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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
    第三节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

    吕公采纳刘邦的建议,平息了岚龟山牧场哄抢事件。

    从岚龟山牧场下来,随何又在沛城呆了几日,方才告辞,准备到番阳去寻吴芮。刘邦也想同去,怎奈诸事缠身,只好托随何带礼捎话,聊寄思念之情。

    有了刘邦的主意开头,萧何再加以周密筹划,便形成了增资扩营的计议。于是,在吕公的牵头下,许令召集当地的主要官员、富豪、族老这些对牧场投资发展有举足轻重作用的人物,商议了一下,便将事情定了下来:一是在丰乡与芒砀山接壤的一个叫做栖鸦岗的地方,再建一个同样规模的牧场。以示区别,岚龟山就叫东牧场,栖鸦岗就叫西牧场。二是鼓励农户种植养植,牧场向沛县各村庄农户提供苗种、幼仔,农户收成出栏后,牧场负责回收。三是拓展销售渠道,由县衙向郡里申报,要求增派超赋平籴贡,从而换取收购金,增加收入。四扩大对外销路,派出专人到各地销售农牧产品,赚钱牟利。

    这足可窥见萧何的精于工计和吕公的老谋深算。

    这些年来,朝廷南征北伐、大兴土木,徭役赋税愈来愈重,就有一些郡县因为贫瘠穷困等原因完不成摊派的赋税任务。在严厉惩办官员失职的同时,为弥补赋税上交亏缺所造成紧需物品的匮乏,朝廷就允许税赋完成好的郡县,在完成本郡县税赋的基础上,额外上交粮食、马匹、毛皮、布料等紧需物品,由朝廷按成本价进行收购,这就是超赋平籴贡。由于朝廷定的成本收购价都会跟当地的市场价有一定的差价,因此,就有人居中求利。

    能够上交超赋平籴贡,是一种政绩,郡县主官们哪有不愿意的。但并不是哪一个郡县都有能力上交超赋平籴贡,这是因为,朝廷定的成本价是以咸阳地区为基准,如果这个郡县生产成本高于咸阳,申报这个赋贡只会亏本捞不到赚头,一般多是生产技术较发达的地区申报。其次,所生产的紧需物品,大部分用在兵事防务,必须经过苛求的审批和检验,验收不合格者不得收货入库。质量和精细程度要求很高,让许多郡县望而怯步。此外,上交超赋平籴贡是以能够完成本郡县的赋税为基础,随着朝廷赋税愈来愈重,能够上交超赋平籴贡的郡县越来越少。

    刘邦很清楚,吕公和萧何非要知难而进,说服许令等一干衙吏将超赋平籴贡揽到沛县,无非是想将牧场彻底地置于官府的荫护和扶持之中。以前募集的资金虽以官吏为主,但毕竟民间私办的名份,上面真要追究勾结官员经商牟利的咎责,难免开脱不了,只有伸头让人去砍的份。有了超赋平籴贡这张大旗,牧场经营也就名正言顺了,虽然仍是民间私办性质,但却是为朝廷生产和提供紧需物资而开办的,敢来骚扰打主意的,自然就少了,而官员的参股,也就合法化了,是支持和支援国家建设,省了许多担心和后怕。至于说,上交超赋平籴贡越来越难,能上交者越来越少,这既是一种困境,更是一种商机。为了不造成紧需物资稀缺,朝廷因此会提高收购价鼓励多产多交,利润空间就会很大。

    除此之外,吕公还另有打算。用吕公的话来说,叫做“用官府的笼子养自家的东西,家的,野的,公的,母的,明的,暗的,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做!”。

    多年以前,他到过北境,知道九原郡乌氏县有一个族群很会做贩卖牲畜的生意,他们中有一个叫乌氏倮的女子,经常奔走于北境往来互易,用布匹换匈奴的战马,再把战马高价卖给驻军,甚至用丝绸换得山戎大王十倍的赏赐,最后积累了无比的财富,她的牲畜多的只能用山谷来计数,始皇帝听说后,按王侯待遇来封赐她,成为一位能与寡妇清并肩齐名的女富豪,因此有“天下富豪,吕侯己矣,北倮南清,富甲四方”的说法。

    吕公对乌氏族人有所熟识,他想设法与乌氏族人取得联络,一边向朝廷上交着超赋平籴贡,一边又暗暗地让人将牧场的牲畜、皮毛、布料等运往北境出卖,获取丰厚利润。

    一切都朝着筹划的方向发展。两个月后,见事情料理得都很顺当,刘邦大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逐渐松缓下来,便又开始吆朋喝友、吃喝玩乐起来。

    这一天,他在亭里置办了些酒菜,和卢绾、周勃等几个朋友正喝得高兴,忽见萧何、曹参两人面色凝重地匆匆而来。

    刘邦情知有异,慌忙将两人迎入亭内。还没等坐定,刘邦就急不可待地问道:“两位兄弟,有甚急要之事赶来相告?”

