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布已论输丽山
骊山地宫。
方圆十数里的地方,被挖成一个叠斗型的巨坑,由里向外、自下至上夯土围筑成三层城墙,内城、中城、外城相对应的城门彼此相通,把守的武士披盔束甲、仗剑持戈,严密盘查着过往的戍卒役夫、工车械具。城头上旌旗飘扬,戈乾林立,遮天蔽地,森严壁垒,戍卒们都在此扎营结帐,可以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地监视着城墙下役夫营的一举一动,几乎每个垛口都配备有弓弩手、掷弹车、投射机、棘尖藜刺、擂木碾石、火油燃物等,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反常变故,城头便会万箭齐发,飞矢如雨,倾刻间就能让你射成刺猬、辗为肉酱、烧作焦土。
役夫营各按工活技匠的种类分成数营,用密实的栅栏圈围起来,彼此隔离,相互不能往来,各营都有士卒轮值看守。营门辕柱上都挂着一口硕大的乌青色罄钟,每名看守腰间都配着一支铜制图案镶饰的牛角号角,遇有风吹草动,随时可以敲钟鸣号示警。进营门的右侧,有一个用木头搭起的台子,台上立起三五根柱杆,台子两旁,摆着几架囚笼,这就是行刑台了,但凡有拖工窝工怠工、装病偷懒逃逸、抵制工役不听号令者,都在这施行酷刑,惩戒示众,以儆效尤。营帐又被分割成无数个空间狭小的号房,胡乱用些稻草铺垫在地面,二三十个人一群挤成一堆,靠门一侧摆着一只供人撒尿屙屎的大木桶,散发着异常难闻的气味,整个房间显得污秽不堪,令人掩鼻作呕。每天一大早,这些人就在吆喝斥责声中起床,押到工区里,劳累一整天后,又被押回这里,将大门牢牢紧锁,禁闭起来,彻底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骊山的役夫,由囚徒和服徭役的民夫组成,而两者的差别主要在于,民夫在衣食住行上可以享受一点稍为优厚的待遇,如十天半月能够吃上一顿好的,穿的睡的条件相对好一点,从事的多是少卖苦力轻巧一点的技匠活计,此外,朝廷适当会给民夫分发点少得极为可怜的工费,囚徒则是来服刑的,什么也没有。为了避免逃役和变乱,在限制自由的覊押管理上,两者是没什么分别的。当然,到了后期,由于府库吃紧,那一点差别也没有了,朝廷经常无期限地拖欠工费,吃的穿的睡的,也基本和囚徒一般无二了。
最挠心的还是,盥洗与疾病问题。
本来,朝廷是设有浆洗房的,隔上十天半月,统一将各个役夫营役夫换下的衣服收到外城里的浆洗房洗好送回,但是,浆洗的衣服太多经常发生丢失弄错的事情,浆洗房的漂母们也难堪重负,将换洗的周期拉得老长,到最后,浆洗房只负责打理戍卒的衣服换洗,役夫们的衣服换洗,只能靠雨天借点雨水或是外出做工时遇上水源随机揉搓几把弄干。朝廷也有规定,每隔两月将役夫召集起来,统一到附近溪流洗澡沐浴一次,由于经常发生脱逃事件,这个例制也没能执行下去。是故,役夫的身子与衣服,数月半载不能洗上一次,衣服褴褛,浑身泥泞汗臭,蓬头垢面,双目无神,面黄肌瘦,是哪一个役夫都无法避免的征象。
上文提过,先秦时期巫卜不分,没有形成固定的医师职业,到了秦朝,这种状况也没有得到明显改观。士兵生病,由军中的巫师和方士施治,如果重病患者,就就近安排在士大夫家好生照料,并赐以定额的酒肉待遇,每隔一定的时间派官吏去探望并报告病情,如果是诈病,就要族诛九族,这就是我国最早的临时伤兵医院的雏形。到了汉代,开始在军中设置军医,建立“病书”、“损伤簿”(此两项类似于病历)和“药盛橐”(即随军医疗箱)等医疗制度,甚至还出现了兽医与传染病隔离场所的记载。
士兵生病,不过如此,役夫生病,情况就更为糟糕,基本是得不到任何救治的。一般的伤风感冒肚子疼,你就给我硬撑着去做活,病得实在动不了,或者抡锤砸石、运土拉料时弄了个工伤伤残,甚至是感染上瘟疫瘴疬,是没人给你医治的,只有拉到营中的“善养室”隔离,视病症情况观察数日,在这段期间供给饮食,如病情不见好转,就弃之于野,让你自生自灭,听由天命,如是传染病死亡,则焚其尸体深埋于地下。
吃的,住的,穿的,那么差,活,又那么累,环境,那般恶劣,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不生病,能成吗?死人,已变成见惯不惯的家常便饭,死了,硬了,没气了,就扔了,埋了,大家成天生活在一种死亡威胁的恐慌中,渐渐地却也麻木了。谁也不清楚,下一个躺下的会是谁,谁也不敢想,明天会怎样?只要鼻孔还喘着气的那一天,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该干就干,能过一天算一天,其他的都无法预知。或许,最幸福的日子,就是这一天没挨鞭子、没遭殴打、没被责罚,最美好的向往,就是拼命地干活得到官吏的奖励,能赏口酒吃、赏块肉吃。
