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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於是信熟视之,浼出绔下,蒲伏。(上)
    第十节於是信熟视之,浼出绔下,蒲伏。(上)

    醒转过来后,周勃竭力地搜索着记忆。他记起,从客栈出来,他与英布、随何拼命地赶路,到中午时分,三人己是人饥马乏、口干舌燥,忽见前面路旁有人摆摊叫卖吃喝,当时正是一时大意,吃了眼前这位叫做彭越的汉子卖出的酒水食物,便被迷迷糊糊、晕晕沉沉弄昏了过去,遭人算计,落入贼人手里,吉凶难料。

    他为此感到愤恨难当,豁出去大骂开来:“真是自命不凡的无耻小人!还敢以江湖中人自居,做些暗算于人的龌龊行径,一点也不光明磊落,算什么汉子!也不洒泡尿照照,找个洞钻了去!害得大爷我枉自为你脸红惭愧!呸!”英布也随着骂道:“就是!干些下药迷人的鼠辈勾当,也不怕招江湖同道笑话!”

    彭越却也不愠不怒地回道:“还有脸和我论这论那!你们用暗器弄瞎我兄弟一只眼睛,就够光明磊落了?我兄弟作下什么滔天的劣迹恶行了,非得你们用暗器弄瞎他一只眼睛?”他表情急转直下,忽地凶相毕露,凶狠狠地说道:“血债血还,我要以彼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的这番话,说得周勃、英布哑然不语。是啊,不过是设骗局讹人钱财,将人家眼睛弄瞎确实有些过。周、英两人也算见过世面,懂得些江湖规矩,自知在此是有些理亏,只好把头一偏,不作答话。

    这时,随何慢吞吞地说话了:“这位英雄的这番说辞,在下不敢苟同。你的这两位兄弟骗人钱财有错在先,你却不问人责己。是的,既然想赌,那就要愿打愿挨,愿赌服输,可但凡赌局,都要讲个公平,这俩位却施以江湖伎俩设下只羸不输、稳赚不赔的陷阱赌局,诱哄我们受骗上当,榨空我们的钱财,这本身就是要受律法制裁和惩戒的事情。若不是被人点破,也不知他俩还要坑害多少人!他俩在事情败露后,还意图抢走赌资逃窜,这是什么行径?抢劫财物,乃匪人行径!按照大秦律令,这是要处死刑的。他俩还持刀胁众拒捕,更是罪加一等!众人情急之下,才伤他一眼,乃是自卫之举,又何罪之有?!本想将他二人送官,亏得店家为其讨饶告免,留他一条活路。他二人却不思悔改,又再纠集你等为他复仇雪恨,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而你,更不问缘由,与他同流合污,为虎作伥,倘若有一日被官府拿问,你也与匪人同罪受罚。我还是想劝你一句,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迷途知返,善莫大焉,悬崖勒马,悔未迟矣!趁早把我们三人放了,省得将来葬在何处,都未可知也!”

    他随司马欣在衙门里当差多年,从公堂上、牢狱中见识过许多杀人越货的江湖大盗、强凶悍匪,心头并不畏惧,而他又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一通夹带着官腔的谆谆教诲,侃侃而出,辞言义正,足令闻者动容。

    周勃、英布却听得暗暗叫苦:你这番话,说得精彩,讲得漂亮,可却用错了地方,无异于火上浇油,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推啊!须知,随何见过的那些江湖大盗、强凶悍匪,无一不是身陷囹圄、虎落平阳的囚犯,不管他以前再有翻江捣海的通天本事,落为阶下之囚受制于人,在官家面前也只有逆来顺受、唯唯诺诺、俯首听耳。可这是在哪?你面对的是没有镣铐牢宠束缚的凶残猛兽啊,这番话只会将对方惹恼惹急,小命都难保!

    彭越依旧阴沉着脸,用冷冷的眼光扫射了随何一阵,用一种阴鸷得怪声怪调的语气说道:“当官的?知不知道,当官的落到我手里,通常要比一般人死得更惨更难看?”这不禁让随何心头阵阵发毛。

    那瞎眼者显然己是被激怒得急不可耐,骂骂咧咧地斥责道:“老子不设赌从过往客商身上揩些钱来,我们这帮兄弟的吃喝靠谁?吃西北风等死去?允许官家老爷作威作福地榨取民脂民膏来养活他们,就不允许老子靠个把戏哄些钱财过活。”说完,他手里便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嚷叫道:“大哥,别和他们废话了,动手吧!”