    萧何有意稳定了一下情绪,缓和气氛地说笑道:“我和曹参从县衙骑马赶来,一壶茶的功夫也弄得汗流浃背,坐下来也不请我俩喝杯酒、吃箸菜?”

    刘邦猛然惊悟地笑道:“也是。看我这德性,光顾着问事情,招呼客人都给忘了。多有失礼,怠慢之处,还望恕罪。”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置杯放箸,端壶倒酒。

    萧何随意地拈了几口菜,大酌了口酒,抿了抿嘴唇,说起正事来:“三哥,麻烦事来了!这回是大麻烦啊!”

    刘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什么大麻烦事?”

    萧何语气中难掩住慌乱与无奈:“县衙刚刚定了下来,让你押解囚徒到咸阳骊山修建皇陵!许大人让我和曹参兄弟来传达官文。”他一说完,曹参在旁拿出公文递到刘邦手里:“什么时候动身启程、押解人犯名册、随行人员情况、如何交接手续,都在上面写着呢。”

    刘邦脸上一懔,转而笑了开来:“我道什么麻烦事情!这不很好吗?又可以到京都好好耍上一几天,见识领略一番繁华生活,放松放松,权当休养。算起来,我有将近十年没去咸阳了。”

    卢绾一听此言,先跟他急了起来:“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是装聋卖傻还是真的白痴?这回去咸阳,跟你前些年去咸阳完全不一样,两码事,凶险得很哪,凶险得很哪!”他与刘邦同年同日生,刘邦比他早生几个时辰,他敬刘邦为兄,俩人从小就混在一起,感情非同一般,刘邦领着他,他跟着刘邦,干了许多调皮捣蛋的事情,关系简直到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的地步。此刻,出于关心和担忧,又借着点酒性,口无遮掩地嗔责起刘邦,完全顾不了平时硬装出的几分斯文儒雅的气质。

    刘邦耳朵听来虽有几分不爽,但还是为卢绾的真情流露所感动。这个平时在他看来,跟自己不是一路货的酸腐,终归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是真跟自己着急。

    周勃也很为担心地附和道:“就是!这回是押囚徒去骊山做苦力。修皇陵到现在己经死了很多人,是有去无回、凶险难料的苦差事。听说其他几个邻县,安排派谁去押解上京时,人人借故推脱,谁都不愿去,不得已干脆抓阄决定,听天由命,谁抓到谁倒霉运。于是,就有人害怕县大人将差事派给自已,便重金贿赂求免差事,传闻某县县大人仅因点差这事就得了数万钱财,真是天降财运,拦都拦不住!被点到差事,只有叹自己运命不济,某县一衙吏不幸被点到,索性一条绳索悬梁自我了却性命,总比去做异乡的孤魂野鬼要强得多!”

    刘邦脸色越来越难看,仍有几分不相信地说道:“不会吧?真是这样?去咸阳骊山修陵,又不是上刀山火海下油锅,犯得着还没去就吓得魂飞魄散了?”新皇帝登基后,准备在各郡县增派修陵筑宫苦役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很多人怕去了回不来不愿去。刘邦当时听了,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遂不以为然、一笑置之。现在看来,那么多人对押囚骊山服役,唯恐避之而不及,说明这差事没那么简单。

