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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壮士行,何畏!”
    第六节“壮士行,何畏!”

    秋意萧瑟。

    一望无际的原野,显出有些满目凄凉的景象。农田里的作物已收割完毕,残留在地里的麦茬,身形猥琐地立在风中发颤,成捆的秸杆堆成一座座小山,还有一些被遗弃的秸杆横七竖八散落在田间地头,靠着风的助推,挣扎地想立起身段,不甘心地抗争着。肚腹撑胀得鼓鼓的耕牛,漫不经心地在草堆里翻弄着,不时抬起头望望远方,发出几声略带悲凉的哞叫。麻雀三五成群地在田里蹿行跳跃,同伴间偶尔为争食嬉戏啄斗撕扯。已经很少有佃农在田里耕作了,稀稀疏疏冒起几缕青烟中晃出一二个人影,那是早作打算的农家正将秸杆烧作灰肥,指望土壤更肥沃一些,期待明年更大的丰收。

    山中更是一派萧条。树木凋零得只剩几片黄叶,孤吊吊地挂在枝头,在风的摇曳下,有些夸张地摆动着无助的身躯,似乎被痛苦折磨得只剩下几声哀厉的悲鸣。那些早己坠地的落叶,枯萎无力地躺着,心有不甘地等待着劲风起处能将自己卷腾上半空,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狂舞。鸟兽们早已深居简出,杳无影踪,几只乌鸦懒懒地倦缩在枝头,无精打彩地张望着,百无聊赖中不时发出几声拖长音调的凄惨鸣叫,更增添了几分沉寂阴森的气氛。

    这个季节,太阳离得远远的,惨淡的阳光微弱地照在身上,感觉不到有丝毫的暖意,让人疲惫困乏,想激动也激动不起来。昼,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时日短暂得让那些奔波忙碌的人们倍感仓促无奈,尤其在黄昏来临之际,心中就如猫抓般的发慌。

    刘邦抬眼看着即将日薄西山的那轮夕阳,口中骂了一句:“日他娘的,沛县境内都还没走出,天就快黑了!”。他又忧心忡忡地将目光收回到如同长龙缓行的队伍上,对着身旁的狱吏曹无伤说道:“走得太慢了!这么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咸阳!”

    曹无伤一脸无奈地回道:“是啊,三哥!大清早,我就到衙狱清点役囚人数,办理交结手续,接着你又临行前训诫嘱付交待,这一忙乎下来,几个时辰就过去了,再在狱里让这些役囚随便吃顿饭,出发时却是正午已过。这大队人马,行进本来就慢,说起来,半日里走了近六十里路,也算不错了。”

    刘邦颇为懊恼地道:“可天快黑了,这一百多号人走夜路,不知要出什么事啊!”

    曹无伤苦笑着说:“还敢走什么夜路哪!看这时辰,到天黑时,还能走一二十里路,出了沛县地界,就是芒砀山区,走到哪天黑,就在哪歇息。”

    刘邦嘟囔了一句:“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百多号人,难得约束管理啊。”他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这一百多号囚役,都没什么问题吧?”

    曹无伤知道他想问什么,显得颇为轻松地说道:“这大可放心。这126名囚徒,都是曹参曹大人亲自探狱审验的,除了选定的那六名狱头原是凶横残暴之徒外,其余的都是些偷盗、诈骗、淫诲、逃役、不法商贾之流的囚犯,这些人唯利是图,生性胆小,一般不会恃武斗狠、违命抗拒,给官府衙门造成太大麻烦。至于说那六名狱头,尽管说本性凶残,但都是平素在狱中对衙门俯首听耳的,选他们作囚役头目,才镇得住这些犯人啊。曹大人和我一道先将这些囚犯分为六组,每组二十一人,分别由这些头目统带,从以往用这种办法管理牢狱的情况,应该没什么大碍。”

    刘邦知道曹无伤是老狱吏了,便一番恭维,有心讨好拉拢道:“曹大人,你在衙狱从吏多年,阅历深,经验丰富,这一路上全靠你了,但凡押解事宜,悉数听你安排。对这些事情,我可是全然不懂,两眼摸黑摸头不着脑啊。你可要全力帮帮我啊。”

    曹无伤点点头道:“那是当然。到咸阳都城几千里路,就我们俩却要押解这多人,我俩是一根线上的两个蚂蚱啊,不鼎力相助,那哪成啊!”