    彭越略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道:“敬我者,我必加倍敬之,爱我者,我必加倍爱之,毁我者,我必加倍毁之,害我者,我必加倍害之。先挖去他们的一双眼珠子!”

    那瞎眼者听到这声吩咐,脸上立刻现在狰狞的凶相。他显是认准了英布是伤他之人,将匕首贴到英布的脸颊,阴惨惨而又颇为得意地说道:“小子!最后再看看这世间的模样,做最后的深情一瞥吧。从此你就将永远过那两眼摸黑的日子,那些花花绿绿光彩迷人的景致,只能靠回忆与想象了。大爷没把你一刀一刀的刮下来喂鱼,算是便宜你了。”

    彭越被他这番话逗得有点忍俊不禁:“我的赵平兄弟,你哪学来的这么有才气的话?让我们这些生在草莽江湖的大老粗自惭形秽啊。”

    那瞎眼赵平左手抚摸了一下左眼上的绷带,心中有所触痛,他右手扬着匕首,恨意难消中又不无兴奋地说道:“大哥,你给我机会报仇,我高兴啊,我解恨哪,附庸风雅,以排遣心情。”

    听着俩人说话,英布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紧闭住双眼,暗自叹道:“想不道我英布才逃出骊山,竟又遭此横祸。”

    正当瞎眼赵平快要递刀一捅之际,又听到身后的彭越大声喊道:“慢着!等一等!赵平兄弟,且慢动手!”

    瞎眼赵平停住手往后看去,只见彭越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其他兄弟正在打开翻弄的大箱子,凑身过去仔细端看箱中的物件,脸上现出大为惊讶的神色,夹杂着些许的赞佩与敬仰,失声嚷道:“木鸢!木鸢!这失传了百十年的神技,竟然再现当世!”紧接着,他几乎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对赵平说道:“把这三人带回青苇洼,我要向他们细问究竟。”又用一种诡谲的眼神打量着英布三人,先问了一句:“你们与墨家机关门有何干系?屈通是你们什么人?”

    英布更是大惊不己:要知道这木鸢早被拆成散件置入箱中,无人可以识出。这巨野泽的匪酋彭越究竟是何许人也?他非但能够从散件中识出木鸢,还能点破他的师门!他究竟是敌是友?

    再说尉缭子与司马季主当天连夜离开了“乐逢酒店”。一路上,司马季主不解地问:“杳之老弟,此刻己近深夜,你这样急匆匆地究竟是要赶往何处?不是说好在乐逢酒店住上一夜再走的么,怎么又变卦了?”

    尉缭子忙顾赶路,并不答话,看看己走了一段路程,这才说道:“马大哥,你我俱是浪迹形骸之人,还在乎宿哪睡哪么?”

    他看司马季主犹有疑怨,又再解释道:“你想,你今天点破了那赌局其中的玄机,那群人感激之余,定会来向我俩置酒道谢,若有人再纠缠刨根问底、传授东西之类的事情,岂不是很烦吗?再说,我一语道破了那两个衣着华丽者就是大梁名士张耳陈馀,他俩若是生了疑心硬要查清我的身份方才罢休,岂不是更是添乱吗。”

    司马季主仍有些奇怪:“哦,那两人就是张耳、陈馀?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尉缭子笑了一笑:“多年以前,我见过缉捕他俩官衙榜文上的画像。我有几分过目不忘的本事,见过就能认出。这从后来他俩听完我的话后神情有异,也能确信我判断的正确。”

    司马季主叹服道:“我自称神算子,真是大言不惭。这名头,应该套在你头上才真正的名副其实

    啊!”

    尉缭子谦逊道:“我哪敢当啊!这都是跟你马大哥学的啊,我不过是占了天资禀赋上的几分便宜而己。”他口头说着,心中却有些怅然:你哪知道啊,我曾是大秦网间监的总头领,在逃的朝廷要犯主要由网间监负责暗中秘密查访,焉能不看那些画像,看得久了,怎不熟记于胸!

