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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拾野粪(上)
    就这样,号令一下,县里负责组织,规划设计,监督的各个部门已经筹备好了,专门配备了宣传鼓动队,医务队,县农具厂赶制了鸡公车(注),从全县包括红沙河公社在内的五个公社抽调来的五千名精壮劳力,挑着锄头簸箕和自带的铺盖,来到工地,分五处按营、连、排、班的准军事化驻扎下来。分成运输队,石工队,压基打夯队,后勤队,各队都有负责记工的。民工们吃在工地,睡在工地,实行三班制,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开工那天,刘克俭书记在修建北斗山水库誓师大会上,发表很有号召力的,激情洋溢的广播讲话。各公社大队纷纷表示决心,立下军令状,保证在两个月内如期如质完成任务。这天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猎猎,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民工们由新开的五条路队把土石方运往坝基上来,宣传队员打着快板,喊着劳动号子鼓励助威。由北斗山峡谷深处五公里远的地方左右两边,上下平行各有两条原来开出来的现成的路,上面的一条是人用肩挑担来回走的,下面的那条有机耕道那样宽,是走鸡公车的。那都是大炼钢铁时,据说北斗山里头有铁矿,就在山下的红沙河岸边,建起十几座小高炉,从北斗山挖出来的铁矿石,运到小高炉边来,把北斗山的大树砍倒运到路边作炼铁的燃料,由于开采出来的铁矿石是贫铁矿,炼不出什么铁来,小高炉便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坝基两头的山勘边,各有一条一里长的路通山里,人们要在山里放炮取石头,然后运到坝基上来,所以可不时听到隆隆的炮声。夯土队一共有四个大石滚,每个滚子各有四个人拉着来回夯。另有十个四方石夯,各由前后左右四个人抬着,喊着号子“哎唷”“哎嗨哟”的压夯。场面之大,实为壮观。身着半旧青蓝中山装,脚穿解放鞋的刘书记领着指挥部的人在工地巡视着,频频微笑着给民工们加油鼓励。水利局局长跟着刘书记身边,他是负责工地技术指导的。刘书记有时要问他一些技术上的问题。赵长水被刘书记点将到工地负责生产安全,大队的治安交袁秀姑代管。

    工程进展很快,只二十几天时间,坝基已奠雏形,大出水涵洞已经建好。这叫刘书记一班人喜上眉头,各营连干部们也很高兴,说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两个月完成任务是有十足把握的,都很乐观。整个秋天,气候干燥少雨,帮了修水库的大忙。

    入了冬,各大队,生产队在家的人纷纷前来告急:主要劳力,都去大炼钢铁,修水库了,队上的秋收、冬种,根本忙不过来。大豆、玉米、高粱还没收完,红茹还在地里没有开挖。一到冬天,霜打雨淋,全会烂掉。公社、大队干部,也着急,不放心,这天老爷,谁也管不到,天一变,就麻烦了。但刘书记却坚持着,不能减员。要趁着天气大好,一鼓作气,把工程拿下来。这才是当务之急,这才是大局。公社大队干部们,没有办法,既是刘书记决定了的,谁敢抵触,何况还立了军令状的。一些人私下里,群起嘲来:跟着刘书记走,准不会错。人家二千斤一?的红茹卫星都放到天上去了。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出来!修,继续修造北斗山水库。就这样,水库工程便在更加轰轰烈烈的气氛中进行着。

    入冬不久,不声炸雷,打得山响,却没下雨。人们开始担心:“雷打冬,一场空。”久旱必有久雨。天气一变,就会阴雨连绵,就算冬天不下雨,暖冬无暖春,春来也会大寒的。

    果不其然。数天之后,天变脸了,阴云密布,气温骤降,下起小雨。水库工地,天寒地冻,暮雨霏霏,有军令状在先,各公社营连,谁都没提撤兵,反倒提出响亮的口号:小雨小干,大雨大干。刘书记也披着雨衣,亲临“前线”督战,宣传队在各处穿来穿去,虽然泥湿路滑,鸡公车任然进一步,退两步地往工地送土石,挑担的人,一步一趔趄地向坝基来去。好一派繁忙的景象。最艰苦难熬的是夜班上工地劳动。休班的人可以在工棚里烧点柴火取暖,反正山上有的是木柴。上夜班的人可要享受冬的寒冷和凛冽的山风夹着细雨打到脸上的刺骨般的疼痛。