    两人边走边聊,话不觉多了起来。两人虽同为衙门办差,但毕竟不在一处共事,平时并无来往,顶多时点个头、打个招呼。现在一同押囚上京,彼此间不觉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好感和亲近感渐增。

    见与刘邦聊得还算投机,曹无伤忽显得颇为惆怅地说道:“三哥,这是趟要命的苦差哪!”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看看刘邦神色平静,对他的话似乎没甚反应,便说了下去:“我曹无伤之所以趟上这要命的苦差,说白了,无非是没钱无势,不会去巴结讨好上官,在衙门里受人排挤刁难所致。三哥,虽然你年纪长我几岁,可论资历,整个沛县衙门谁比我老?我十五岁进衙门当差,那个时候连许县令都还没来沛县,磋砣至今已是二十多载,那些比我后来的人,象萧何、曹参等,都谋得了一官半职,可我仍是老衙吏一个;如果说,论能力,不是我自夸,在沛县衙门也是屈指可数,不信,你可以去访访曹参曹大人,只要他静心而论,对我也是有褒少贬。升不上的原因,我清楚,就是家道贫寒,上有老下有小,那点俸禄养家糊口都还成问题,哪有钱孝敬上官,平时再邀同僚叙叙笼络融洽一下情感?这样一来,衙门上下对我有了看法,说我吝啬小气,与人处不好关系,谁不知道有钱好做人,我有钱了,上面打点好关节,下面一道吃吃喝喝,关系不就好了,谁还会说我不会做人?你说没钱倒也罢了,你要占得着人,要有人罩着你帮你说话,可我老父老母都是地位卑微之人,还能靠谁?最初之时,我也相信,靠自己能力能够打拼出一番天地,什么事情争着办、抢着办,什么难案疑案骨头案,都揽起办,不怕苦,不怕累,人家用一分功夫,我用十分功夫,给它办得漂漂亮亮。现在想起来,都会为自己当初的那份冲劲干劲感动落泪。可是,任我怎么干、再干得比别人好,也是原地不动,而那些看起来没甚么本事却钻营有方的人,都爬到我头上去了,可我呢,事情办得多,问题毛病也更多,这些却都成了我升不上去的缘由和口实。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再有本事,再能干,再厉害,无钱无势,都是白搭!于是,我遇事开始推诿、拖沓、磨蹭,做事掂轻怕重,逢事爱较劲,爱去争与自己攸关的利害,身上象长了刺一般,谁摸谁扎手,衙门里本来就欺软怕硬、欺怂怕恶,我不想去招惹谁,但谁也别来招惹我,渐渐地,整个县衙都识得我厉害,送我个浑号“铁蒺藜”,对我更是疏远,我更是乐得意清静。上官看我不好使唤,安了我一个闲差,将我晾到一边。每天,我就是到衙狱里看看当班的人在不在岗,牢里情况怎么样,记录全不全,倒也清闲自在。”说到此,曹无伤苦笑了几声。

    刘邦听他发了这多牢骚,吐了这多苦水,不清楚他说这些话意欲何为,心中暗忖:他说的上官是许大人吧,不会也指曹参吧,他所说的“没甚本事却钻营有方的人都爬到我头上了”,不会连萧何、曹参也暗指了吧?

    他与曹无伤并不熟识,而这一路上仰仗他的地方又多,不好出言揶揄,只能好言宽慰道:“曹老弟,只怪我们相知晚了,若是再早些时候,我定会设法在许大人、萧功曹面前替你美言一通,帮忙解决一下晋职升迁问题。”

    曹无伤哈哈大笑道:“人言刘三善于揣度心机、切意迎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啊。官场最看重的是时机,如今水过三丘田,我还指望什么升迁!我是想说,只有我这样被人撂到一边、放哪哪扎手的冷遇之人,才会被派使这趟差事。我想不明白的是,三哥也算上下呼应、左右逢源之人,翁丈与许大人是莫逆之交,你与萧何、曹参一干官吏又有过命的交情,怎么也会被支派这趟差事?”

    刘邦一时语塞,很不服气地说道:“你不也是硬得扎手的铁蒺藜吗?你不想去,找些理由或硬顶着不去,不也是能行?”

    曹无伤不免丧气地说道:“我找什么理由,我现在父母双亡,妻子再逝,又无子女,支身一人,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再加上人家见我不惯想耳根清静,我不去谁去?另外,你这个县衙的红人,都被派差了,我还怎么硬顶着?我没那傻,不会让他们弄个抗命不从的罪名,充作役囚也一样送去咸阳。”

    刘邦心中很是烦闷地说道:“我也弄不清楚,县衙为什么派这趟差给我,恐怕是发神经吧?”