也有人不甘心如此生活想改变命运的,借机脱逃也成了常事。可是,能逃出去的,少得可怜。层层城防,重重守卫,看护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真是插翅也难逃。看着那些被吊在旗杆上、绑在立柱旁、裹在草席里血迹淋淋、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活人或死尸,再想逃的也只好打消了念头。
十一月的深秋,天气骤冷下来。傍晚时分,突然刮起猛烈的朔风,先是扬起了阵阵尘土,卷走了许多落叶残枝,刮得旗幡、幄帐呼呼作响,营房本已点点簇簇的燃起了灯火,即刻被风吹灭,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过了一会,又有人重新点起防风的火烛,光影甚为稀疏、寥落。这风一刮起来,似乎就不会停,那些经验老道的人们知道,这朔风一吹,可能还会下雪,说明冬天要到了。
没有月亮,风又使得灯火黯淡,骊山的夜,黑魆魆的,显得格外清冷和沉寂。然而,在地宫陵寝,却是例外,仍不改白天里热火朝天的忙碌。此时,咸阳城里的达官贵人早添加了厚衣,但骊山戍卒的冬衣仍没分发下来,只能将单衣裹紧,借助搓手顿足或是靠近火堆来抵御寒冷。役夫们是谈不上分发冬衣的,顶多在隆冬酷寒时节,在房号里装一盆炭火。眼前,这点寒冷,对他们来说,只能算是再合适不过的凉爽,那么重的体力活,干得满头大汗,有风吹着,正好。
始皇已经下葬二月有余了,再不抓紧工期,到时候冰天雪地的,再想干也只得停下来,如果耽误了预期的进度,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初起那阵风将火把吹灭时,工地里引起了一阵骚动,马上就有人高声吆喝道:“都给我站着别动,等待灯火重燃。妄动者杀无赦!”。等扯起防风火烛后,这声音又再响起:“给我继续抓紧干!完不成今天的工量,谁都不能吃喝睡觉!”于是,工地里又恢复了繁忙的景象。“劈啪劈嗒”铁锤砸到石钎的敲打声,伴随着撞击出分外明亮耀眼的火花,在茫茫夜空中尤显得格外强烈。紧接着,木轮辗压地面的吱吱声、掀动巨石所发出的“咣咚”的翻滚声、刀斧砍刨木料的“卟哧”木屑飞溅声,锄铲等金属农具挖到石块硬物的“咣铛”声,还有,张大喉咙咬牙用力
“嘿-哟——嘿-哟”的吼叫声、皮鞭甩在肩背肌肤上“噼叭”声,含糊不清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搅成一团,嘈杂成一片。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曲阵低沉的曲子,有人便跟着和声哼唱起来,和唱的的人越来越多,歌声回荡在骊山脚下的原野上。官吏与戍卒们只知道,这是役夫们相互间经常唱的调子,一唱起这曲来,役夫们似乎来了干劲,忘记了劳累疲惫,因而并不反对他们唱这曲子。役夫们却知道,这曲子不知是谁谱的,名子叫作《戍谣泪》,为了怕被官府识出歌词内容有毁议朝政之意,大家平时只哼曲不唱词,其实歌词是这样的:
“运石甘泉口,渭水为不流。千人唱,万人讴,皇陵墓石大如斗。山寂寂,风淅淅,多少白骨埋地头。山沅沅,云幂幂,魂魄遍野鬼聚首。日光寒,月色苦,鸟无声来夜迷茫。树伐尽,草刮光,霜露泛白泪千行,人尸垒起做坟砖”
将近到时时分,做完一天的活计,役夫们被押回营房进食就寝,工地不再喧嚣,渐渐归于寂静。
只听得外城东门“吱呀”一声,微微开出一条门缝。看到马车上打着灯笼的御夫,值岗的武士并不盘问,喊了一声“大良造回营,放行!”紧接着,城门大开,一辆铜马车“嗒、嗒、嗒”地徐徐走过城门,向内城方向而来。由于内低外高的地势,马车行走的路线,是一个长长的缓坡,御夫将灯笼挂到车舆立柱,很小心地抓稳缰绳,拉紧驭杆,以使马车不致车速太快而失控,一边又抽闲往车内看看,生怕车内人有不舒适感而发泄不满。路面洼坑不平,车舆颠簸得左右摇摆,铆接隼口处发出强烈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可车内人不知是什么原因,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中城更为顺畅,守门的士卒听见车声,看了一看,早早地打开城门,问都没问一句,就让车子继续前行。到了内城,那守门的军官似乎与车内人甚为熟识,一边令人打开城门,一边脸带笑容,谦恭十分地对着车内说道:“屈大人,又是和戍守曹大人去商谈筑工细事去了?”