    萧何的说辞,更加验证了这一点:“三哥,我和曹参是派来传达官令的,站在县衙公务的角度,是不能给你泼冷水说些丧气话的。可我们还是多年剖心剖肝的兄弟,你若有灾有难,我不能漠然视之,不发一语。当年,你上咸阳是去晋贡,那是美差,没什么风险。这一回,是押囚去服徭役,大大的不同。吉凶难料哪!怎么讲?这几年,朝廷也在沛县征过几回徭役兵役,是去百越打仗镇边,你见哪一个回来过?!总有些戍卒役夫的家属来问消息,县衙搪塞敷衍说,他们在那里屯戍垦边一时难以回来。其实,内情我们最清楚,都死了!长期屯戍垦边哪有连信不捎个回来的道理!虽说,去百越服役是去打仗,伤亡本为常事,到咸阳是去修皇陵,少有性命之忧,可伤亡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因为这修皇陵工期紧、强度大、负荷重,刑罚苛酷、监吏残暴,而役夫蚁附臃集,生活极度艰苦,环境非常差,疫病肆虐横行,超出常人所能想象的数倍,累死、打死、戮杀、饿死、冻死、病死者,难以数计,最可怕的是,这工竣时日遥遥无期,渺茫难盼。你想想,能够生还者,能乎有乎?!”

    一席话,说得刘邦面色苍白,哑然无言。

    周勃仍不明白地说道:“去服役做苦力的如此,可三哥是奉差押解囚徒,到了咸阳交了差回来就是了,不会有那么凶险吧?”

    曹参冷涔涔地出言道:“增征那么多的役力,监押的士卒哪会够啊,押解的衙吏交差完事后,都是充入监押队伍,继续监押役夫修建皇陵!”

    卢绾颤声道:“那三哥这一去,岂不是---长---年回不来了?”按萧何的说法,他本想说刘邦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怕触怒刘邦沮丧的神经,一闪念改了口。

    萧何的话,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情绪低落到谷底:“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怕三哥连咸阳都到不了!你看官牒,这趟差,一共押解犯人126名,可押解的官差呢,就两个,三哥和衙吏曹无伤。这些犯人们都知道,上骊山修陵不但要服酷重的苦力,而且最终是死路一条,哪里会服服贴贴地听从押解?这些囚徒本就是些杀人越货、奸歹凶恶的亡命之徒,一路上的监管就是个大问题。管得松了,他乘隙逃跑,管得紧了,窜合起来,杀官亡命。你们不过俩个差吏,他们可是一百多强悍之徒,几千里的路程,就算你白天黑夜死盯着,难保不出事情!再说,就算安安稳稳到了咸阳,能到骊山继续监守,都是极幸运的事情了。按照秦律,失期少人当罪押吏,误了时期跑了一个役夫,负责押解的衙吏要得问罪。三哥,你想想看,这差,你完成的了么?这本来就是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差事!所以,我和曹参一路慌张跑来传告遇上大麻烦了,岂是无病呻吟、故弄玄虚?”

    这更令刘邦如坠冰窖,虎着个脸,神色煞是难看。经久,他恨不禁声,喃喃地道:“妈的!这许王八,怎么硬要将这个要命的差事,摊到我身上?”

    卢绾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这许老乌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三哥是两大牧场的主事,派他押囚进京,谁来料理牧场的事情,谁来赚钱分红进他们?牧场岂不要瘫痪散伙?”

    萧何说道:“这其中有何究竟,我也弄不明白。这些话,我和曹参都向许大人说了,可他立意坚决,说不通,听不进去啊!”

    周勃眼前一亮:“不是可以出钱贿赂官吏免去派差吗?这许老乌龟,不会是想要钱吧?狠狠地拿出一大笔钱来,让吕老爷出面说说情,贿赂贿赂他,疏通关节,或许就能免了这趟差事。”

    曹参摆手摇头抢先回道:“不行!报备文牒都己在送往京城的途中了!”

    萧何跟着解释道:“许大人一将此事定下,便将报备文牒急送郡里,再由郡府审定后连夜速送京都,现在恐是追不回了。私自更换顶替人员,偷梁换柱意图蒙混过关,一经与报备文牒核对就能查将出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郡令、县令谁敢?没定人选之前,贿请他免派差事,那是可以的,选定差吏后,你就是给他一干个脑袋,他也不敢啊!”

    刘邦恨得咬牙说道:“这分明是将我往死坑里整哪!罢了,罢了!这差既然出不得,既然不给老子活路,这亭长老子也不做了,辞了职回高阳里种田,做一个平头老百姓,这总该行了吧?”

