他已经忍耐不住性子,怒火中烧了。“妈的个巴子!我日他个娘老子!”这句话,一方面说明,他对眼下朝廷所处的局势感到窝火和激愤,更对对冯劫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颇为不满,另一方面却也说明了那不过是冯劫一时过激的言论,父子间与众臣间根本没什么预谋忤逆行径。冯劫已是不惑之年的岁数,又是朝廷重臣,冯去疾再是他的父亲,不到焦灼难抑的地步,是不会不考虑儿子的脸面如此说话的,说出来就不会是装样和作伪。
李斯觉得,是时候该自己说话了,他汲了一口茶,茶的清香沁人心脾,这让他郁结在胸的烦闷顿时释去许多,他抹了抹嘴须,整了整思绪,慢理斯条地说道:“如果说起对赵高干政态度的不满,可能在座的没一个有我这样的强烈。我乃当朝的丞相,用大家的说法,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什么事情都不和我商量,不跟我通声气,等事后知道了已经于事无济,难以挽回了。这本来没有什么,我一个老朽之躯,对朝政早生厌倦之心,如不是惦记着先皇的恩宠和遗愿,我早退隐山林,做一个闲云野鹤,与事无争,老有所怡。可是,最过无奈和愤恚的是,我还得为赵高干政担负骂名。无论他做下什么事情,大伙都会说,是我这个当朝丞相默许的,是我与他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做下的,什么好事我揽不上,什么坏事总有我一脚,他如此干政把朝纲搞得污秽不堪,真把我大秦朗朗乾坤玩没了,没人会说是那一个宦竖小人给弄的,总会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我的身上,他做下那么多恶行,为什么我这个当朝丞相不制止、不反对?!大秦江山社稷,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李斯就是罪人罪臣,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先皇和大秦的列祖列宗?!你们说,我甘愿当下的这种窘境?”
冯去疾等人听着都觉是理,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满朝文武以至于全天下有很多人都认为,扶苏皇子和蒙氏兄弟不该杀,诸皇子公主更是罪不至此,新帝和赵高做得太过,不应该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俩以至于我李斯,是制造这些血雨腥风的罪魁祸首。我李斯跟这些事情有无关联,正所谓千秋功罪,留与后人评说,我无须在此自辩。可是,大家想过没有?追根溯源,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既不是新帝,也不是赵高,更不是我李斯。恕我有大不敬之言,这一切真正的肇始者,乃是先皇始皇帝!他在位时一直未立太子,直到去世时,才颇为突兀地将幼子胡亥立嗣为帝。你们想想,在诸皇子中,胡亥年纪为幼,又殊无执政经验,如何能让人拥服!且不说这些皇子中有无与扶苏偷觑皇位一样的心机,光是他们的那种诲谩居傲,就会为新君所不容,不打压清理以示震慑,就无法树起威望,更会造成法纪松驰,要继续秉承先皇遗志,顺风顺水地操理朝政,从何谈起!试问一下:历朝哪一代君王继位,不以清除异己整肃朝令为首要之举?!这是大势所迫,根本谈不上什么用心歹毒、刻薄寡恩。相反,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太过于宅心仁厚,搞妇人之仁,荒废失政就在旦夕之间。就算先皇在世退位,让胡亥亲政,也会赞成支持他的这些举止的,这绝不是我李斯妄自猜测,而是时局使然,是幼主新君残杀手足以树威立信的需要,哪怕是换另一个皇子为新君,他也会如此的!要怪也只能怪,先皇没有为胡亥的即位理政排除一切阻障,要怪也只能怪宫廷朝政血淋淋的残酷现实!”