车内人掀开帏帘,探出半个身子,借着灯光,只见他未带冠帽,挽束着一个香炉型的发髻,面庞削瘦,脸上被酒气熏得略显红晕,却是青筋叠露,沟壑纵横,最显眼的是,须白似雪,冉垂至胸,甚是飘逸之至。见问,他不无无奈地说道:“是啊,筑陵的工期加紧,搞得我是难以分身啊。”他从车内提出二坛红绢束扎的酒罐递与那个军官道:“来,这是章少府从咸阳捎带来的宫廷贡酒,给弟兄们品尝品尝。”军官伸手接过口中推谢不已:“屈大人,你又给我们带好酒来了。你看,搞得我多不好意思啊。这些日子里,托你老的福气,我们真尝了不少的宫廷贡酒。要不是你,我们这些小兵小卒,这辈子哪有机会品尝这些供奉的好酒啊。”
那人说了句:“客气什么啊。大家来这里修陵,也是一场缘份,都是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然后,关起帘子,让御夫启动车子。
车子驶过内城门,没走几步,就在城门内左侧的“匠师营”停了下来。御夫为那人揭开车帘,说道:“屈大人,驻营已到,时辰已晚,请大人休息吧。”那人“嗯”了一声,走下车来,走入营帐。
他一进营帐,一个仆人模样的老者立刻走上前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为他脱去外套,毕恭毕敬地迎他入内。他问了一句:“老宋,有沒有工造文牒呈报?”老宋应道:“多着呢。一大早,土石营就送来这一周的工期进度、土石方数用耗、完工计量等一大摞简册等你查核,中午时分,役力营又将劳夫使用和伤病减员人数情况奏报上来,预筹房又将外羡门封固设计草图和施工计划略算方案送来让你审阅批,伙房也把这个月炊饮支出明细报来审核。大人,你的案上满满摆了一大堆呢。”这人听了,“唔”了一声,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句:“出去了一天,家里又多了恁多事情。”径直走到案前,埋头看了起来。老宋习惯性地为他倒上杯茶后,静静在旁侍立。
整个陵寝,就是这匠师营最为特殊。全骊山皇陵就只有一座匠师营,单独设在内城。它与役夫营比邻而居,同在戍卒的严密看管之下,却享受着较大的自由和最为尊崇的礼遇。匠师营开放式扎帐,门前不设岗哨卫兵,在内城中可以四处走动,行动不受限制,出入中城外城,手续也相对宽松,但离开外城须要有朝廷的特别许可。匠师营的待遇,就是戍卒官兵们也垂涎不止,锦衣肉食,还可以拿到朝廷的俸饷,优待颇丰,而且平时对匠师们还温言恭语,不敢得罪半分。这也难怪,这些匠师掌握着皇陵建造的核心技术和机密,当然不能怠慢。
眼前这个正在伏案审阅文牒的人,就是大秦大良造屈通。大良造,最初是个官名,地位最尊崇时,相当于相国或丞相,但后来渐渐变为一种爵位。说简单点,大良造也就是总工程师。屈通也就是秦始皇陵的总设计师、总工程师。
说起来,屈通已是师承三代成为大秦的大良造了。屈通的师祖公孙衍被拜为大良造,那时的大良造与丞相地位相当,后公孙衍被张仪排挤而出走,又被六国拜为犀首,也就是挂六国印的联盟丞相,达到了墨家弟子前所未有的高度。公孙衍的弟子获己留在秦国,他深得墨家机关术的真传,秦廷想将其为己所用,就汲取公孙衍高居相位改投敌国遭人耻笑的教训,便将大良造去职留爵,作为一种高薪厚俸的技术职称,封拜给获己,让其为秦国督造工程提供技术帮助服务。获己死后,屈通作为其真传弟一,子袭任大良造。
始皇曾让扶苏屈通学习机关术,因为对扶苏受到墨家兼爱非攻思想熏陶很是不满,始皇就以让屈通专心建造皇陵为借口将两人隔离,如果不是皇陵需要屈通的技术,始皇早就迁怒于他痛下杀手了。
胡亥即位后,因为哭灵闹丧事件,大肆清理扶苏余党,屈通曾为扶苏师受到株连而上了赵高捕杀的名单,亏得李斯力保:“此人虽为皇子师,但万万杀不得,否则后果不可设想!”胡亥、赵高深知杀了屈通,皇陵无法完成的重大利害关联,才罢了这个念头。
这一切,屈通都蒙在鼓里。他或许根本想不到,他的机关术密技,两次让他死里逃生,躲过劫难。
扶苏的死,对于屈通来说,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则是兔死狐悲的伤感与恐惧。朝廷对他的待遇如初,给很他不安的心里,或多或少多了一些抚慰。
此刻,他在营中显得心神不宁,初初批复几个文牒之后,口中念叨道:“我不过是初审,从工技上考究酌量,还有工室长、丞相府一干官员复核后最终敲定,权作如一此罢!”