    司马季主仍然是由衷的赞佩:“我不过是相互切磋时说了点皮毛的东西给你,可你却己然一点就通,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我唯有高山仰止、望尘莫及的份。想我这一门的弟子,就算一辈子苦学钻研,在占卜相面上的造诣,也不及你这短短数月参悟的一二成啊。就说那一日在会稽郡‘藻蒲居’,你能识出那几道菜是用废弃旧车轮烧制的,这我也能知其中奥妙。那废弃旧车轮多用松、梨等木质,时曰一长己成槽腐之物,又有漆层涂染,燃出的烟火味道,与一般柴禾有别。这些烟火味道,自会熏透入烹制的食品中,只要有敏锐的洞察力、过人的嗅觉和超乎常人的品尝能力,自能识得。可我一直没弄明白,你是怎么知道,那酒保尚未聚妻、父母健在、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右手有残疾的?”

    尉缭子笑答道:“还是你所说的-----敏锐的洞察力,不过如此而己。不知你看到没有,那酒保衣服有几处补丁,都是粗线缝补,线距较为稀疏,却极具女工,应是年纪大的老妇缝补。老妇双眼昏花,穿针引线只能用大针粗线,线距也就失密就疏,但做了一辈子的女工,缝补却仍现功夫。其起线方向与右手执针相反,若非左撇子就是右手有残疾,再看她所缝不工整之处,应是右手无力执衣所致,就估猜了个右手有残疾。酒保内衫犹新可外套却几处补丁,有一处似新刚缝补,他如此珍爱此衣,原因只会有一个,这衣是他母亲所缝,他是个孝子,敝帚自珍。老母缝衣,也就说明他尚未娶妻。他背不驼却自成躬状,衣服以背部、腰部磨损最为严重,且有几处明显的渍迹,应为口涎唾液所遗,说明他常背负一个半身不遂、生活、起居不便的人,这个卧床不起的人,不是他老父亲还会有谁?!”

    司马季主恍然大悟,喟叹道:“古人曾云:察微知著,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韩非子也说: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鳌之藏也。我门弟子,不过是以龟象蓍数,来演易爻之卦,以卜测天命之非常。杳之老弟,却能以细微征象参透天机,未卜而先知,乃圣贤也。”

    尉缭子继续说道:“到后来与人赌拳,几无败着,不过是靠着眼快、心快、手快,超前一筹识人路数而己。”

    司马季主想起一事,又问道:“你写谶语给的那两人,似乎也被你说中,那俩人究竟是谁,为何年长那人见谶语神情大变?”

    尉缭子若有所思,淡淡说道:“他俩是楚将项燕的后人,我猜出他们身份,与张耳、陈馀一样,不过是见到缉捕榜文而己。至于说,给他们将来所下的断语,也不过是依照当今天下形势,想他们项氏定会借楚人图仇之心己久,乘乱隙倔起,雄踞一方。又看他俩复国仇恨太过于深重而强烈,最终要被这种仇恨所吞噬。为了复仇,他们可以忍常人所不能忍,忍辱负重;复仇的时机一旦成熟,他们就会如山洪暴发,勇不可挡;复仇的目标快要实现时,他们又会变得急功近利、盲目狂热而引来杀身之祸;而一旦他认为己完成复仇大业,又会骄逸而不可一视,最终功败垂成,为天下笑,为后世惜。说到底,都是仇恨给害的,都是让仇恨给压跨的。没有一颗平常心,纵然天下握在手里,也不是自己的!”

    司马季主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尉缭子,这位旷世奇才,有着灵异般的先知先觉,但这种超凡能力,不过是善于从生活中的细微之处捕捉到常人所不能洞窥和参破的东西。可能,他所看到的项氏后裔内心所深藏的仇恨,真的就决定了他们将来的命运。可他仍有弄不明白的地方要问尉缭子:“那贩干贷归来的商人,回到家里一定要和老婆打架,你又是怎么算到的?”

    尉缭子失声笑了出来:“我哪能算到?不过是靠心术的鼓惑罢了。多多少少有些运气在里面。”

    司马季主有点不敢相信:“心术?靠这个也能算到?”