他显然是说激动了,抬起茶盅呷了口茶,有意让自己镇静下来,继而说道:“大家再从另一个方面想想。郡县制是我大秦建国之初就定下的国策,现今已经推行了十数年,可当下实施郡县制的情况和现状是什么?我曾经到过内史、河东、陇西、汉中等多个郡县考究过,以蒲阪为例,这个县曾是安武君的封邑,推行之初,考虑到这个实际,采取了缩减食邑封地、扩大郡治权域的折衷办法,可却演变成了双重赋税的局面!那些原先广有食邑封地的皇亲国戚,眼见大部分的食邑封地被郡县划治减少,怎会甘心?无不变换着法子向被郡县征去封邑的原耕民佣农收租纳粮、充徭服役,这些原邑民害怕他们的权势,只得慑威屈从,而郡县官吏对此更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不敢吭声,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原封邑地的赋税要么征不上朝廷,要么就是原邑民双倍交纳赋税,既要交给原邑主一份,还要交到郡县一份,承担的赋税比没有实行郡县制以前更要苛重。全国象蒲阪这样的情况,还很普遍。如此下去,不但影响朝廷府库,还会激起民变动摇国之根本。”
冯去疾等人默然不语,陷入到沉思中。李斯看他们似被自己说动,又趁热打铁地说道:“自大秦建立基业至今,那些皇亲国戚、皇子公主无时不刻不想让分封制死灰复燃,他们千方百计阻碍朝政的施行,已经危害到政令的畅通。当年的儒法之争,不过是他们在幕后导演的闹剧!大家想想,即便不是胡亥即位,要让大秦稳步正轨,不肃清这些皇亲国戚、皇子公主的束缚和干扰,行吗?!你们再看看哭灵闹丧这桩事情,整个咸阳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朝务废驰,乱象四起,不大力加以整治,非但是基业易主,恐怕连在座你我的身家性命都难保!居康,你正是看到了这里,才率群臣上疏让圣上早日平息乱局。如今,又觉得朝廷勘乱平乱的举措过于苛严,又想对那些忤逆的皇子公主网开一面,只会养虎为患,纵容恶行,祸害尤远哪!”
李斯见冯去疾面露不悦,知道自己的言辞过于激烈,歉然地讪笑了一下,放缓语气略带好意提醒道:“居康,恕我直言冒昧。我之所以不赞成你们如此,不过是觉得,此刻参劾赵高,不但无济于事还会适得其反,授人以柄,而且,我想,那赵高既然敢肆意妄为,定然已做好了充分的应对和准备,打虎不死反让虎伤,休作无谓之举。不如养精蓄锐,待势而发,找好时机,瞅准他的软肋死穴,一击致命,求得大功告成。我之计议,当与不当,还望参酌。”
几人既知李斯的态度,一时不知说何为好。冯劫似有意起身慷慨陈词,却被冯去疾施以眼色制止。经久,冯去疾说道:“通古,这番话确实让我如灌醐醍,茅塞顿开。我等自当罢此计议。”他又犹豫了一下,有意放慢语速,缓缓地说道:“有些话,我憋了很久,还是想和通古说说。现在,大臣们多有议论,自先皇巡游到沙丘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让人颇为不解。这其中有何隐情,通古有何难言之隐,姑且不论。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当前之局势,并非不可谋划,为我所算,因而宜作未雨缪稠计,否则,恐重蹈春申君为李园所害之覆辙哪!”
李斯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是先皇对后事的安排出人意料而已,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做官为宦这么多年,那些非议与诽谤,早已见多不怪,唯有一笑置之了。还是那句话,千秋功罪,留与后人评说吧。”
他的内心,却被冯去疾的话深深蜇痛了,惊悸不已。李园是春申君黄歇的侍从,颇受赏识信赖。他先把妹妹献给黄歇怀上身孕,又怂恿黄歇将其妹妹晋献给楚王作妃,待生子立为太子后永享富贵。幕僚朱英劝黄歇,李园心术不正,一旦让其心志得逞定会遭其所害。黄歇不听劝谏,朱英怕大祸临头殃及己身,便远遁他乡。果然,李园后来仗得其妹得楚王恩宠,将黄歇杀害,并独揽朝纲,终致楚国灭亡。李斯岂不明白冯去疾话中所指?