    他去寻司马季主归来,吕雉和萧何等一干朋友又是一番好劝,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也打定了主意:连世外高人都说我有大富大贵之命,那就能逢凶化吉、遇险呈祥,那就去吧,出什么事情到时候再临机决断吧,说不定,这是上天故意留给我的一道坎,不过这道坎,就不能通达转运。几天来,他忙于做些与亲友告别、做些出行前准备之类的事情,忙得顾不上想太多的事情。可初上路的第一天,就被曹无伤的话触动情怀,掩饰不住压在心头的沮丧。

    是啊,我刘邦在沛县衙门的关系还不错,再说,牧场那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主持料理,真没理由支我出这趟差啊!

    曹无伤见刘邦一副懵懂的样子,有意点破,便四顾无人后,凑近身子小声说道:“三哥,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日子,我私下听衙吏们议论,对你因何被支差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和揣测。说起来,应该是多年前就已种下祸根。许令与吕公最好,本来许令的儿子有意娶呂雉为妻,不想被你横插一脚,吕公又糊里糊涂答应了你这门亲事,这让许令如何挂得住脸!没奈何,吕家又只好答应小女吕须嫁给许家,可偏偏这吕须守不住名节与樊哙私通有了身孕,为遮人耳目又诈称有疯疾而让许家退了亲,事后许家知道受蒙骗了如何会爽,再听说这主意是你出的,如何不恼怒,二桩门当户对的婚事都毁在你手中,许令将你恨得咬牙切齿,那是自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刘邦听得急了,忍不住插话道:“又不是我唆使诱导樊哙与吕须私通的!出了那样的事,如何再好意思将吕须嫁入许家?诈称有疯疾让许家退了亲,也是让许家不失面子地下了台阶,双方都不会因此事伤了感情,在当时情形下是最好的结局了。如何都怪罪在我头上!真是这样,这许老鳖也太小肚鸡肠了吧。”他一副受了冤屈愤愤不平的样子,对许令也一改往常的尊称。

    曹无伤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许老鳖为官多年,多多少少有点修为。他知道,如果在这个事情上计较的话,会给众人对他挟私报复、官报私仇的指垢,因此,他隐忍不发,人前故作豁达,装作没事一般。实际上,真正让他欲将你除之而后快的是,你和萧何这一干人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他的利益,让他坐立不安、寝食不宁。前些日子,不是盛传萧何将要取而代之做沛县县令吗?你想,他如何能够容忍将县令一职拱手让人?这些年,无论在才能、业绩、威望上,萧何都超过了他,而县衙很多职位上,都是你们一干朋友在把持,越来越有将他这个县令架空悬虚的危险,他早就忧心不已、隐隐不快。你去开发经营牧场,他坐享分成红利,但这点利益同你们日渐壮大的势力对他造成的威胁相比,他宁可舍弃利益也要消除威胁,因而他表面上很是支持,但实际上绞尽脑汁想要抑制你们的发展壮大。正好雍齿对萧何与你这帮人,因嫉妒而生出仇恨,也想打压你们,俩人一拍即合,便设计了怂恿岚龟山附近村民闹事那场闹剧。”他久遭排挤,官场颇不得意,也跟着喊起许老鳖来,感觉胸中浊气大解,很是舒畅。

    刘邦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说岚龟山村民滋事,是许老鳖和雍齿捣的鬼?”

    曹无伤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道:“这个事情没有奏效后,更让他俩对你们这帮人的势力恐惧不安。正好借押囚上京这个难遇的机会,先将你从沛县支走,再来对付其他人,折其羽翼,让萧何独木难支、孤掌难鸣,无力角逐县令一职,彻底消除你这帮人构成的威胁。不相信等着看吧,下一步许老鳖会千方百计让雍齿接手牧场的。”

    刘邦本来就对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的内中关节有所狐疑,曹无伤的一席话,顿令如梦初醒,豁然开窍,不禁骂道:“好歹毒的许老鳖!他与萧何,谁当县令,关我屁事!竟拿我开第一刀,真他娘的晦气,不明不白地就遭人算计着了道,成了替罪羊!”

    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同萧何交情深些,真若萧何与许县令较起劲来,他哪边都不想得罪,至于谁当县令,他都能接受。可在这官场中,与人为善不过一厢情愿的事情,你再不想与人结仇成敌,人家也会按照一定的标准和需要,把你站队划线,早在暗地里将你进行一番是敌是友孰家孰派的鉴别和判断。难说萧何也无心角逐职位与权力,只不过被许县令本能地当做了假想敌,毫不手软有备无患地趁早消除威胁和危险。

    面对刘邦的愤怒,曹无伤意味深长地说道:“三哥,再发多大的火,也是徒劳无益。相信你也知道,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死差事,要得早做打算和提前应对哪!”