    尉缭子郑重其事地道:“你可别小看了它。心术,其实是这世间最玄妙的学问,也是最强大、最厉害的本领和本事。如果你能看透别人的心事,预前知道他心头在想什么,因势利导去驾驭他,驱使他按你的意愿来做事,这世间还有什么成不了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想想,那商人长时间在外做生意,回家的心情一定是欢天喜地的。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乐极自然生悲,只要有一丁点不如意,在内心里就会形成极大的反差,很容易触发脾气,与人产生不快。而我提前又给他施加了一个准要和妻子吵打的心理暗示,诱使他越是拒绝却越要朝着暗示的方向发展。可能,为了避免和妻发生吵打,他心中不停地暗中提醒自己,回到家中以忍为上,不和妻争口角闹别扭,可越象这样心中越不平衡:回到家里没受到妻的好,让自己高兴快乐起来,相反却很是窝囊,处处迁就忍让着她,越想越光火,怒气也就上来了,想不打都难!不是我算得准,而是他自己有了心魔,以致如此啊!”

    司马季主听后也是哈哈大笑。他与杳之老弟萍水相逢,意气相投,虽然彼此都各不问身份,可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好奇心的驱使越想弄清对方的身份,现今他心中已然有了个答案,有心想验证一番:“杳之老弟,你写条子向始皇帝借钱帮周兰借钱救难的事情,如今在会稽城传得是神乎其神。说来当日也算是你有先见之明,让那定盘星另找了个去处静待消息,事情一有了眉目便告辞离去。这不但躲了朝廷官府的寻找,也回避了那些趋炎附势或是拜门投师之流的纠缠。我听说那周兰也因此转了运,市井流传他是你的弟子,能跟皇帝借到钱且不用还的人,当今天下能有几人?于是,许多人无缘拜谒你,便蜂拥向他投贴拜访,更有人重金厚礼欲求一见。没几日,就聚敛了很多钱财,这周兰也算有良心,怕坏了你的名声,都将这些钱财散给穷人,悄然离开会稽城,为图耳根清静,躲了起来。”

    说到这里,尉缭子甚为欣慰,禁不住插话道:“这人秉性善良,我没看走眼。”

    司马季主接着说道:“是啊,我也在想,当今天下能跟皇帝借到钱而不用还,又不会受到戏弄君上治罪的,还会有谁?这个人,只会是鬼谷先生的传人------尉---”

    话没说完,尉缭子捂住了他的嘴:“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全天下的大秦人,尚墨色穿黑衣,说到底,还是归结于令师所赐啊。”随即又神秘地笑了笑:“但你仍是你,我仍是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平时怎么叫还怎么叫。”

    一语道破司马季主的身份。司马季主师承阴阳大家邹衍,大秦立国之后,就是以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为基础,确立了黑色为国家的主色调。

    司马季主也会心一笑道:“对,对,你仍是你,我仍是我,平时怎么叫还怎么叫!”

    司马季主又再问道:“杳之老弟,适才听你之言,不久之后,天下将有一场大乱。你是以何为凭而有此断言的?”

    尉缭子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微笑地反问道:“马大哥,你也是见识不俗之人,那你观之,有无这种可能?”

    司马季主沉吟了一会道:“有可能。”

    尉缭子又问道:“那依你所见,造成大秦朝再生大乱、根基不稳的原因是什么呢?”

    司马季主笑道:“你耍滑头,本是我问你,反而变成了你问我。既然这样,我就将自己的陋见胡说乱讲出来,对与不对,让你帮忙参酌一下。是威震四海、天下莫敢不从的始皇帝中道崩殂,二世皇帝年幼,难于掌控局势?”

    尉缭子微笑不答。司马季主看他神情似不认同,又再说道:“是二世皇帝嗣位有谋篡之疑,名不正言不顺,难令天下归心,以致众叛亲离?”

    尉缭子仍不答。司马季主见不是他所想要的答案,接着说道:“是秦廷杀扶苏诛蒙恬,自毁长城?”

    尉缭子仍然不置一辞。司马季主又再说道:“是这些年大秦朝横征暴敛大兴土木、穷兵黩武大动干戈,倒行逆施搞得哀鸿遍野而不得民心?”

    尉缭子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这让司马季主大为困惑:“杳之老弟,我说的对与不对,你多少说句话啊。怎么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

    尉缭子这才开口说话:“你说的这些都对,但却不是最根本的根源之所在。在我看来,天下大乱并致大秦朝大厦将倾并有颠覆危险的,最重要的原因,逃不过四个字:官驽民骜。”

    “官驽民骜?”尉缭子给出的答案,显然很出司马季主的意外:“这又作何讲?”