冯氏一干人罢了弹劾赵高的念头,但仍有几个朝官不为所动,上疏参劾赵高。果如李斯所料,当廷便以诬谤朝臣妄图不轨之名定成死罪,下入大狱,单等与诸皇子公主一同处死,为先皇祭灵殉葬。
始皇帝下葬的日子,终于确定下来,九月辛寅日正式出殡。
就在始皇帝出殡的头一天,胡亥下诏:皇子将闾自知罪孽深重,已同其子在宫中自尽,不再追究,其余皇子公主罪不可恕,敕令将十位皇子押到咸阳街头实施僇刑,将十二位公主押到杜县实施磔刑,财产悉数充入宫廷。闻听此讯,朝臣上下更是不寒而栗。这僇刑与磔刑,是古时的刑罚,僇刑也就是将人弃市斩首示众,还不算怎么。这磔刑却是肢解尸体的刑罚,磔字起源于人们最初用大石将牲畜尸体辗碎,于是,便有人说,磔刑是用石类刑具将人辗碎肢解,也有人说,磔刑最初是如此,但到了秦代已经发生演变,也就是车裂之刑。究竟如何,不去根究了。至于为什么将皇子公主分押两地处死,我想,可能是对于后宫女眷,有在杜县行刑的惯例。
初秋降至,九月的咸阳城渐渐有了些寒意,尤其到了夜晚,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对于许多人讲,这种季节的变换的直觉,主要来自,树上的黄叶多了,街上的落叶多了,而盘中的瓜果品种多了,田间地头的劳作更忙了。而对于在咸阳宫前值夜守灵的官员来说,感受最深的还是,第二天一大早,沾在发际眉毛衣袍襟袖的晨露,抹起来湿漉漉的一片,越来越更浓了。
知道先皇今日出殡,朝中大小官员几无例外地齐聚到灵场,为始皇守灵送葬,哪怕就是卧病在床行动不便的,也让家奴扛榻备席的抬来。且不说大伙对始皇帝顾念至深都想来送他一送,单说这些天来朝廷律令严酷,谁都怕有个慵怠闪失,背负上大不敬之名,吃罪不起。因此,整个灵场挤得满满当当,可却没有人声鼎沸、人语嘈杂的场面,每个人都表情肃穆、哀容满面,不时还会传来几声抽泣、嚎哭,除此之外,就是那周期性的阵阵哀乐,打破着青烟缭绕、烛影扑朔显得沉寂如铁的夜。
天刚麻麻亮,咸阳宫广场的台阶前,围拢来许许多多的黎民百姓,到后来,从咸阳宫前到东城门送灵线路上的街道,都围满了观瞻的人群。这些人,大多是得到官府事前支会来壮大送葬气势的,即便不是如此,基于好奇凑热闹的心理,谁都不愿错过这空前浩大的大丧国葬场面,更何况,结束了纷争数百年、战乱不止的局面,过上十多年安定日子的老百姓,怀着感激、惋惜、忧戚等诸多复杂的心情,前来悼念一下有着丰功伟绩、绝烁古今的昭昭大帝,想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卯时一到,就听得钟鼓楼方向传来几声清悠扬长的更鸣,紧接着,一阵杂混着哀恸的吆喝声从宫廷深处由远及近地传了出来:“晏驾临幸梓宫,行哀礼!”几乎就在同时,宫中与宫前礼仗队的哀乐鼓瑟相和、昂扬顿挫地奏将起来,响彻云霄。整个灵场守灵的官员齐刷刷地跪倒成一片,哭声四起,如丧考妣,甚是凄凉。哀乐过后,哭声渐止,灵场再度陷入异常的静寂中,偷眼望去,从宫墙头隐约可见幡旗戈戟闪动,抬灵入殓的队伍正从内廷缓缓走向咸阳宫大殿。
到了大殿,胡亥一干皇族内臣与殿前等候的三公九卿重臣会合,准备举行一个入殓前的祭奠仪式,其余的侍从卫士、礼工乐师、巫祝卜者、扛夫杂役则从大殿侧门鱼贯而出,到殿前候命。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大殿中传出一个宏亮的声音:“晏驾安入梓宫,祭宗庙社稷天地鬼神山川河岳!”末几,只见胡亥领着三公九卿、皇族内臣徐徐来到祭台前。胡亥一身素缟麻衣,双眼哭得通红,脸上泪痕犹在,其他臣子也都哀荣满面,哽咽在喉。听得一声“开祭坛!”,只见一名缁衣墨服的巫师走到祭台中央,他绰有其事地向东南西北四方祭拜一番后,然后盘腿坐下,瞑目敛神,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一阵子,然后点燃供案上青铜鼎中的祭火,又有几个巫卜端着祭皿走上台来,主巫从盘中取出血和酒,分洒在各个方位,从事先备好的木匣中抽出一柄桃木剑来,手舞足蹈,呜呜哑哑地唱了起来。
众人不晓得他捣鼓的是什么,倒是李斯博学众长,从那含混不清的声音中,依稀可辨是一首诗歌:
“暾将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扶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舟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鸣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论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这是一首屈原所做的楚辞《九歌·东君》,描写的是祭祀东君出巡的场面,表达了对东君虔诚而炽热的顶礼膜拜之情。“东君”,即日神太阳。秦平定六国之初,对原六国流传于世的诗赋,只要没有诽议当朝朝政的内容,采取了既不推崇褒扬也不打压禁灭的态度,焚书坑儒之后,按李斯“燔诗、书、百家语”的提议,象《诗经》这样的诗赋遭禁,楚辞也当在其中。这楚人之音,怎么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大秦宗庙祭祀场上巫卜口中的祷语?是这些歌赋在民间传播中潜移默化地被巫卜们引为祝神之曲而浑然不察有犯禁不韪之举?还是歌赋本身的祭祀内容太好巫卜们有意将它移木接花地借用过来?已不得而知。李斯虽觉得,这《九歌·东君》出现在始皇的葬礼上,有那么一点的不相适宜,但这种表达却是切题合意的,令他不能去深究也无法去深究。始皇的光辉就有如这昭日一般,灿烂而夺目,气势磅礴而恒远。
巫卜祭告完毕,听得执掌丧礼司仪的官吏扬长声音叫唤道:“皇帝祭祀!行哀礼!”,胡亥步履沉重地走上祭坛,他按照主巫的引导,焚香祷告,行完三叩九拜大礼后,接过奉常杨信呈上的简牍,展开祭文,高声念道:
“大秦二世皇帝亥偕举世同悲,哀告之曰:呜呼哀哉!帝父仙羽,宇内殇恸,痛不能已,祇诵圣烈。六国四辟,暴戾无道,逐兴讨师,奋扬武威,明德哀众,烹戮暴疆,振撼四极,禽灭六王,阐平天下,德并诸侯,甾害绝息,永偃兵戎,莫不宾服。大圣作治,内定法度,教化万民,永为仪则。作立大义,照设备器,咸有章旗,宇县泰平。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臣心咸服,职臣尊分,各知所行。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远迩同度。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黔首改化,天下成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日,莫不安所。匡饬异俗,诸治经易,诛乱除害,兴利致福,六亲相保,终无寇贼,驩欣奉教,尽知法式。尊卑贵践,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除疑定法,咸知所辟,细大尽力,莫敢怠荒。举错必当,莫不如画。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大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应时动事,是维皇帝,体察为政,朝夕不懈,端直敦忠,事业有常。明智慧远,临察四方。功盖五帝,泽及四方,临古绝尤,群臣素德,后嗣循业,长承圣治。……”
胡亥一边念着一边以手拭泪,到后来竟声音哽咽,夹杂着泣声,以至于念不下去了,长长地停顿了一下,调整控制好情绪,又再继续下去。之前,李斯、赵高等人最担心的是,胡亥疏于学业,那么多的生涩字,唯恐他念得结结巴巴招人暗自耻笑,专门让人在难念字旁加注了易读的同音字,没想到他不但念得通畅,还恰到好处地用停滞表达了难抑的哀痛之情。说他善于矫情作饰,并不确实,作为始皇最宠爱的孩子,他对父皇的情感也是真挚而真实的。
这祭文相当于现在的追悼词。别看他用晦涩难懂的文字文绉绉地说了一大通,用当今的话简单地说,不过就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革命家”之类的说辞,称颂了始皇帝的文治武功,最主要的有平定天下、开疆拓土、严明法纪、统一度量衡、兴利除害、整肃文化思想泛滥、人民安居乐业等等云云。祭文成稿之时,最初还有“北戍长城,震定戎狄,南征夷越,臣贡来朝”等语,在提交廷议审酌时,李斯、赵高认为,朝廷刚刚铲除了扶苏、蒙恬**,为社稷安稳免生内乱计,对戍守长城抗击匈奴的功劳不宜作评判,而任嚣、赵佗此时对朝廷的态度也很暧昧,暗中较劲,也不宜褒扬,遂隐去了这两桩功绩。
胡亥祭祀完毕,太卜令、太史令上坛与巫卜们演算了一通卦贞天象后,向司仪官小声交谈了几句,只听得司仪官高声道:“吉时已至,启驾梓宫!”