他捏了捏手腕,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向老问道:“小金子睡了吧?”老回道:“应该没有吧?一个时辰前我还看见他在机弩房摆养那些东西,按照往常习惯,他不弄到半夜二更三更,他不会罢休。”
屈通脸上浮现出大为赞许的神色,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他,聊聊闲。现在睡也是睡不着。”说完,披了件衣服,出门而去。
风依然很急,他下意识地束紧衣领,看到不远处的机弩房帐篷里依然扑闪着亮光,便脚步急促地向那里走去。
机弩帐房里零乱地摆着各种各样的木制机件,一个青年工匠正聚精会神地蹲身弯腰注视着眼前一件己经组装成型架式硕大的机弩,忽而左窥右探,忽又喃喃自语,神态痴迷,以至屈通走近他时都未曾觉察。待听得屈通一句慈和的问话:“金儿,还在探究机弩机理构造?”他才在惊愕间站起身来抬头说话。
只见他身形魁梧,长得虎背熊腰,脸正额阔,眉清目秀,鼻高唇厚,腮边络须髯髯,显得是英气勃勃。只可惜,他两颧骨处各有一记刺印,减了几分的俊秀。
“义父,孩儿总觉得这机关术,玄机奥秒无穷,不付出常人数倍的努力不能参详精娴,所以想多花些功夫琢磨琢磨。况且,马上就要封门了,这些机机关将要深埋地下,再没机会探看了。”
屈通点了点头:“也是。这些机关看似死物,对我们匠师来说,如果你能将它们看作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命,会对它们怜爱有加,依恋不舍,痴迷难忘,就说明你的机关术造诣又精进一层了。”
小金子听到屈通的嘉许,喜悦之情不免形上脸来,关心地说道:“义父,睡不着?孩儿陪你出去走走。”屈通每逢难以入睡时存让他陪着四处走走的习惯,这己成为父子俩交心谈心、天南地北聊天的一种方式和常例。
屈通对义子的关切感到浓浓的暖意,脸上却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抉择。他点点头,俩人一同走出帐来。
小金子谦恭地搀扶关着屈通慢慢走着。屈通爱怜地望着小金子,感慨万千:“金儿,光阴苒荏啊,你我相遇,己近十年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个子小小的,哪有现在这么大的一个块头?一双灵光眼睛不无警惕地看着我,充满着倔强和不屈,当我向你说道:你叫英布?这么小的年龄,就被判了鲸刑脸上刺字,令人可怜,值得同情。知道你怎么说?你说,小爷在家时,就有人跟我相面,说我以后会在受刑后当大王,现在,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吧!想来,这离相面的说我要当王的时间不远了吧?我应该改英布的名字为鲸布啊!当时,在座的众人都哂笑你。可我从你身上发觉了你与众不同、脱凡出俗的地方,可以做为我墨家机关术的传人。也就是从此时起,大伙都叫你小鲸子,我嫌这鲸字太凶,就叫你小金子。哎,说来,这也是天赐我们爷俩的一段缘份。感谢上苍啊!”一边说着,屈通就伸手到鲸布脸上,抚摸着那两道鲸刑伤痕,一脸的慈祥和欣慰。
小金子弄不清楚义父为何今晚会突生出这些一感慨,他对义父一直充满了感激:“义父啊,若不是您将我收进匠师房,我没日没夜地要在那役夫营做那些繁重的苦力,说不定现在死到哪儿都不知道啊。”
屈通说道:“这也是你天份聪颖,木活做得那般精巧,正好匠师房从役夫营选拔工匠,你因技艺出众而被录用。”
小金子谦逊地说道:“我那点雕虫小技如何说得上出众!只不过是少时喜欢摆弄点木技,没想到还派上用场,因此让自己摆脱了苦役。”
英布感到有些奇怪,以往师徒两人都是沿着内城墙绕上一圈,顺着各役夫营房走走看看,可今天却不同,屈通领着他径直朝内城中心区域也就是皇陵最核心的地带-----玄宫走去,那是埋葬始皇灵柩的地方,整个皇陵最深、最神秘、最阴森地方。他一边走,一边伸手象测试水温一般在空中触摸着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看己经走近玄宫,再往下走过一段急徒的甬道,就是要行将封堵的外羡门。英布手中所提的那盏防风纱罩油灯,非但光线惨淡,而且还被穿透纱罩的些许微风吹得扑闪闪的,在黑黢黢的夜里,倒增加了几分恐怖阴鸷的气氛。饶是英布这样颇有胆量的人,心中也有些发虚。
他颞着说道:“义父,前面就是玄宫了,光线太暗,路不太好走,我们还是不下去了吧?”屈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略带笑意的说道:“怎么?怕鬼吗?”英布并不讳言:“玄宫是皇寝所在,我怕惊扰了圣安,吃罪不起。另则,这里阴气太重……”他似乎想起什么事来,欲言又止,最后鼓足勇气说道:“义父,你所说过阴兵的事情吗?”
屈通眼睛直盯着前方,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阴兵?”英布说起来显得心有余悸:“役夫营曾有人看到,晚上会有些披挂齐整的兵马,白衣素缟,持戈束剑,骑着战马,伴随着蹄步声,从玄宫方向出来,往骊山西边而去。有一次,半夜三更,我也听到马嘶人吼的喊杀声,兵器交锋和锣鼓喧闹的声音,出帐循声看去,却见玄宫上空似有尘土飞扬,可却末见一兵一卒。说起来,现在心毛毛的。”
屈通显得并不在意,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没什么好惊恐的,这是扶苏、蒙恬所率的阴兵来给始皇巡营守墓。时机好的话,你还能看见扶苏皇子和蒙恬将军呢!他们受了冤屈,肯定会阴魂不散,来找始皇伸冤。再说,筑陵死了那多人,没有阴兵,倒是怪事了!”
他瞧去瞧来,选中一处高地,在这里可以将玄宫外况一览无遗-----此刻四野虽是漆黑一片,却也能借着月色依稀辨出大致个模糊模样。
屈通望着下面的玄宫,不无感喟:“这不但葬着一个皇帝,还将我毕生的工技成就都葬在这了!”