    他感到无法理解,又进一步向尉缭子说出内心中的真实想法:“依我看来,秦之所以兼并天下,是因为拥有无可匹敌的虎狼之师,而秦律向来严明苛酷,奖赏分明,政令畅通,官吏奉法为上,克尽职守,兢兢业业,勤劳效忠,为官履职可称得上是历朝历代之垂范,杳之老弟怎么却说他官吏驽劣无能了?而列国纷争数百年,生灵涂炭,苦不堪言,得秦一统天下,过上太平安定的日子,老百姓莫不感恩戴德,对朝廷咸服依顺,一度出现了人心思定、四海归心的气象,哪怕当今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但老百姓终归是不愿于重返战乱时期过上那种尸横四野、妻离子散的凄惨生活,因而对朝廷的失政逆来顺受、敢怒而不敢言,总的来看,民心温良恭顺而循规蹈矩,如何在杳之老弟眼中,这民心竟成了桀骜难训、刁钻蛮氓之流了?但请示之。”

    尉缭子捋了捋胡须,不紧不忙地说道:“始皇帝再强,二世帝再弱,扶苏再仁义,蒙恬再勇猛,那么浩大的一个天下,怎么可能因一人得失而易手?!虽说,失民心者失天下,可这民心却是可以引导和塑造的,许多时候,民意往往是最不可靠的,民心往往是最不可测的,如同一潭深水,浮亦因之,沉亦因之,不过是靠驾驭之术掌控而己。所谓嗣位不正、横征暴敛、大兴土木、穷兵黩武种种等情,触怒天下人、大失民心者,仅仅是表象,根本还在于驭民乏术。夏祖大禹,疏浚凿流,也有劳民伤财之嫌,废黜禅让,也有篡位自立之嫌,却能成其治水利民的圣贤帝王美名;齐桓公也有夺位逼死兄长的恶行,却能成就一代霸业。他们俩人,都不过是驭民有方而己。孟子曾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宋襄公以仁义为战,却获得兵败遭人笑为迂腐的下场,由此可见,仁义的施与不施,并不能当然导致失政亡国,这不过后人评说时成王败寇、以成败论英雄的一种托辞和借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同样,误导民心必然误国,民心引领得当,完全可以避免国家出现灾难。”

    他略微缓了口气,轻声喟叹道:“世人都喜欢将兴邦得天下归功于英明的帝王和贤良的臣子,而把亡国失天下归罪于昏庸的帝王和奸佞的臣子。可依我之所见,国之兴亡,究其原因,颇为复杂,若论其责任,当世当时之人,人人均有一份责任。”

    此言一出,更令司马季主大为诧异,心中暗自寻思:这尉缭子是不是因为给秦廷效劳过,有心为当朝君臣的失政误国袒护和辩白,故而说出一番谬论?当下口中说道:“杳之老弟一番话,更令我懵懂糊涂。愿闻其详。”

    尉缭子理了一下思绪,放缓语调说道:“昔日秦国之所以能在群雄中倔起,荡平诸侯,一统天下,或可说是仰仗连横化解合纵、远交近攻之功,倚重贤臣能将的辅佐,等等云云。但据我观来,主要还要归功于,商鞅变法后在秦国推行了百载有余的革新之举:奖励耕战。废除世袭制,唯以军功论等爵,使得出身寒门、地位卑微之人,可以通过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获得升官加爵,而官场也是如此,唯才是举,使得贤能之士能够施展抱负,成为朝廷的栋梁;促耕促织,废井田,开阡陌,使得老百姓耕者有其田,有饭吃、有衣穿,仓廪府库富足。每一个秦国人都知道,只有勤劳和勇敢,才能过上好日子。那些贵族子弟也一样,他们知道,祖上和父辈的荣光,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要想在这个国家,混得人模人样,还得靠自己,靠自己的拼命和努力,在战场上用敌人的首级去堆一级级的等爵,在衙门里用真才实学作出政绩去挣一份光明的仕途。勇者荣,怯者羞,能者上,庸者下,功绩突出者升,碌碌无为者谪。这种优胜劣汰、奖勤罚惰、唯才是举的选人用人方式,在秦国蔚然成风、深入人心。这同时也吸引着那些六国的贤才之士,纷至沓来地蜂拥云集投效,天下人才俱网罗于秦。上到王公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风清气正,奋发向上,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奖励耕战,激励了秦人的斗志和士气,给秦国带来了生机和活力,秦由此国富兵强,遂吞灭六国,荡平宇内。”

    说到这,尉缭子话锋一转,继而说道:“可惜,就在天下初始安定的当儿,大秦的国风即由旺盛转向颓废。”

    司马颇为不解地接口问道:“天下初定,大秦如日中天,如何就颓废了?”

