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五回:泣血谁怜瀛台路(2)
    珍妃被慈禧太后囚禁后,光绪性情大变,内心有如铁丝箍勒般的痛楚只有他才知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他,过去有翁同龢慈父般的翼孵与呵护,情绪还算好些,可现在,一个人呆在宫里,有着说不出的一种孤单与哀愁。

    他胆子小,最怕夏天惊雷,下暴雨的时候,门窗都要紧闭,让太监站在两旁,自己捂着耳朵,但他又喜欢倾听暴雨后宫里下水道泻水喘急的声音,似乎那是美妙动听、可以净化他心灵的音乐。

    有时,他一反常态,冒雨来到御花园东北角的一个亭子里,下面池子里有个石雕的龙头,昂首怒视,后宫的雨水从这个龙头喷泻而出,飞落在深池子里,像瀑布似的,颇有气势,长时不断,流入御河。

    政令不通,变法遇挫,使他的性格变得暴躁,喜怒无常,夜里批阅奏折,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就拍桌子,骂混账,吓得太监们心惊胆战,不敢靠近。

    9月14日,光绪赴颐和园请求慈禧太后批准成立懋勤殿,遭到慈禧太后的训斥,回宮之后,以泪洗脸,悲愤不已。

    次日,光绪召见军机处章京杨锐,发了一道密诏:

    “近来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而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之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不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侯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从这份密诏可以看出,光绪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显得焦灼不安,此时,他还是幻想找到一个既不能得罪于太后,又能让变法得以实施的方案。

    当然,他也意识到维新变法有可能夭折,可他不甘于自己的失败,诏示四章京妥速筹商。

    密诏里并不提及康有为的名字,至于历史上说康有为是光绪维新变法的肱股大臣,就有悖于事实了,充其量他仅是光绪密诏里的“诸同志”队列中一分子,未在光绪倚重为心腹的范畴内。

    密诏里最敏感的一句是“朕位不保”,致使大多数人误认为这是光绪奋起抗争,反政变的檄文。

    事实上,这句话的前提是“将旧法尽变,尽黜昏庸之人”拟于假设,并不存在着所谓帝位不保的暗示,而是强调变法方案必须不拂于太后旨意的前提下,俟朕熟思,再行办理。

    光绪有着这样的忧患与意识,无疑是改变思路,关系到变法成败的一个转折点。

    遗撼的是,一个人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写了大清王朝的历史。他,就是被后来教科书上所说的,“公车上书"的领袖人物,“戊戌变法”的旗手,人称“南海先生”康有为。

    接了密诏的杨锐,因胆子小,不敢示于谭嗣同等人,苦思无策,只好将密诏誉写一份交给康有为,并让他按皇上的意思拟出妥善的方案。

    康有为看后,知光绪已向太后妥协,若向维新党人公示此诏,势必人心涣散,且不说维新变法难以为继,就是自己的前途也会黯淡无光,一向热衷于功名的他,干脆孤注一掷,将密诏改成如下内容:

    “朕唯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且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虑,不胜企盼之至。特谕。”

    密诏篡改后,他交给梁启超、谭嗣同等人传阅,众人哪辨真伪?得知皇上身陷困境,备受煎熬,不由痛哭失声,悲不自禁。

    在场的徐世昌也是泪涕直流,长跪不起。

    待回法华寺,将皇上密诏之事及当场的情形向袁世凯禀报,袁世凯听之颇为动容,心里却是犯嘀咕。

    因为这两天皇上接连两次召见了他,除了询问练兵事宜,授予他为工部侍郎候补说些嘉勉的话外,倒不觉得皇上的言形举止有什么异常。

    晚清官员候补,称“需次”,一种途径是花钱纳捐,另一种是朝廷对有政绩的官员授予,都是虚衔,有的人等上数年才实授一官半职,也有的人至死也捞不到一个实授。

    袁世凯属于后一种,实授的可能性虽说比前一种大得多,但不象某些人所说连升两级,是什么大清王朝官场上少有的一种荣耀。

    袁世凯在朝鲜时已是实授正三品官衔,现是直隶按察使兼练兵大员,一样是正三品,侍郎是正二品,若实授仅是升了一级,候补那就大打折扣了。

    不过,使袁世凯聊以欣慰的是,在官场爬滚摸打了十六年,总算跪在天子的脚下,得睹圣颜。

    原以为皇上威风八面,气魄非凡,可想不到的是,皇上竟是个“病秧子",脸色苍白,憔悴不堪。

    身为臣子,每当想起,袁世凯的心,就隐隐作痛。

    令人费解的是,皇上的密诏攥在康有为的手里,难道皇上维新变法,真的是依靠这几个口诛笔伐的文人吗?