英布听着他不着头脑的说话,不明所以。
只好跟着和声道:“是啊,义父,马上就要封固外羨门了,总算大功告成了,我们也能聊以**了。”.
“大功告成?你知道这皇陵要真正完工,还要多长时间?你知道皇陵分成几部分?玄宫、地殿、墓穹、夯台、宗庙,共五个部分,前三部分是地下部分,大致按现在内、中、外三城布局建造,后两部分是地上部分,我们眼下快完工的仅是玄宫部分的建造。按这个进度,非有三五年光景,不能全面竣成。”屈通一板一眼地说着,由于他背微微侧向英布,光线极暗,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他有心想向英布说得详细点,作些设计层面的现场教学:“外羡门一封,这临时夯筑的内城城墙就要被拆毁,然后在玄宫上面铺上一层巨石严严实实砌成的顶壁,再夯上一层土,只留下一道甬道门缺口,又以此作为地殿的底部,在中城圈定的范围,依照咸阳宫城的模样打造一群地下宫殿,这就是地殿。地殿建成后,又再拆除中城城墙,在外城圈定的范围,再用坚硬的磐石垒筑成墓顶,墓穹也就完工了。再后,就以外城为基台的外围,用土夯实,垒成台基。最后,再在夯台上建一座辉宏雄伟的宗庙,供奉始皇的灵位,使人长年添补香火和牺牲之物,让后世君臣祭祀朝拜。这些土木工活,最浩大繁杂者,当属地殿,而最精巧枢要者,就是这玄宫了。”
听得英布嘬舌不己:“这个皇帝死了还要如此折腾,就不怕惹得天怒人怨,遭人将这坟苎掘个稀巴烂?!”他因为父亲盗宝的事情成为朝廷重犯,受尽严刑拷打,对秦廷与始皇深怀怨恚,在自己义父面前又无什么忌顾,出语不敬那是自然。
屈通道:“这就是让我们这干匠师在此劳作的目的。我的三千机关全部设在中羡门、外羡门之内,那些机弩、连环翻板、铁索吊石一被人触发,便会万矢齐发、流石横飞,纵有通天神技的过人本领,也难逃脱,就算侥幸躲过一劫,也会坠入刀山刺林的陷阱之中,碾为肉泥齑粉。想我机关奇术,竟被引为如此阴毒用场,让我终日寝食难安,但觉愧对墨家机关术的列祖列宗!我墨家一脉,向来以兼爱非攻为要义,只想以机关奇技造福苍生,没曾想却走入了歧途邪路,我是芒刺在背、痛不欲生哪!”
英布见义父满怀愧疚,宽言劝道:“我听义父曾言,但凡奇术,必有解破之道。义父何不将如何破解这皇陵机关术的要决,绘图注书,传之后人,使其进入时免受机关术屠戮,未尝不是一件益事?”
屈通苦笑了一声,却不直接回答,两眼直视着英布,目光如刃,似乎要穿透英布的肺腑:“金儿,我知道,你有许多逃脱骊山筑陵苦役的机会,却偏不逃走苦守在这里,是有所图的。你的那几个在骊山做苦役结识的兄弟,都先后逃到太白山中聚集,单等你逃出骊山会合,你们一直通过飞鸽暗自传递消息,我说的没错吧?”
英布心中一惊,他确信屈通向他挑明这些,定无害他之意,便道:“这一切,义父是如何知道的?”
屈通小笑了一下,说道:“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如果我毫不察觉,那还是你的义父吗?”
英布稍作犹豫道:“我不想走,也是怕走了留下义父孤苦佇仃的,心生不忍。”
屈通语气变得很柔和:“这个我信。但你不走,主要还是为了皇陵中的那些珍宝。说得具体些,你父亲英琪当年盗走秦宫珍宝,你想不逊乃父雄风,想盗走宫藏的宝剑-----剑之三尊,以圆父亲的遗憾。这个念头,可能是初送至骊山时就有了,你想始皇总归要死,死了定会让宝剑随他殉葬。你千盼万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怎会错过这个时机?”
英布沉默不语,认可了义父的判断。说真的,他也不知道,父亲与桓楚盗走的龙泉剑等宝贝究竟失落何处,哪怕是英琪在临终前,也没有将这桩大秘密和家人有上一个字的交待。但对父亲的崇敬以及对朝廷生出的恨,使他想比父亲还要更为风光地干上一桩更大的,在天下人面前扬名立万地露露脸。本来,他认为始皇下葬的一两天内,是最好下手的时机,可惜戒卫森严,义父突又生起病来让他在榻前昼夜伺候,根本没机会没时间。内羡门、中羡门一封,他心急如焚,却苦于没办法,以他一人之力想开门掘坟简直就这是异想天开。到修筑外羡门时,他心态平和起来,先将这皇陵建构摸熟,日后再邀人同来。
屈通长叹了口气道:“金儿,你应该早走的,不该滞留于此。你不知道,这皇陵征七十万民匠修建数年,一旦建成,它那规模与密实如铁铸般的构建,哪怕你领百万兵来,非有个数月累载的功夫,难以掘开。而且,按照设计,每一部分都暗藏有木雀竹燕,这一部分遭掘毁,木雀竹燕就会飞出向咸阳都城报警,不用几个时辰,大兵便能赶至护陵。”
英布还是头一回听说:“木雀竹燕?”屈通百般无奈地道:“就是我机关术用竹木制造的小鸟,自动触发后,能在天上飞行百余里。说来也怪我功利心纠结,我虽厌恶机关术被误用一滥用,可却又想与公输家的机关术一争高下,让公输家机关术自叹不如,便造了这个物件。”屈通的声音中,不泛荡漾着颇有成就的荣耀满足感。
英布叹为观止,赞道:“机关术博大精深、奥妙无穷,我是苦学数载,未得皮毛啊!”