    夜幕降临。看看天色已晚,曹无伤说道:“三哥,就在前面的空旷处扎帐休息吧。”

    刘邦点点头说道:“只好如此了。今天,大伙都只能露宿在芒砀山中了,估摸明天也是一样。等出了芒砀山,到了衙门,将这干囚徒寄押在衙役里,我俩在官驿里好好休整一下,顺便寻点乐子,好好吃喝一场,犒劳犒劳自己。”他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又说道:“你集合一下队伍,清点一下人数,然后让大伙安营扎帐,生火做饭。”

    曹无伤低声道:“三哥,集合队伍清点人数,我看就免了吧。当着众人的面,如果发现少了人,你还能怎么样,派人去追捕逃犯?倒发引发人心不稳,这深山荒野,漫漫长夜,任你严密防范,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我看不如等一会趁大伙忙着安顿之时,借着去巡视,我暗暗去清点一番,看看情况,心中有个数,再作盘算商量。”刘邦猛然省悟,连连称是。

    未已,曹无伤阴沉着个脸,回来说道:“三哥,事情不妙。我点了下数,总共跑了十一人,都是走在后面那几队少的人。”

    刘邦心中一紧,掩不住神色慌张的道:“怎么跑了这么多人?第一天,还在沛县本县境内,就跑了这多人,这如何是好?!这几组的囚头是怎么当的?!”

    曹无伤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真是没办法。为了防止囚犯途中逃走或暴乱,出发前,都将除囚头外的每名囚犯背缚双手,捆绑扎实,队伍因此走得很慢。可谁都有个便急的时候,就有囚徒就以要撒尿拉屎为由,趁暂解缚绳之机逃走。囚头顾得了一边顾不了一边,想去追逃,可这多囚徒又没人看管,只能作罢。见逃得多了,干脆一律不准方便,这不,好些囚犯都把屎尿憋到裤里了,弄得臭气熏天。出事那几组的囚头,心知脱不了干系,颤颤惊惊地候在帐外听候发落呢!”

    刘邦十分沮丧,发着牢骚道:“这还要人活不?第一天就跑了那多人,到京城怎么交差?再跑人,连我俩性命都难保!”

    曹无伤也甚是灰心:“过一天算一天吧。明天,我押前,你押后,或许能镇住一些。”

    刘邦点头称是,略作沉思后说道:“无伤,这一路上的钱粮开支都由你掌管,等一下,弄些好肉好菜犒劳一下囚头,让他们尽心尽责,今晚务必多安排几个人值夜,睁大眼睛给我看牢点,盯紧了,别再有人逃跑。如再有人逃跑,我交不了差,活不了命,他们也别想活命。那几组囚头,好言宽抚,让他们回去休息吧。”

    次日凌晨,刘邦在睡梦中被曹无伤弄醒:“三哥,事情不妙!昨夜里又跑了二三十人!”

    唬得刘邦腾地坐了起来,发怔了半晌,这才恨恨地说道:“那些囚头是吃干饭的?我好肉好菜的笼络他们,一点也不尽心卖力!这如何是好?”

    曹无伤脸色晦暗,丧气地道:“这一回是两个囚头带头开溜,连同值夜的也跟着逃跑,如何防范得了啊!说到底,这是趟死差,谁心甘情愿去送死啊!逃走了被官府逮到了,也是死路一路,但终归有逃脱保住性命的一丝希望。这些囚徒大都本土周邻各县人氏,对芒砀山这一带地形较为熟悉,逃跑更易得逞。再往前走,离家越远,人生地不熟的,想逃跑成功就更不容易了。是故,囚徒们都冒死争相逃跑。”

    刘邦心有不甘地说道:“将逃走人员的名册抄送一份回衙门,请衙门大力缉捕,严惩不贷。”

    曹无伤摆手劝阻道:“别费苦心了!整个沛县衙门衙吏本来人手不足,哪有闲功夫去专捕逃囚!真被差去皆捕逃囚,衙吏们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谁想多揽些活干?不把你恨死才怪,你想得罪一群人?还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吧。”

    看看刘邦一时无计,沉默以对,曹无伤鼓足勇气说道:“三哥,跑了这多人,我俩到咸阳是交不了差了,恐怕连性命都不保!我看不如,我俩也趁早跑路吧,亡命天涯,跑得越远越好,等过几年,风头松了,再回来。”