    曹参仍旧面无表情地说道:“晚了!如果在没有派差前辞了亭长,那是行的。”

    萧何很是无奈地补充道:“许大人之所以让曹参我俩来传达令文,就是要借我俩与你关系最好,晓以利害动以情理说服你。大秦律令苛严,拒差是要问罪处刑的。你若为此被衙门拿办了,你的父母妻儿如何是好?罪囚亲眷得处连坐之刑,那更是殆害家门了!”

    刘邦颓丧至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是死路!干脆我就学那邻县的衙吏自行了断算了!”

    萧何看时机成熟,便把酝酿准备好了的说辞道了出来:“去,还是要去。就算真的象预料中的那样,遭到了不测之祸,至少可以换得个殉职保全家小的结果。但我还有个好的法子,或许能躲过灾祸、逃过一劫。”说到此,他有意停顿不说,卖个关子,静观刘邦表情。

    刘邦脸上随即焕发出充满希望的光芒,“哦”了一声,一双死灰复燃的眼睛,紧紧盯着萧何,急着让他说下去。

    萧何已有说动刘邦的把握,他仍然不紧不慢地掌控好说话的节奏:“我们各自修书给司马欣和董翳大人,并重金托请,让他俩替我们求情告免失期逃囚的罪责,顺便也关照一下你到骊山监押的情况,争取能寻机让你返乡。你快到咸阳时,快马让人将信贽交到俩位大人手中,或许能逢凶化吉。当然,事情能不能办妥成功,还看上天助不助人。至于说,路上如何很好地防范囚徒逃跑,除了依靠三哥与曹无伤多费点神外,用囚徒管制好囚徒,恩威并重,或许就能避免。只要多用点心,办法总是有的。”这是化解当下所面临劫难的唯一良策,可萧何心中没谱,司马欣遇事溜滑,董翳虽急人危难可人家毕竟帮夏侯婴复职有过一次人情,这回真要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刘邦转忧为喜,旋即陷入良久的思索中。上一回去咸阳找人就让他大费周折,这一次,随何又不在京中,如果找不到,怎么办?那岂不是依然堕入预想的困局中!可是,除此之外,哪还有摆脱困境的好办法?只有拼一拼,试试运气了。

    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他展开官文,看了一下,用极为平静的语气淡定地说道:“衙门定的是乙末日出发,那还有五日的时间。我想回高阳里看一下父母妻儿,顺便也收拾下行囊。”

    这让萧何大舒了口气,心中甚为轻松,又向刘邦叮嘱交待道:“你回去后,向嫂夫人但言去咸阳办差,断不可将此趟差事险恶相告,更不可搞出生离死别的情状,以免妇人哭哭啼啼搅得儿女情长,弄得英雄气短,乱了方寸。因此贻误了大事,造成祸患,那将得不偿失。等你走后,我与令翁吕老爷子再向嫂夫人实述详情,这样,会更好一些。”

    刘邦强捺住心中的不耐烦,缓缓地说道:“那是自然,但请放心。”

    刘邦回到高阳里,将自己要上咸阳办差的事情,不露声色地向吕雉说了一说。

    吕雉却也没觉得有何反常,只是出于妇人天性,将埋在心头的牢骚宣泄了一通:“去吧,去吧!你去不去咸阳办差,对我来说,还不是一样。就是呆在本县,你还不是数月半载不回来一次!我就没弄懂,一个小小的亭长,究竟有多少公务要在外面忙乎?!生婀儿时,你在家里呆过几天,生盈儿时,你又回来过几天?我一把屎一把尿将孩子拉扯得这大,原本就不容易,还得忙乎家里的农活、照顾你卧病在床的老母,有多艰辛,你能体味得到吗?是的,近来这些日子,你还要忙于牧场那些事情,实在抽脱不开身子,回来看望我们母子,但少与朋友们聚饮几次,就能腾出更多时间照看家里,我心头就多些慰藉,这总做得吧?还好,有我父家的仆人和你刘家兄弟族人帮忙打点些家务和农活,不然,我真不知要怎么应付才好!哎,这也是我命苦,嫁给你后没想过一天清福。”说着,说着,吕雉眼中落泪,忙以袖相拭。