屈通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让我将机关暗道绘图注书,可知我机关术一直是口口相传,从不将要术记入书简,这是为了避免机关术遭人剽窃,毒世害人。这些年,朝廷想窃取我的机关术,可说是煞费苦心,单说这将作少府的章邯,对机关术仰慕己久,他借着与骊山戍卫右将军曹介是至交的缘故,多次来找曹介喝酒叙旧,总邀我作陪,另个目的,就是想窥探我的机关术,为其所用。今天这章邯又来找我饮酒,也未曾得我漏露指点半句。机关术装在这个脑袋里,保险得狠哪。”
他说着,颇为得意地敲了敲头,语气忽又转得很阴沉:“其实,就算我把机关暗道传教于人,也无济于事。且不说未至内羡门就会触发木雀竹燕报警,只要内羡门一破,就会触发机关,用长明灯点燃黄肠题凑那大堆用鲸油浸泡过的木料,燃起熊熊大火,将梓宫灵柩连同那些珍宝付之一炬,化为灰烬。费尽千辛万苦,闯入墓室,也只会得到一堆炭末。”
“啊!”英布大吃一惊,疑尤不信地道:“什么是黄肠题凑?你是说,就算打开墓室,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黄肠题凑,是至尊无上的葬制,只有帝王才能够享有。皇帝的梓宫也就是棺柩在墓室摆放好后,在它的四周用黄色枋型柏木端头向内齐齐堆成方框围住棺木厂,因为柏木本身质地坚固,而木头垒放布置得紧密结实,是故,这种黄肠题凑结构的墓葬,最为牢靠,能够有效防范盗掘。你想想,要堆成这样一个构式,得用多少柏木?粗约算一下,近十万根枋型柏木!这些柏木烧起来,轻而易举就能将墓室烧成灰烬。”屈通说着,一边凝望着下前方那高深莫测的玄宫,语态颇为怅然。
英布仍有不明白:“不是说,这皇帝的墓里放得全是水银吗?”
屈通说道:“是啊。整个墓室都是用水银铺底,主要是用来防潮防腐,确保皇帝肉身千年万年如鲜如新,此外,水银为剧毒之物,踏入墓室沾薰上者,决无生还之理。墓室在黄肠题凑之外,还有个地方,叫便房,异常宽敞,皇帝生前用物和珍宝俱摆放于此,水银多流聚于此,所谓上具天文、下注地理、成百川山河者,即是在此。便房之外,为外葬坑,那些殉葬陪葬的皇子公主嫔妃内侍,均安置在此。”
英布尚有疑惑:“不是用封土覆盖得严严实实吗?不通风透气,长明灯如何长明,那些柏木又如何烧得起来?”
屈通说起来,显得格外的自豪:“皇陵的精妙之处,俱在于此。它布有若干个导气通道,这些导气通道在近地破土之处,又分散成无数个细微的气孔,地面之人难以寻辨。就算是燃起的浓烟,也会被土壤颗粒吸附干净,难有缕烟逸出,真是通气无形、燃烟无痕,绝世罕有的工技!”
英布己被皇陵设计的独具匠心所折服,心中却仍有不甘:“这么多珍宝真如此毁了,岂不可惜!听说始皇颇有死后能起死复生之心,却设下焦尸毁宝、玉石俱焚的心机布局,岂不违其初衷心愿?”
屈通道:“作为英明神武、绝烁古今的皇帝,幻想死而再生,却又担心难能遂愿而被盗贼掘坟侮尸以致情何以堪,作此玉碎瓦全之策,挽护尊严,实属正常。”
英布不再言语,想到自己苦守一场,却因皇陵机关险恶而盗宝乏术,不免暗自嗟叹。
屈通却为英布的执拗深感惋惜,口中唠叨抱怨不己:“金儿,你早该毅然决然地逃离此地的,如今却是有些晚了,灾祸或许即将临头了。”
英布不明他的话意,但对自己今后会出现什么叵测的命运,坦然不惧:“天塌下来,也不过那么一点事情。义父对我恩重如山,孩儿不会舍你独去!再说,外羨门一封,应该会休整上一二天,守卫松懈,要寻机乘隙逃将出去,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屈通摇头不止,英布不以为意的轻屑,让他大为焦急得差点捶胸顿足:“怕只怕,我们连封外羡门的那一天都见不到,就成为地下的阴魂!”
英布大为不解,又为他的活所动:“义父是说,朝廷马上就要对我们起了杀心,要对我们下毒手?”