    可喜的是,北斗山水库在两个月的时间如期修建成了。大坝已合拢,梯级放水涵洞全部贯通,灌溉渠,溢洪道等辅助工程也不日臻工。人们欢呼雀跃,水库下将要收益的几千亩稻田,可以旱涝保收,刘书记沾沾自喜,认定这是一场胜利之战。

    然而,这支劳动大军凯旋荣归“故里”的时候,面对的是更加艰难繁重而光荣的任务,田里的稻谷还没有全部收回来,玉米,大豆,高粱好多的还留在地里,红茹大都在土里没有挖,经霜打雨浸烂掉了,烂了的红茹人畜都不能吃,“红茹半年粮”,在红沙河地区,除了稻谷,茹、玉米、大豆都是主要粮食。因为入了人们公社,吃喝都在公共食堂,各家各户原有的谷仓都拆掉了,大集体建的大粮仓远不够储下打回来的粮食,有些只能堆在食堂里或空屋子里,让鸟雀和老鼠大摇大摆地偷食,有的给人走来走去踩坏,有的发芽起霉变。所以,撤回来的人马上要投入抢收的战斗中去,把能够抢收回来的尽力抢收回来。没有一个能闲得下来的。

    正如农谚所说:暖冬无暖春。五九年的春季,天气异常寒冷。寒潮一到,带来强风强雨,有时天放晴,没过几天,寒潮接踵而至,强风强雨不停。前一年,红沙河地区的山塘水坝缺少管理,大雨一来,好些个山塘水渠坝基被水冲毁,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北斗山水库前几场大雨储起来的雨水,很快就从大涵洞里流了出去,梯级涵洞也漏水,水库坝基这里那里都渗水出来,水库的水面只停留第二梯级涵洞口。水利局的专家技术人员想尽办法堵不了漏水。北斗山水库成了豆腐渣工程,报废了。水利部门感到难咎其责了,水利局长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遇上连续的几场倒春寒,秧田里的秧苗被冻坏,生产队农田疏于管理,补种上秧苗生长缓慢。到了夏季,红沙河公社的田土作物缺水又缺肥。就算后段风调又雨顺,庄稼也注定欠收。坐在县里的刘克俭书记,听了下面汇报来的情况,如雷轰顶,难过得连续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关起门来,反思着,遍寻后悔药。

    消息传来,红沙河人也与刘书记一样揪着心。本来嘛,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刘书记要红河县上水利,也是用心良苦。缺水缺肥使水稻和山粮作物欠收,而水稻和山粮作物是全县人民的主要粮食来源。这须得要帮助刘书记出主意,拿出点生产自救的措施来,度过难关。原东沙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后来的北斗山大队团支部书记袁秀姑,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刘书记蹲点就住在赵长水家,他是发现和栽培赵长水的人,他是她和赵长水的月老,也是她和赵长水的主婚人。现在刘书记蒙难了,她一定要去看他,出不了大的主意,哪怕是给他些许的劝慰也行。