    尉缭子道:“正是。大秦的颓废就在其鼎盛之时。秦国变革所带来焕然一新的气象,让那些有能力有本事的人,改变了自身的命运。大秦朝建立后,这些人成为了功臣,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或封侯拜相,或当官作吏,或任将为尉,最差的,也是荣归故里,成为一方乡绅富豪。面对拼命换来的荣华富贵,他们深知得来的不容易,开始琢磨着如何让它惠及子孙后代。皇帝想,大臣官员们也想,大家都想让这一切永远只属于自己家族。于是,大家就利用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和优越条件,纷纷为子孙亲族谋划前程美景。皇位自有天命诏定,自是无须发愁。可那些大臣官员们,可就得苦心经营一番了。他们把子孙亲族送去从军当兵,送到衙门里为吏当差。你想想,他们子孙亲族去当兵为吏,他们的旧识部属又不是傻子,能不关照吗?军功找来给他,政绩堆来给他,能给予的倾斜、扶持和方便,统统都加到他身上,想不升官提职都难!这一路飚升上去,用不了多久,就能位居朝廷高职要位。你说,这些所谓的后起之秀中,真正的将门虎子能有几个?大多是草包孬种!他们没有象他们的父辈一样,经历过穷苦生活的磨难,经受过挫折和失败,没有经历过战火中的生死考验,更没在世间体验过人情世故,没有经受过大风大浪、大起大落,而平时他们过的生活又太优越,饱食终日,浑浑噩噩,简单地说,这些人历练太少,毫无见识,不过是尸位素餐的碌碌无为之辈,用这样的人去经文略武,能成什么大事!”

    尉缭子显得愤恨难当,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秦自罢黜吕不韦之后,渐而产生了李、冯、蒙、王四大显赫家族派系,素有‘李氏门生蒙王将,冯家府第也不差’的说法。这些派系错综复杂,为了稳定根基,扩大势力,不断培植自已的党羽,党争构斗日益激烈。今蒙氏遭戮,赵高**新起,党争构斗更为尖锐。朝堂高庙如此,各郡县衙门和行伍之间更是纷纷仿效,争相比学。能攀附依从的,自是结党营私,沆瀣一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人对此心生慨叹‘朝中无人莫作官’,也有人调侃‘有天大的本事,不如有个好爹好后台’。有钱没权想要权的,好办,出钱贿买就是,可世间哪有出钱过官瘾的傻子白痴,买到官的,必定要借用当官的权力,捞回成本投入并且大赚一场,再向下卖官、贪赃枉法必将成为恶性循环,层出不穷,见怪不怪。没钱的穷官贫吏,眼见附党买官的,都爬到自己头上屙屎撒尿了,还有几个能奉公守廉的?而那些出身寒门之人,更是空怀一身本事却报国无门,越来越多地被排挤到社会最底层,徒有怅恨与无奈。这种风气滋生泛滥,愈演愈烈,充斥腐蚀着各个角落,形成一种虽摆不到台面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规则。人们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欲罢不能,人们想改变它却又力不从心,人们可以义愤填膺地指责这些歪风邪气丑恶行径,却又乐此不疲、阿势媚俗地去随波逐流,人人都可以旗帜鲜明地声讨他人的恶行而迁就自己的恶行,人人都可以疾恶如仇地反对别人的腐败而纵容自己的腐败。这就是我所说的,国风、世风、民风的变坏,人人都负有责任。当这些歪风邪气与时弊积重难返之时,国家也就岌岌可危了。国家覆亡,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亡国之君及其所宠信的臣子,就得扛起昏庸奸佞的罪名。”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渲泄中,丝毫没有觉察司马季主似乎并不同意他的观点:“你想,这种风气之下,在所难免地会导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越在权力宝塔的上端越是脑满肠肥的庸碌之辈,而‘高手在民间’更是随处可见,普通寻常之至。这难道不是我所说的‘官驽民骜’吗?”