屈通点头道:“从我被征派骊山建皇陵,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皇上曾让扶苏向我拜师学艺,因扶苏进谏惹怒皇上,扶苏被派往长城监军,可皇上对我却无半句责罚,相反却恩宠有加,这本身就很反常,说明皇上修建皇陵需要我的技艺,让他隐忍不发。胡亥登基后,所有与扶苏有牵涉的,都遭到刑戮,可我曾为扶苏师,未受株连,礼遇如初,这更让我坚信了当初的判断。秋后算帐、卸驴杀磨的事情,自古皆然,我亦不能幸免。最为重要的是,天下又何止你英布一人想窥探皇陵构建的秘密,想破解那些机关暗道,偷觑那些墓中珍宝?!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永久的闭口,让知道秘密的人与秘密一同深埋在地下,永不为人知。我是整个皇陵的设计建造者,我死的那一天,就是世间再无人知悉破解皇陵秘密之时,而与我一道的这些工匠,也会因为他们或多或少掌握着秘密,而要被人永结后患。玄宫机关,是皇陵最核心最重要的秘密,外羡门一封,玄宫也就完工了,你想,他们会让谁带着秘密活下去?!”
英布不敢相信:“他们既然知道,羡门一破,宝毁尸焦,根本不可避免。有无秘密存世,无关紧要,又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皇陵构建坚固不可摧,纵便天人神仙也乏术,我们这干工匠即便掌握着秘密,又有何用?!义父,你是不是多虑了?”
屈通惨笑着说道:“话虽如此,但朝廷也怕百密一疏,宁可滥杀屈杀,绝不轻留祸端。当然,这些都是我凭直觉的推断猜测,可我对我的直觉深信不疑。你想想,那些不过是做了些装运密珍杂活的侍卫,却无一被幸免地遭陪殓殉葬。我们岂会有例外?建陵之初,李斯丞相就曾我传过诏令:所有建陵,不绘工图,凭心构思,非得用图之处,工成即毁。这又说明什么?!
英布大为震惊,但仍在半信半疑之中,于是,便出言宽解道:“你是大良造,全面负责皇陵的施工,如果他们现在就对你下毒手,那后续的那些工活,谁来主持修建?”
屈通冷笑道:“真正最需要我出力的,不过是玄宫机关的布置,这也是整个皇陵工技的精髓部分。至于说地殿,虽然繁琐浩大,却只需按着咸阳都城的模式营建即可,至于说其他部分则更简单,丞相府下皇陵督造处那么多工室长、匠师,还独缺我一个屈通?”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另外,章邯近来频繁地来找我,尤其是今天酒宴上,脸上神色诡异,凶光乍现,章邯眼见又要无功而返,急不可耐,气急败坏,意态索漠,尤甚于往日,也可窥见一斑。”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屈通觉得,是时候向英布说明自己今夜找他的用意和目的了:“你没见,这几天皇陵尤其是内城的戒卫增多了许多,盘查更紧了。现在,就是给你百倍的本领,想要逃将出去,也是痴人说梦,胡思妄想!”
他语气放缓,将手轻放到英布肩上说道:“就算这一切都是我庸人自扰的胡乱猜测,我却有必要未雨绸缪,提前防范,以防不测之祸。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机关术从此掩埋在深土之下,在世间销声匿迹,后继无人!”
英布听他说话,似乎有能力摆脱困境,静静的听着他说下去。
“金儿,我要助你逃出骊山皇陵!”屈通似乎早己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说道。
英布有些不明白:“义父,适才听你说到,如今情形是插翅难飞。却又怎生个逃法?”
“谁说插翅难飞?!我们有翅,就用翅逃出骊山皇陵!”屈通显得信心十足,不容置疑。
得英布一头雾水、一脸茫然:“我们还能长出翅膀胁生双翼飞出去?”
屈通点点头,露出笑容说道:“听说过木鸢吗?”英布神情一凛:“你是说,我们墨家机关术的绝学、能载人上天的木制大鸟?不是说,这木鸢机关术奇技己经失传了,早无机关术弟子会制作这门奇技了吗?”
屈通颇为自豪地说道:“木鸢奇技并没有失传,我就通晓制作木鸢的工技。只是它的备工用料极为讲究,制作它所需的木材,是一种上古传说的通天神木,叫做建木,也有人说它就是扶桑树,据古籍所载,它生长在天地中央,是通往天庭的天梯。这种木材,乃是天下至轻至坚之木,它浮水若飘,又坚硬如铁,是经世难寻的稀罕宝贝。制作木鸢,非它不行。是故,自墨祖创机关术二百年有余,连同我所造的这一架,不过区区两架耳!世人罕有人见过木鸢,便以为此奇技己失传。多少年来,为了想造出木鸢,达到墨家机关术的顶峰,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苗疆寻到建木-------当地苗人将它叫做巴沙木,又叫轻木或鸿木,取其轻若鸿毛之意,终于完成了我平生的宿愿。”他言语中,道不尽的欢愉与满足。
英布由衷地赞道:“义父造出机关术奇物木鸢,真是可喜可贺!”