话音一落,钟瑟齐鸣,哀乐四起,鼓乐喧天。闹嚣了约摸半个时辰后,只见抬棺的队伍缓缓从大殿走出,胡亥和一干皇族子嗣跪到灵柩前行三叩九拜之礼后,起身用肩接过棺杠前端,手拿哭丧捧和招魂幡,有人在旁帮撒着纸钱,一步一顿,行了八十一步的行孝抬棺礼后,退到两旁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抬棺的队伍继续前行。跪行丧礼的官员,看到如此庞大的扛棺人群,内中有人不免感到不解,悄声问旁边的同僚道:“我朝历代先王,按照丧礼定制,扛棺人数不过八十一人,我暗自细数了一下,为始皇帝抬棺者,竟有二百余众,却是为何?”有知情者更加放低声音回答道:“是二百八十五人,前中后各九十五人。先皇在世时,就已为自己定好了亘古绝伦的殡葬礼制,寓先皇在天、地、人三者之中均居九五之尊位,并规定后世子孙为帝者,只能行九五之制数,不能有所僭越。”看到听者脸现惊敬之色,为了炫耀自己见闻博广也满足一下对方猎奇心理,他低头环顾了周遭后,附耳过去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再说,不用这么多人,也抬不了这梓宫啊。”听者一脸茫然地问道:“这是为何?难道这灵棺竟有这重么?”那人又再说道:“棺柩说重也不重,是圣躯重过千钧哪!”他看听者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再卖弄关子,解释说道:“圣上殡天后,为了使他尊颜似鲜如故,尽用朱砂汞液浸泡,你想那汞液比重甚于铜铁两倍之多,满满的一棺汞液,究竟能有多沉,可想而知。这汞液能长久保持圣躯不腐,先皇在世不能求得长生不老,殡天之后也希望有一天能寻得仙术让自己起死回生,倘若尸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是连这个梦想也破灭了么?你听说过‘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吗?”见听者摇头,他接着说道:“这是先皇对他死后墓室的要求。他要用水银将墓室底部铺成百川江河大海的模样,使用机械让它们相互灌注流动起来,不成为一塘死水。墓室的顶部,用各式各样的珍珠、夜明珠镶成日月星辰各种齐备的天象,底部也做成我大秦社稷江山的模样景致。用东海鲸鱼油膏做成蜡烛长明灯,千载万世都不会熄灭。你想想,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正说着,抬棺的队伍已走过,胡亥二世起身领着众臣各依位次井然有序地跟随着始皇灵柩徐徐而行。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走下咸阳宫,走上咸阳主街道,按照葬礼例制,只有出了东门,才允许皇帝与百宫乘坐车舆和骑马随行去骊山寝宫。
队伍似一条长龙,足有数里之长,前头早行到街中,后队还在咸阳宫前广场上拥集待动。先前说话那二人因为官品较低,仍在那儿原地踱步。忽见一群侍卫又从内宫中抬出数十个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那一人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什么?先皇的陪葬品不是早装进这些车里了吗?怎么还有?”另一人解答道:“这是稀世绝罕密珍。听说今上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先皇在世时就亲自挑选好,令这些侍卫封装看守,不给任何人知道,这些负责封装的侍卫将这些东西送入地宫之后,便随同这些东西一道和先皇殉葬,把这些秘密永远地埋于地上,今后再无世人知道装得是什么宝贝。听说象当世剑尊这些珍宝,都在里面。”听者闻之嗟叹不已。
送葬队伍走了一阵,忽然便停了下来,前面隐隐传来嚎哭声:“圣上啊,你走得这般匆忙,微臣来得晚了,想瞻仰一番遗容,都成为一场遗憾哪!”
胡亥正想训斥说“谁那么大胆!敢拦梓宫大驾!”早有人来报:“宗正府都尉董翳,一身重孝跪伏在道上,为先皇哭丧!”
听说是董翳,胡亥平息心中想追究责罚的念头。谁都知道,董翳虽只是宗正府的一名都尉,可是深受始皇帝倚重和信赖,始皇帝生前将最为重要的一项大事——寻仙觅药差遣了他去办理,足见他在始皇心中和朝中的地位,哪怕是三公九卿,对董翳也是敬重有加,不敢侧目而视。而胡亥因为母亲的缘故,对董翳更是暗怀一种感激之情。由于董翳肩负着这种特殊的使命,行踪一直飘忽不定,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乍隐乍现,被人们所忽略和淡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胡亥心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总觉得朝臣中间少个什么人,也没去细数和细想,今天听到董翳的名字,才蓦然记起,少的就是这董翳。他一边让人传话下去:“让他尽臣子节道哭丧过后,随队伍送丧!”,一边又嘀咕道:“是啊,这董翳,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啊?”
非但是胡亥,许多朝臣记起董翳来之后,好好算起来,就在始皇缉捕卢生、侯生之后,董翳就失踪了,至今已是三年有余。这么长的时间里,董翳究竟去了哪里?为何连始皇的大殓都险些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