    刘邦心情本就沮丧,耐着性子听着,强自按捺住心头火起。吕雉善于察颜观色,见刘邦脸色越来越难看,夫妻相处了十余年,哪会不知彼此脾性,赶快找些顺耳合心的话说:“古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挑着走。我也认命了,谁叫你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爹呢!自从嫁过门来后,我就铁定了念头,这辈子是好是坏都跟定了你!你在外自有在外的道理,我作为妇人直管在家含辛茹苦地带好孩子,做好本份。忙的时候,时间过得也快,没空去想,闲起来的时候,胡思乱想也就多了。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担心你啊!担心你在外酒喝醉了,没人服侍;怕你人前陪着笑脸,回到屋里,没个人说话,遇上不顺心的别扭窝火事,想找个人发泄一通也没有;更怕你碰到棘手的麻烦,连找个商量拿主意的人也没有;再这是,担心你夜里睡得死沉,没人跟你添盖被子……。跟你过日子,我并不羡慕什么,也不乞望奢求什么。家里堆成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你官当得大到封侯拜相了,我也不会欣喜若狂;哪怕你困窘潦倒了,我也不会埋怨半句,你穷得一贫如洗,哪怕连碗和棍杖也给不起我一样,我也会领着孩子跟着你去要饭,被狗咬了也不会落下一滴眼泪。什么苦什么难,我都能承受得起,谁让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呢?!”

    这番话,出自肺腑,说得情深意挚,即便放在平日,刘邦纵然觉得太过唠叨罗嗦,也会暗自感动。何况是在今日,在刘邦情知去咸阳生死难料,大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心境之际,更是感动得眼泪唰唰地夺眶而出。

    在许多沛县人眼中,我刘邦是个泼皮、无赖、混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成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可是,究竟有几个能懂我?这固然是我刘邦的天性使然,却也是一种非常实用实在的处世态度。市井,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社会,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不去接触它,不去适应它,不去从摔爬滚打中摸索出些道儿,怎么能够立足于社会并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外闯荡,混迹社会,行走江湖,都是为了让自己在世间很好地生存下去!人,是社会最为重要的决定因素,处事和处世,归结到底都是处人。不广交朋友,不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如何获得有用的信息,又如何从别人那儿学习到新东西、好经验?难道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地去闭门造车,或者龟缩着不敢去接触外界,单靠读几本破书,“书生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就能成为社会的弄潮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处处称心如意、得心应手?不可能!我刘邦敢断言,无论这个世道怎么变化,象我这样没学识、徜徉于市井的泼皮无赖,永远要比那些读死书的臭迂腐们,混得好,混得风光!

    想到此,刘邦又幽幽叹了一口气,胸中无尽的惆怅。可惜,父母兄弟却很憎厌嫌恶我。在他们眼中,窝在村里老老实实地种庄稼、干农活,哪怕是去当亭长,本本份份地当差做事,才算是走正道、务正业,才能给门庭添彩增光。说来,这也怪我刘邦无能,磋砣至今,也没搞出来个象模象样的名堂来。好在这些年,他们见我生儿育女,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工作稳当,有几分居家过日子的样子,才渐渐改变了看法。想来想去,还是我这妇人好哪!善解人意、勤劳持家、宽厚贤淑,她从富阔人家委屈下嫁到我只有几亩薄田的刘氏门中,没享过一天福,有几句怨言那自在情理之中,我刘邦没能给她过上好日子,还成天在外让她独守空房,是我愧对人家啊!

    自知此去凶险异常,刘邦心中充满了负疚。他恨自己过去没用更多的时光陪妻儿,如今再想多陪些日子却也是不能。他抓住吕雉一双由皎白细嫩变得略显粗糙的手,禁不住动情地说道:“雉儿,你就是不听话!我家那么多的族人,你家也那多的仆人,你非要自己下地干活,累坏了身体怎么办?!这回我去咸阳,难说数月半载都回不来,你更要照顾好自己,再也不许再下地去做重活,如果你再有个什么,那一对孩儿还怎么活?!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啊,没给你过上什么好日子,如果老天爷再给我机会的话,我一定好好待你,多腾些时间陪陪你,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再遭罪。”说到后来,他按拣不住话中暗含决离永别的意思,竟克制不住情感,险些哭出声来。

    吕雉好似并无发觉,这番话说得她心里甜甜的,见刘邦动了感情,她立刻装出一副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亏还是男人,怎么搞得象我们女流之辈一样的扭捏作态!行了,行了,我信你说的话。你们男人哪,就爱花言巧语地哄我们女人,我们女人哪,明明知道这些话是虚情假意的,也宁信不疑。说不定哪,在我们女人面前说得信誓旦旦,保不准哪,在外面不但养了女人还生了娃哩!我可管不了这些,只要记着我是与你共患难的结发妻子就是了!就为你刚说的这些话,无论以前我为你和这个家受了多少苦,以后我还要遭多少罪,都值了!为这些话,天塌下来,我也会死咬紧牙撑住!”