屈通喜悦难抑:“我造出的木鸢,载百余斤的重物,可升天百丈,完全可以逃出弓箭手的射程,在空中可行十里之遥。如果得风向气旋大力相助,飞行四五十里地或更远,应不成问题。适才我一路走来,伸掌感触风向气旋的情况。今夜正值朔风劲猛,而皇陵乃是一个凹陷的大坑,风力在此回旋,就在我们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形成力度极大的上升气旋,在这里轻展木鸢,极易升空,借着向南吹去的朔风,很容易就能逃出皇陵戍守的区域,飞至骊山山中,降落之后,再从那去太白山,就能寻到你的那几个兄弟了。”
英布禁不住好奇,想一睹木鸢的风彩:“义父,你造的木鸢究竟藏在哪儿啊?”这么一件神奇之物,可却从未见屈通摆弄展示过,不免让人感到奇怪。
“眼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成天茶饭不思地端看着它。它就这是在你工房中的那架巨型连机弩车!”
“啊?就是、它吗?”英布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了嘴。他没想到,与它朝夕相对的那个大家伙,竟然是一台木鸢!
“我怕消息外泄而被官府查到,就将它先组装成连机弩车,以此掩人耳目。只要将连弩机车拆卸后按另个套路组装,它就是木鸢。”
英布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弩机车的构造,就很精妙,让他拍手叫绝,可它摇身一变,就可变成一台腾云驾雾的飞天木鸢,机关术的造诣,真是匪夷所思,让人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屈通说道:“你驾上木鸢后,不停地手摇脚蹬机柄踏板,通过传导牵引,带动木鸢的两个大翅膀上下扇动,以力度大小快慢来调整飞行的高度与速度,配之以身体的左斜右歪、前倾后靠来控制平衡,就能让它在高空中飞行。”
屈通说完,抬头看着夜空,收笑敛颜,经久不语。
夜,寂静漆黑,如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渊,将身在其中的人,浸蚀得无影无踪,又如一张巨大的黑帏,将人罩压得艰于呼吸。
最后,他有些黯然神伤的说道:“金儿,你我师徒父子一场,此中一去,几成永别。我没什么好相赠你的,就将我随身多年的‘回头弩‘赠将与你,此弩矢与机身丝绳相系,一矢射发后可自动回机弩再射,一矢数射,势同连发,收放自如,是克敌防身的利器。”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玲珑的机弩递与英布。
英布心中猛然醒转:是啊,木鸢只能载一人飞行,义父此举,是想助自己逃离后独自留下葬身玄宫。他并没有伸手去接回头弩,慨然回道:“义父,你先乘木鸢逃离,再让木鸢返转回来接我。要走,我俩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
屈通叹了一口气道:“这木鸢飞过一回后,就不能再用了。”
英布不解道:“这却又是何故?”
屈通说道:“你没听《韩非子》上所云‘墨子作木鸢,三年而成,一日而毁’?这木鸢非但备料极其稀罕,工技也很精巧很花功夫,不花三五年功夫不能做成。而用上一回,那些木制的枢纽轴承就会因磨损而报废。”
英布脱口道:“那用铁铸件不就好了吗?”忽然省悟过来,用铁铸件会增重影响木鸢的飞升。
屈通解释道:“铜铁增重会让木鸢飞不起来。另外,你知道内、中、外三道羡门都是用能吸附铁器的魔石做成,避免荷甲持兵的盗贼闯入。用铁做枢纽轴承,这木鸢在玄宫上方更是飞不起来了!”
英布声音哽咽着说:“要走,也是给义父走,义父身怀绝学,可以造福世人。我不过是一无用囚役,留活徒增饭盅!况且,如果当初我不是贪恋珍宝,早寻机逃离,也不会有今日难能两全之祸。”
屈通很是坦然地说道:“我乃一老朽,早己视死如视生。我早就作好打算和准备,要和我的这些机关宝贝埋在一起作伴。我对扶苏皇子也有负疚,他受我的墨家熏陶太深了,以至有谪戍长城遭人暗算皇位易手之祸。我惟有尽心修陵代他成全孝道,并以死谢罪,日夜在始皇跟前替他辨明冤情。我让你逃走,非是为你,而是为我墨家机关术保留一脉传承,让它不至于毁在我手里。如果你感念我的恩情,不想让我成为墨家机关术的罪人,但请遵我嘱令!你乘木鸢逃离后,将木鸢用盒箱收装起,到九江郡番阳一带去找公输家机关术传人卫阜,将木鸢展示给他一睹。我听说,这些年卫阜在为大秦水军造船,他一直在专心研造既可水面乘行又能潜入水中数个时辰之久的机关神器------蛙舟,现己小有所成。我们墨家与公输家,长期以来,一直在争机关术工技的高低。你带上木鸢,找到卫阜,看看我们的木鸢,与他的蛙舟,到底熟优熟劣?这是关乎墨家机关门荣誉的大事,希望你勿违师命,勿辱使命!”
英布迟疑道:“死生不过小事。我怕自己走脱,朝廷官府定要追究义父纵逸之罪,义父老幕之身,还要受其苛刑责辱,我心何安?”
屈通释然道:“这有何惧哉?你走之后,他们若然问起,我但说,你夜间被阴兵摄去,他们纵然再疑,也无关事体,终归俱是个死字,何必太过在乎?
他见英布还在踌躇犹豫,昂然说道:“时不我待!一旦错过朔风时机,再想再乘木鸢逃离,势若登天!快随我回工房,搬启木鸢,早早逃离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