    刘邦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不行!你支身一人,无后顾之忧。可我呢,有父有母有妻有儿有女,我犯事了,家中岂不受牵连!还是继续上路吧,这一路上再想办法,到了咸阳再疏通疏通关节,应该可以减免罪责。”行前,萧何给董翳、司马欣各写了一封信,让俩人帮忙替刘帮说情。刘邦自恃朝中有人照应,说话的底气很足。

    曹无伤看他语气坚决,遂不再言语。

    队伍继续上路。大约走了二个时辰,前面噪动起来,蛇行的队伍逐渐挤作一团,并伴有喝骂声传出,人群中不时发出议论声:

    “别再打了,再打下去,把人打死了,上京充数的人头岂不更少了?若是打残了,谁来抬他扶他上路?队中有人伤残,岂不是走得更慢了!”

    ”这小子也是犟,说句软话,讨个饶,不就没事了?非要硬撑着,有啥意思!”

    “别看他身子骨不怎的,被打得伤痕累累,哼也不哼一声,算得上挺硬气的一条汉子。”

    刘邦走上前一看,只见围成圈的人群当中,一个壮实凶悍的大汉,正在用皮鞭猛烈地抽打着一个正在地上不停翻滚的囚徒,那囚徒屈肘用手护住头脸,身上血肉模糊,看不清他的面目。

    持鞭者正是第四组的囚头,他似乎抽得有些累了,小停了一下,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臂,骂骂咧咧着:“你不是想装吗?装啊,继续装啊,老子来给你振作一下,提提神,省得你没走几步,就要蹲身歇息,有意拖慢队伍行进速度。似你这等刁顽之徒,老子见多了,不将你制得服服贴贴,枉我一世为人!”

    刘邦已知事情梗概,打着腔调大声问道:“怎么回事?赵大锤,快给我罢手!”

    赵大锤见是刘邦,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顿时堆满了笑容:“哟,是三哥哪,您都赶到了,走得还蛮快的,要不先歇口气,喝口水,解解乏。”见刘邦看着躺在地上的囚徒等着他答话,又敛颜肃容指着说道:“这厮从今天一早上路,就磨磨蹭蹭不肯走,偷奸耍滑,我多次厉言催促,他索性躺倒在地上耍赖不走,我气不过,便鞭笞责罚于他。”

    赵大锤话音刚落,地上那人忽然艰难地挣扎半卧起身子,用手指着赵大锤骂着辩解道:“胡说!瞎扯!你不过借机报复而已。你在牢里,就与胡蛮子争横不过,心怀不满,见平时胡蛮子对我关照有加,见我不惯却顾忌胡蛮子不敢发作表露。正好胡蛮没被派役,我又和你编做一组,便借着囚头之便,对我横挑眉毛竖挑眼,将气撒到我的头上,一路上言语羞辱凌骂,肆意寻衅,最后一脚将我踹倒在地,一阵乱鞭狠打。有本事去找胡蛮子寻仇解恨去啊,在这里逞什么威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不过欺软怕硬的怂蛋罢了,找蛮横的去较量啊,欺负我这个弱小也不怕人笑话!来啊,再打啊,打死你大爷,也不会向你龟孙子讨一句饶话!”

    赵大锤脸色铁青,举鞭又要再打,却又顾忌刘邦在场,不敢自行其是地造次,遂放下鞭子,委屈诉苦道:“三哥,你看看,如此刁徒,再不严加责罚,以儆效尤,还怎么上路啊!无中生有地诬我公报私仇,如此下去,谁还敢管啊!”

    刘邦虽一时弄不明白俩人的话谁真谁假,但凭着对衙狱的了解,他宁可相信被打之人所说的是实情,衙狱里的囚徒拉帮结伙派斗激烈,已不是什么新鲜事,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谁也管不了那么多,这赵大锤在狱中占不得上风,趁着机会拿人家的小弟出气,难说也是十有八九的事情。他无心纠缠事理曲直,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这样吧,把他调到最后一组,由我亲自督看,这事就这般了结了,都别再生事了,听清楚没有?”