    她径直来到刘书记的办公室,他不在。机要秘书小李告诉她,刘书记称病几天没来上班,在家休息,袁秀姑便找到他家,县委家属大院的那两间平房,敲门,没人应。她连叫了两声“刘书记”,“刘书记”,这时突然听得屋子里哐当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她一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的预感。赶紧叫来小李。小李对刘书记的住房很熟悉,他绕到屋后,从窗缝往里瞧,“啊呀”一声,刘书记刘书记的急喊,一边打破窗门,跳入房中,袁秀姑也跟着跳了进来。小李赶紧爬上梯子,把刘书记吊着的绳索解下,袁秀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把刘书记接住。两人把他抬到床上。这时刘书记已经不省人事,两眼紧闭,但还有呼吸。小李急忙开门,叫来在班的县委会的人,并立即给县人民医院打电话。那时的医院里还没有救护车,只能是这边送,医院那边担架来接。好才到医院不足五百米,十五分钟便送到山上的人民医院。

    刘书记被救下来以后,敞开心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原来刘克俭水库修成离开北斗山,就没有下过乡,躲在机关自我得意起来。以为水库修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再把全县工、农、渔三步一跨越,他一直在规划着红河县超前的建设宏图,使红河县跻身全省乃至全国的前列。听到汇报北斗山水库修砸,红沙河公社受灾的严重情况,伤心得留下泪来。深感自己独断专横,盲目指挥上阵,给红河县财力人力带来巨大损失,愧疚得无地自容,想以自杀洗清自己的罪责。

    “刘书记”,赵长水和袁秀姑安慰他,“我们都理解你号召修水利的心意,水库修好了绝对是造福于红沙河人民的。”

    老县长特地从外地赶回来,很认真地而又像开玩笑地说:“这一下尝到强迫命令,瞎指挥的苦头了吧。”

    地委书记赶来,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吃一堑,长一智,学习马列,交点学费。”

    老县长不禁触发心绪,他走近刘克俭,“你修北斗山水库,铸成一个错误,在当时形势之下,不是你,换一个人,也会这样做,很有一些人,拍过胸脯,立过誓言,恨不得一步就看到共产主义。这是一股风,从上到下的一股风!一股风,你懂吗?一九五八年这一年,我国生产了一千零七十万吨钢,那是什么样的钢?你不见,红沙河沿岸的那些小土群,那都是你和我光着眼睛瞎指挥搞起来的。从北斗山开采来的铁矿石,投到小高炉里,炼出多少铁来了?害得公社社员“守炉餐,伴炉眠”,到头来,只好把老百姓家里的铁锅呀,菜刀呀,火钳呀都献出来,打碎了投到炉里,那炼出来的钢铁,现在都堆在县展览馆里,当作文物,供人观赏,你不知道,北京市的居民,干部,不也和我们一样,在城里头,到处找铜寻铁,有些人家里都有小高炉呢。再有,你刘克思不是放了个一兜红茹二千斤的卫星?”但比起你参观过的笑敢(音)县的亩产万斤稻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喽!

    是的,交了这一回“学费”之后,刘克俭的思想不再偏颇,不再固执。做任何事情,他既不放大炮,也不溜沟子;既不在前,也不在后,摸着石头过河,求个四平八稳。为什么会这么样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渐渐地向彭怀德靠近,直到文化大革命来临。造反派造他的反,他既不顶,也不赖。造反派说他是走资派,走资派就走资派,他什么都承认。游街就游街,示众就示众,戴高帽子不管戴多少顶,他都受了,他知道高帽子反正是纸做的,他受得起,批斗会场场到,一场也没拉下。他也记不清,挨了多少场批斗。甚至一场批斗会完了,他还对造反派头头“请示”,下一场在哪里开,请先通知我,我好按时到场,不要来请。他与彭怀德不同,彭怀德名气是大,但不是一把手。而且,彭怀德背后有成百上千的锄头耙头,不长眼,怪吓人的。造反派见了怕。但他也沾彭县长一点光,因为红沙河的人有句名言:谁敢把红河县的领导干部都打倒,先让锄头耙头说个话!自那以后,造反派对谁个领导干部批呀斗呀,都不敢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刘克俭的权被夺了,靠边站了。他很老实,很听话,全心全意照造反派的指示去做,守住自己的一日三餐。

    註:鸡公车:一种木制独轮的运输车,推动起来像鸡公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