    刘邦脸上一红,嘴中马上本能地辩解道:“我可没在外面养小!有这么一个贤巧能干的妻子,再在外面养小,那可真是猪狗不如了!”

    吕雉依旧笑靥如花:“这我知道,看把你急得!男人多有几个妾小,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哦,想起件事来,你的那个族弟刘望,那一日来托我跟你说,他家种的那几亩地,靠河滩,沙砾多,收成总是不好,他想让你找里正说个情,帮调一调,调换块土壤肥沃一点的地,不然,他们一家,一年耕种下来,缴了赋税,糊口都成问题。他也说了,需要打点的费用,直管支付一声。我倒没答应他什么,只说帮话带到给你就是。”

    刘邦心中忐忑不安,脸上装得象没事一般,再听吕雉颇为自然地转了话题,暗舒了一口气。

    对刘邦来说,吕雉诸般都好,但他最爱又怕吕雉的地方,还是她的聪明。吕雉见识过人,不亚于男人,她给刘邦出了许多好主意,为他解决了很多棘手问题,让刘邦不得不佩服。“外问于萧何,内商于吕雉”,是这些年来刘邦处理事情的方式。可也让刘邦头痛的是,她好象在他身上安了眼睛一般,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好在近些日子,吕雉回到高阳里,夫妻不常见面,刘邦少有事找他商量,想她对自己的事已是少有所知,可这几句话仍惊出刘邦一身冷汗。

    刘邦在与吕雉成婚前,与曹参的一个远房族妹曹大姑暗中相好,并生有一子。曹大姑年轻貌美,长得小巧玲珑,原本嫁得一夫,不幸突染重病,卧床不起。曹大姑逢得家中如此变故,一个小女子如何应付,手足无措之际,自然许多事情便去找曹参帮忙,曹参忙不过来时,便托付刘邦代劳,一来二去,两人日久生情,曹大姑便珠胎暗结,在其夫病逝的不几月,生下一子。为了掩人耳目,但说此子是与其夫所生。曹参、萧何等几个挚友自是知道,曹夫卧病多时,早无男女之事,哪来的儿子,却都为刘邦掩瞒。丈夫死后,曹大姑回娘家生活,刘邦却碍于她是孀寡之妇,并不愿娶,曹大姑也只求刘邦对其有所关照往来,也不强求名份。是故,在刘邦婚后,两人仍暗通款曲,从未间断来往。刘邦自觉,此事做得极为隐秘,只有曹参等少数几人知道。

    以刘邦对吕雉的了解,从她的话里,她已经知道了刘邦与曹大姑的事情,甚至是很早就知道了这事而故意装聋作哑,正好今天顺着话题不显山不露水地道了出来,而且,点到为止、见好就收,旋即就转了话题。这正是她的聪明过人之处。既不让刘邦当她好生愚弄而肆无忌惮,又给他台阶下不致难堪。她对此事的拿捏恰到好处,处理得甚为得体:你在外养小也好,纳妾也好,都行,我都不会反对,但必须保证我的正室地位。她没有责怪刘邦半句,因为她知道这会适得其反。她让刘邦以一种很舒服接受的方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又从她温颜和语的从容中,感受到了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并强烈地震慑着他,让他后怕。

    见吕雉并不深究,刘邦也赶紧借坡下驴,攀答起另外的话题:“我都要上咸阳办差了,哪有闲功夫办这个事情。刘望的事情,先摆一摆吧,等我从咸阳回来再说。再急也急不在这些日子。”他又想到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又放缓语气说:“如果要急着办,就找一找萧何求下情,让他帮忙帮忙。”

    吕雉撇了撇嘴道:“这是你们老刘家的事情,急不急,我哪知道啊!不怕了,既然你要上咸阳,真是急,我自去找萧大人。”