    他怕司马季主不甚明了,又再补充说道:“再说农耕之事吧。本来,农民多种多得,耕种出来的粮食,除了充足地供给国家外,足够一家生活,日子还算殷实。可天下太平之后,朝廷大兴土木、南征北伐,赋税没有少下来,反而倍增上去,日子却比以往过得艰苦了。这还不算什么,那些不正常的官风、世风、民风,也侵蚀着乡里之间。里正、亭长这些乡官村官,为了取悦贿赂上面的官员,就得压榨下面的百姓,加重赋税,贪占朝廷贡奉。老百姓呢,也渐渐懂得了这些道道,或者通过贿赂收买与乡官村官勾结起来,在贡赋上做手脚,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欺瞒敷衍,或者干脆与官府虚以委蛇地周旋,有的甚至公然强硬对抗。好笑的是,秦律虽然酷严,可执行法律的当地官员,要在本乡本土生活,顾忌颇多,唯恐得罪的人多了,难以在地方上立足,最主要的还在于,为官者大多色厉内荏、欺软怕硬、欺怂怕恶,对这些凶顽对抗者,非但不敢惩办,反而退让妥协,尽量给予一些惠顾,答应其要求,从而大事化小、息事宁人。这样,无疑又给了别人示范,其他人见‘大闹大有、小闹小有、不闹不有’,纷纷仿效,但凡有事,皆成闹则安抚之事局,再老实良善的百姓,也要被弄得刁钻凶顽之至。当然,也有对抗不过官府的,索性啸聚山林,倒免了苛捐徭役之苦。这时,秦律的酷严,又显现出来了,出了民乱匪事,官员要受到苛重的责罚,索性掩瞒遮盖下来,也不派兵灭剿,任那些人在山中大泽中做快活神仙。马老弟,这些不都是官驽民骜吗?”

    司马季主问道:“官员结党贪腐,百姓刁钻凶顽,历朝历代皆有,依我看来,秦并是最重,真的能致其覆亡?”

    尉缭子微微一笑道:“这就回到我先前所说的驾驭民心上来,也就是你所说的掌控时局的能力。纷乱了几百年,天下虽定,但根基未稳。始皇帝如不死,以其之强势,民心尚能驾驭,始皇帝一逝,不可知也,不可知也!”说到后来,他把头摇得很坚决。

    司马季主虽觉得他说的有些偏颇,却也不无道理。他对朝政兴趣不大,便换了话题道:“杳之老弟,这一路走来,你似乎在找什么人,对吧?”

    尉缭子楞了一下,随即大笑着反问道:“这一路走来,你似乎也是在躲避什么人,我猜得没错吧?”

    司马季主脸躁得通红:“我那点事,都是年少轻狂惹上的烦恼,不说了罢,不说了罢。”

    尉缭子看问得他尴尬,不想深刨硬揭令他更为难堪,便说道:“我这事,可是我的一个大心结。我在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苦苦寻觅许久终无所获。我这一生,对谋略心术算是有些研究,有些心得,想想自己也是老朽行将入土之人,便想找个人,把自己谋略心术平生所学倾囊传授于他,说不定将来用它建功立业,扬名千秋。”

    说完这番话,他深深叹了口气,显得心事重重。他原本打算,帮助秦始皇平灭六国后,就功成身退的。可是,偏偏出了“秦宫珍宝失窃案”,让他知道了始皇帝偷换鬼谷心经的事情真相,愤而出走。这些年来,他一边在追寻鬼谷心经真本的下落,一边将自己在兵法上的造诣尤其是对谋略心术的研究,著作成书。同时,也产生和坚定一个想法,在关门弟子章邯之外,再收一个弟子,他要把这个弟子锻造成鬼谷绝学的集大成者,要让他名噪天下,成为一个不可超越的谋略心术大家!

    司马季主试探着问道:“见过那么多的英雄豪杰,你说没有相中一个?包括藻蒲居的周兰那干人,还有昨天的张耳、陈余,以及那个小个子,就没合意的?”