    俩人都不再言语,刘邦打量了那人一眼,见他虽然遍体鳞伤,却长得眉清目秀,便随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边努力地站起身来,一边答道:“小的姓纪名信,乃沛县丰乡人氏。今年三十五岁,因贩卖铁器入狱。”

    刘邦听说,脸色转好,说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同乡。你换到新组后,要循规蹈纪,别给我添乱。”纪信应了一声“是”,便归入队伍中。

    日上三竿,队伍走得又渴又累。刘邦正寻思着让人跑去前面传话,歇息一阵再走,忽见一囚徒神色慌张地从队伍前面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亭长大人,大事不好!曹无伤大人领着几个囚徒跑了,其他囚徒见此,也跟着跑了许多,拦也拦将不住。剩下的囚徒,不知何去何从,都在前面的亭驿里等着你前去定夺。”

    刘邦惊得通体透凉,半晌说不出话来。昨天晚上,曹无伤就流露出远走他乡的想法,刘邦想是他一时情急说出的丧气话,并不计较当真,没想到他真的溜之大吉了。这出乎刘邦的意料,照他看来,曹无伤吃公差俸禄,是最没理由率先逃走的。最为糟糕的是,自己一点防范都没有,几乎所有的钱粮和全部公文都在曹无伤那几人身上,都被卷走,队伍的生计都难以维继,没有公文又如何通过途中那些关卡,又怎么去咸阳?!刘邦追悔莫及,自己太过轻信于人,最终落得进退无计。他越想越恼,将曹无伤恨得咬牙切齿:狗杂种,你要跑,跑你的就是,可别坑人啊,你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有朝一日,可别让我逮着,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气!

    到了亭驿一看,更让刘邦噤如寒蝉:从早上出来,差不多又走了一半人,剩下的已是人心惶惶,都在那议论纷纷,嘈杂成一片。见到刘邦脸色如乌云笼罩一般,大伙慢慢静将下来。

    刘邦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无关紧要的问了一句:“怎么这里会有亭驿?”当年他去咸阳,走的是另条线路,便多问了一句。

    当中有人知道的,回答说:“这个地方叫丰西泽,因为地处芒砀山,周遭尽是沼泽,又位于丰邑西边,故名。当朝鉴于此处为两县交界距城较远,便在此设了个亭驿,但因周边没有村落,人烟稀少,起初还置驿吏留守,到后来便只有山中猎户在此向过往行人售些酒肉饭菜。”

    刘邦随即闪过一抹喜色:“亭驿里有酒菜出售,那太好了!让主人家尽数把酒菜端上来,通知大伙,中午就在这喝个痛快!”他暗自庆幸,好在自己随身行囊中还有些银两,足可饱餐一场,不致于身无分文潦倒得很惨。

    众人见刘邦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态,也都安下心来。亭驿的饭菜并不丰盛,可酒倒是足量供应。囚徒们与刘邦并不厮熟,起初还有些拘谨。喝着,聊着,见刘邦却也随和,渐渐地,便放下顾忌,敞开肚怀,胡吃海喝,畅所欲言起来。

    看看已喝到晌午时分,见刘邦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个囚头便有些坐不住了,嗫嚅着道:“三哥,这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刘邦忽地变了脸色道:“你好生不知趣!先前就有兄弟问我,如今我们该怎么办?我就回他道,现在我们直管喝酒,不谈正事!把饭吃饱,把酒喝够,酒足饭饱才是最紧要的正事。其他事情,我自有计议,难道不相信我刘某人!来,当罚酒一杯,给我喝,别扫了大伙的兴致!”

    见他一副成足在胸的样子,众人只好继续交杯换盏,把酒言欢,不敢再问半句。

    日头西坠。刘邦已经喝得舌头变大,吐词不清,可酒兴正浓:“主-人-家,酒没了,再再给我斟斟上!”“什什么?酒-酒没了?一一大大瓮瓮酒,都都被我我们喝喝光了,那去去我家拿拿就就是了啊!我家还还有两两罐子好好酒,叫叫我我老--婆抬抬出来就是。哦,才才想想起来,不不是在家里啊。”他抬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道:“妈的!天就-快快黑黑了,真是酒酒酒里乾乾坤坤大啊,都都喝喝了大半个白白天了。”

    他起身结了帐,向主人家要了一壶醒水汤喝下,然后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道:“各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也是要走了!”

    他见众人怔怔地看着他,想是没听清楚,又大声再说了一遍,见仍没有动作,又再说道:“想是我说醉话?我没醉!都走了那么多人,还去什么咸阳!去了也是去送死!都散伙吧,各奔东西,各安天命!在荒野迷路饿死了,被野兽吃了,被匪人杀了,被官府捕了,可别怪谁,都怪命不好!没去处的,想跟我做个伴的也行,可我也没什么奔头,也就乱闯一气,罹难遭罪了可别怨我拖累你们!”

    他这一说,人群立刻哄闹起来,不一会便走了一大半人,只剩下十多个人愿随刘邦同行。

    刘邦打量了一下队伍,见其中有一人,却是早间认识的纪信,好生奇怪,问道:“你怎么不走?”