    接着,她又说道:“这事这样处理,那另一件也是如此了。你大哥和二哥的俩个儿子,己经成人。虽然家里有耕田,但那点田还不够你大哥二哥忙乎呢,这两小子自然就无事可做,你大嫂二哥怕他俩闲游浪荡,跟着村里那些年轻混混不学好,托你在牧场找点事做。那我也是找萧大人了。”

    刘邦一听说大哥的儿子,想起当初大嫂刮羹相待,心中极是不爽,恨恨地道:“大嫂的儿子,你管他作甚!他家米多饭多,多得缸满锅满,不在牧场找事做,也饿不死!以他妈那个德性,早将儿子惯坏教坏了,还怕跟别人学坏?二哥家的,倒可帮帮。这点小事,倒用不着找萧何。牧场的具体事务,东牧场由审食其操理,西牧场由夏侯婴操理,直接找他俩就是了。”

    吕雉嫁过门去,就知刘邦与他大哥大嫂有隙,这些年,亏得她在中间调和,关系才有所改善。看刘邦仍有芥蒂,宽劝道:“你看,你看,男子汉大丈夫,心眼小得跟绣花针似的。再有多大的怨气,毕竟是一家人,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再说,帮了二哥家,偏不帮大嫂家,分明是把怨往深处结,这不是为人做人之道啊!算了,你自顾上你的咸阳,这事就交给我了。”

    听刘邦提起审食其,她颇有感触地说道:“你说这世间的男女之事,就很微妙。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或许还不如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过日子。你看看人家樊哙,把须妹侍奉得如神仙一般,别提多滋润了,让人羡慕不已啊!我这须妹看样子也该满足了,照理对审食其的恨也该泯灭了,可她每回在我面前一提到食其,那种恨哪,直教我担心哪。”

    刘邦陪了一句:“这女人用起情来,总不得了,爱之深,恨之切。难道她真想把食其挫骨扬灰不成?”

    吕雉忽然想起一事,脸上洋溢出极为自满的笑容,用一种颇不在意的语气说道:“哦,对了。昨天中午,遇上了一件很是有趣的事情。我领着这俩一对儿女到田里锄草,做得累了便坐在田埂上吃些东西。这时,从路上走过一个老人。我在高阳里已有好几年了,附近几个村的人大都熟识,这老人一看就不是本乡人,他穿着气度不俗,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我看他在烈日炎炎之下走得大汗淋漓,心生怜悯,便招呼道:‘老伯,如此酷热天气,我看您走得口干舌燥,不如过来喝点水,歇息片刻便走。’他有心推却,又难拂我的一番好意,便坐了下来。我又另拿了些菜饭与他进食。他边饮边吃之间,盯着我和俩个孩儿看了几眼,说道:‘奇了,奇了!’,我一时不解,便问他何有此言,他说:‘夫人,我擅常相面之术。我巡走四方,相面无数,可从未见过象夫人这般面相奇特之人。夫人,是天下的贵人哪。夫人的面相,是天下至尊之相哪。’他也不避我露出犹若未信之色,又说道:‘让我奇怪的还不止此,夫人的俩个孩子也是尊贵之相’。接着,他指着盈儿说道:‘夫人,之所以显贵,全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母因子贵哪!。一门母子仨人都是奇贵之相,这令我好生困惑啊。'说毕,告辞而去。嘿嘿,你说,我一贫俗乡妇,能有什么大富大贵之相!这老汉也是吃人嘴短,尽捡些好听的恭维人。真是好笑!”

    也正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刘邦听着,脑中一闪念,急着问吕雉道:“这老者乃异人也。他现在何处,还能找到吗?”

    吕雉想是刘邦有意戏谑,“卟哧”一笑,再看刘邦一脸严肃,不似作假,好生奇怪:“你要找他干嘛?这些讨人欢心、哄骗愚弄人的胡言乱语,你也相信?”

    刘邦有些发急地说道:“我这回去咸阳,是出远门。按照易经凡行必卜的说法,我想找他卜一卜吉凶,也看一下我的面相如何,以后能不能大富大贵?”怕自己情急之下,将此行的凶险一吐而出,让吕雉担忧,他有意将话说得很是轻松,吐了吐舌头,作出一个怪模样,调和下气氛。

    吕雉想想也是道理,说道:“他跟我攀谈时,倒也提及,他在芒砀山与丰县相接的回鹿洼结庐而居,也不知是不是诳我之言?那地方北距西牧场十余里,想要找到却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