    尉缭子失意地摇摇头:“谋略心术,乃是世间最厉害的奇技,选人不当,用之不慎,都会给人世造成灾难。因此,这门奇技,需要天资禀赋绝顶聪颖之人,而又要他秉性善良、心无邪念。特别是绝顶聪颖这一项,那可要达到天下无双的独有罕有。我找了这么久,还真没找到。依我张耳、陈余,虽是名士,也不乏见识,可难逃性情中人的俗套,那小个子心思敏捷,却爱逞口舌之强,终非善选啊!”

    两人往东走了几日,不觉来到了淮阴城。进得城来,己是过午时分,但见街巷井然,却是店铺冷清、人影稀疏、显出几分萧条的气象。司马季主不免纳闷地问道:“杳之老弟,不知你觉察到没有?这一路走来,所经村镇集市,都不怎么繁华热闹,甚至还有些败落的样子,这却是为何?”

    尉缭子点点头道:“秦原本就重农抑商,商业本来就不发达。统一天下后,虽然一度松驰了对商业的压制,商市交易逐渐繁华起来。可这些年,大兴土木、南征北伐,从各地征召了大量的男丁,特别是南征百越,专抽亡人、赘夫、商贾,而二世即位后,徭役有增无减,更是变本加厉,这一来二去,哪还有那多人经商?集市变得冷寂,那是自然的事情。”司马季主听罢,唯有嗟叹不己。

    俩人正说间,忽被一阵哄闹声吸引过去。只见街道边一个油摊的旁边,团团围了一群孩童,正俯身凑首地看着什么,不时发出或叹息、或惊呼、或喝彩的声音。

    司马季主好奇心顿起,拉着尉缭子想要上前看上一看。尉缭子口中说道:“小孩子的玩戏有什么看头!莫要老天真了,等又弄出‘乐逢客栈’那等麻烦事情,收场不了。”可架不住司马季主的连拖带拽,只好跟了上去。

    好不容易透过人缝,看得清楚,当中席地相向而坐的俩人,正围着用木炭在地上画出的一张方格棋盘对弈着。俩人神情专注,旁若无人。最为奇怪的是,其中一人却是位年龄在三十上下的成年人。那张棋盘上,摆着二十余枚扁鼓形的红黑二色石子棋,形体一般均匀大小,可打磨得甚是粗糙,但上面的字迹却是鲜明可辩:“車”、“馬”、“相”、“仕”、“将”、“射”、“卒”。周围的孩童显是一边倒地帮对弈孩童一方的,有的指指点点、有的嗟怨责怪、有的神情激动,有的跃跃一试,……,诸状俱生。而正在对

    的那孩子显是棋势占了下锋,又被伙伴们搅得躁动不安,面红耳赤,嗔怒于形,却又不好发作。

    司马季主与尉缭子也算见闻博广之人,却并识得此棋。但见对弈双方各依棋路走子行棋,杀得热火朝天、难分难解,自己却看不明白,司马季主心痒难挠,想向旁人请教求问,可那些孩童正在兴头之上,哪会有人支理他半句?便向旁边油摊的商贩问道:“敢问这位兄弟,这是甚么棋?如何下法?”

    油贩显得好不耐烦地说道:“这是演兵之棋。以取杀对方主将为胜。各棋子各依规则行棋,口诀是:将行九宫,仕走斜线,相飞田角,马踏斜日,射越高山,車行千里,卒勇向前。你记着口诀,多看几局便懂了。我要忙着卖油,不便细细点拔。”

    司马季主又再看了一会,仍然不能悟识棋道,顿感索然无趣:“杳之老弟,没甚看头,走罢!”

    尉缭子却身如陷石,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两眼直盯着棋局,看到后来,更是神情大变,惊奇不已。一个成年人,不忌年龄与一干小孩下棋,本就是奇事一件;而在禁毁兵器的当世,这人腰间居然还佩着一柄短剑,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坐在街上与孩童下棋,更是令人称奇;最不可思议的是,这棋的行棋棋路,步步着着,无不蕴含着兵法的奥妙,透现出为兵之道的诡谲与狡诈,机谋与智慧。以棋演兵,这棋其实就是活灵活现的兵法。

    尉缭子看得叹为观止,赞佩不已,不禁向油贩又再打听:“这棋是哪一位高贤发明传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