    纪信答道:“如不是大人解救脱困,小的说不定早让那厮折磨得不成样子,小的命是大人给的,愿长相追随大人左右。”

    刘邦颇为感动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兄弟,别大人大人地叫我,那样就生疏见外了,叫我三哥就是了。”

    可是,去哪里呢?刘邦犯难了。回家,那自是不行的了,远避他乡,没有身份文牒,那道道关卡和不期而至的盘查,就如恢恢不漏的捕网,让他们插翅难逃,更何况,他们是逃差的逃犯,缉拿公文到处都是,想要远走高飞,更是难上加难。刘邦切身地体会到,举世之大竟无自己立锥之地的困窘与无奈。

    唯一的选择,是到芒砀山中去暂避一时,那些地方,丛深林密,地势复杂,易于逃脱官府的追捕。只是现在,他们既无钱又无粮,穿衣吃饭都成问题,在山中生存都会成问题,管不着了,走一步算一步了。“见机行事,顺势而为”,司马季主的话,言犹在耳,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刘邦既然下最大决心,冒最大风险,迈出第一步,是死是活都只有闯下去!

    随行众人听说进芒砀山避难,也都表示附和:“三哥,要进到芒砀山中,须通过这片方圆数十里的沼泽。天色已晚,那我们就在亭驿宿上一夜,明天早早起来,就向山中进发。”

    刘邦态度却是很坚决:“不行!我们必须连夜向山中进发。那么多人逃役,难保不会有人被官府捕到,消息一旦走泄,衙门的大队人马闻风赶来,再想走就晚了。今晚是个月明之夜,正好借着月光,连夜上路,能走多远走多远,省得夜长梦多,迭生变故。”众人听他说得有理,都道:“但听三哥安排。”

    月朗星稀。一轮圆月如银盘挂在夜空,皎洁的月光将荒野照得透亮。通往芒砀山,有一条樵夫、猎户走出的小路,由于已是秋天,万物萧索,鸟兽绝迹,走得人少了,多处路段被周围的杂草遮掩,要得辩认一番才能找到路径。便有几个囚徒自告奋勇在前面探路,摸索着前进,一行人走得算是艰难。

    一片蛙声。队伍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将近身处的蛙声惊得归于沉寂,队伍走过之后,蛙声复又高扬起来,仿佛踏入到一片波起波落的音浪里,在秋气萧杀的夜里,没人会觉得这蛙声聒躁。

    凉风袭来,刘邦不禁打了个寒颤,跟着一个饱嗝上来,酒意重又袭来,走路的步子也踉跄起来。他只好站住身子,抬眼远望。一马平川的原野,点点簇簇的,夹带着些扑闪扑闪的亮光,那都是些沼泽中的水塘洼地。天地相接之处,模糊成一片,连山影都看不分明。

    刘邦幽幽地叹了口气。此情此景,与他此时的际遇甚为相似,让他泛生出许多感触。

    人生真是变故难测!一个月前,他还在酒肆里喝着美酒、温柔乡中搂着美人,盘算着后半生的规划,做着幸福美满的美梦:等牧场赚到大钱了,再置几处豪宅,另娶几房妻妾,生一窝子女,每天高朋满座,夜夜歌舞欢娱,然后再躺在遮天敝日荫冠如盖的老槐树下,听看着那些儿孙们嬉戏打闹……可如今,自己却如一只丧家之犬般地在这沼泽中连夜奔命。有四个字频繁反复地出现在他脑海:落草为寇,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刘邦会沦落到落草为寇这般境地!不敢去想,将来自己会怎样,是在芒砀山中终老一生,到死也洗涮不掉匪寇的名声?还是被官府衙门剿捕,五花大绑地拉到菜市口在围观众人鄙夷嘲笑的表情中人头落地?未来,就如这布满陷阱、险象环生的沼泽,望也望不到边,看得你心惊胆颤,从头凉到脚。

    刘邦越想越不心甘,越想越激愤,胸口如有一块石头堵着,憋得很是难受,他想将秽闷之气发泄出来。

    “蛇!蛇!哇呀,一条大白蛇挡在路中间啊!快跑!”几个在前探路的汉子,惊慌失色地扔下手中的棍子,拔腿就往后跑。

    刘邦的思绪,被这突如其中的变故打断,本能地拔出佩剑,问道:“怎么啦?”

    那几条汉子逃到刘邦身后,说道:“有一条白色的大蛇横在路中间,挡住了去路,走不了了!”

    刘邦脑中一激灵:真是怪事了,怎么这里又会有一条白色大蛇!他不容细想,依旧向前迈步,大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走路,有什么好怕的!”

    经风一吹,刘邦酒劲上涌,热血贲张,心情又愈为压抑,正好找不到发泄处,腾腾几步便到了那几条汉子手指之处。

    借着月光,果见一条长约数丈粗如小腿大小的白蛇,横躺在路中间。因为受了人的惊扰,仰立着蛇头,吐着蛇信,警觉地看着来人的方向。

    俗话说,酒醉心明白。刘邦酒后一时兴起,一副浑然不惧的样子走将上来,真到了白蛇前面,心中不免发毛,他停下步子,与蛇紧张地对视着,然后用脚猛力地跺着地面,口中大声喝道:“呔!何方妖孽,竟敢阻断大爷去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快给我退去,远远逃遁,给大爷让出路来!”他拼命弄出声响,想以此吓退白蛇。

    那蛇一见刘邦,把头放下,匍匐身子,慢慢游了过来。刘邦大惊,想是要攻击自己,可当着众人的面说下大话,怎好意思往后退逃,便敏捷地往旁边躲让,胡乱地将手中剑朝着蛇身的位置,使尽全力猛劈下去,感觉好似砍到了东西,便跳开几步,定睛再看时,那白蛇已被他一劈成两段,上身和蛇尾仍在不停地摆动着。

    刘邦暗叫了一声“好险!”,早被吓出一身冷汗,呆立在那里。待惊魂初定之后,看看白蛇已无动静,才恢复镇静,慢慢走将上去,用剑尖费力地将两段蛇身拨推到路两旁,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避在远处的众人说道:“走吧!没事了,蛇已被我斩杀,大家赶紧过来赶路吧!”

    众人仍心有余悸,经过斩蛇之处时,都紧盯看着前方路面,不敢对白蛇多看一眼。

    又走了二三十里,看看已是深夜,大伙都已疲惫不堪,刘邦见路旁有一平整之地,便让大家休憩睡觉,凌晨再行动身。

    还没安顿下去,就听得来的方向有人说话:“可找到你们了,让我们追得好苦,这回你们可跑不掉了!”

    刘邦想是官差赶来,吓得脸色煞白,迅速拔出剑来,想要拼死顽抗。等看得清楚,原来是两名在亭驿那先自散去的囚徒。两人本结伙先去,可走了一段路后,想来想去,觉得无处安身,便回来找寻投靠刘邦。

    俩人歇息片刻,待喘息初定后,说道:“三哥,我俩这一路赶来时,遇见了一件奇怪事。”

    刘邦问道:“什么奇怪事?”

    俩人说道:“我俩在半路上,遇到一位老妇人在路旁哭得很伤心。”

    刘邦听着也是奇怪:“这荒僻野外,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老妇人啼哭?你俩怕是遇到鬼了吧?”

    俩人说道:“是啊。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当时我俩见了,也很害怕,不敢从她身旁经过。见她哭得那么伤心,便大着胆子问她,为何在此啼哭?老妇哭已够奇怪的了,可她答的更是奇怪:‘我的儿子被人杀了,我的儿子是白帝之子,化身为蛇,挡在路上,今天他被赤帝的儿子杀了,所以,我在这里哭得很伤心。'我俩并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可接下来的事情,更是怪异。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俩都没有察觉,刚想好言安慰她,却发觉她不见了。”

    众人听他俩说完,都把目光投到刘邦身上:“老妇说,白帝之子化身为蛇被人杀了?我们来的路上,三哥将一条挡道的白蛇斩为两段,这白蛇就是白帝之子?”

    刘邦猛然明白过来,这老妇就是他在回鹿洼遇到的邹沁,被他斩杀的白蛇就是那天见到的那一条,想来邹沁带着这条白蛇到了丰西泽,见沼泽蛙多,便将白蛇放去吃蛙,那白蛇吃得肚饱腹圆,走将不动,便躺在路上歇息,那白蛇颇有灵性,见刘邦是熟识之人,想向他游来示好亲昵,哪知被不解其意的刘邦一斩为二,不明不白地做了断头之鬼,邹沁痛失爱蛇,哀伤大恸,又受司马季主五德兴替的一番鼓惑,更是以为赤帝子代白帝子的兆象已现。

    刘邦见同伴们对他敬若神明,自不会放弃顺势而为的大好机会:“这么说,我就是赤帝之子。上天将我降到凡间,定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我真的哪一天富贵通达了,自不会亏待各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