    若是,他们临危受命,是否能力挽狂澜?维新这艘大船在茫茫的大海游弋,是否能挺得住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太多太多的疑问,教袁世凯颇为费解,心神不宁。

    这时,他想起了在天津时翁同龢和自己的私下谈话。

    “先生乃两代帝师,一代名相,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敢扛维新大帜者,先生也。然变法在即,先生忽遇开缺回籍,朝野人士,深叹惋惜。依卑下之见,皇上自断肱股,预兆不祥,维新变法,或恐重蹈朝鲜之覆辙,但不知先生有何真知灼见?让卑下茅塞顿开。”

    袁世凯早就想了解时局走向及翁同龢对变法的看法,迫不及待地问。

    “皇上名日亲政,实为傀儡,上有太后掣肘,下有权臣相欺,每思一策,须向太后请训,每发一谕,而受权臣非议,是故进亦忧,退亦忧。

    变法图强,固是皇上锐意,本也是太后所希,然变法之观点,一重一轻,一急一缓,泾渭分明,背道而驰,终难以汇聚。皇上年少而任性,急于求成,罔顾国情,欲尽变祖宗之法,如此折腾,太后岂能容忍乎?

    老朽奉侍君侧,屡屡规谏皇上凡事忍为先,熬个十年即使二十年,以时间换空间,俟太后垂老不辨事或驾鹤仙去,再励精图治也不迟矣,可皇上深受康党莠言所迷惑,不能克制,夜郎自大,到头来必为其所害。”

    翁同龢对当前时局的剖析,毫不掩饰,尤其是那句“以时间换空间”的见解尤为精辟,不愧为帝师深邃而合乎实际的谋略。

    “以我观之,康有为有悲天悯人之心,经天纬地之才,先生何以贬低于斯?”袁世凯不解地问。

    “当年康有为编写《广艺舟双楫》,为的是攀附于我,读了他写的《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老朽觉得他才华横溢,思想新潮,遂向皇上引荐。

    后才知道其作品乃剽窃张之洞大人门生廖平著的《辟刘篇》、《知圣篇》,又如公车上书,他为了功名而始乱终弃。

    类此欺名盗世、居心叵测之徒,交之则伤己,用之则祸至,这就是后来老朽不肯为皇上引荐的原因。

    只可惜,皇上不察,以为我嫉妒英才,闭塞言路,在我开缺回籍的第二天,就召见了他,唉,皇上良莠不辨,恐祸不远矣。”

    翁同龢唉声叹气地道。

    袁世凯闻之,心里也是一悚,又问道:“近传帝后不和,纷纷扰扰,身为臣子,该如何面对?”

    “你是地方官员,力量薄弱,位卑人微,不足以面对,朝廷的事自有其的解决方式,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凭心而论,太后和皇上于感情上还算融合,只是政见相左。”翁同龢应道。

    “万一交恶,皇上若下旨勤王,我是练兵大员,奉诏则陷皇上不孝,不奉则为臣不忠,该如何应对?”袁世凯似乎有预感,突问。

    “太后狐黠多疑,善于防范,《明定国是诏》颁布后,她任免人事,为的是掌控京畿军权,以防有人借变法之名,犯上作乱。

    皇上生性懦弱,事母极孝,断然不敢下诏勤王,激怒太后。若有此况,你这区区几千人马,对抗太后几十万卫戍大军,不啻于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是故以不变应万变,保存实力方是重中之重,待羽毛丰满,俟时局有变,日后为皇上保驾护航,这就是我当初极力保荐你去小站练兵的主要原因。”

    翁同龢轻捻胡须,最后托出了自己当初的设想。原来,他看到皇上亲政多年,没有军方大臣的支持,皇位岌岌可危,因而他借旧军新败,国内练兵之机,保荐袁世凯去小站练兵,目的是为皇上拉出一支强有力的武装力量。

    当然,也是为了日后排斥自己政敌李鸿章而摆下的一个棋子,只是这点,他不会对袁世凯说出这些个中私人恩怨。

    “先生深谋远虑,卑下谨记先生之言,潜心磨砺,打造出一支国之劲旅,为皇上效忠,当不负先生之愿望。”

    袁世凯既惶诚惶恐,又心存感激。

    此时,他才晓得翁同龢的一番苦心孤诣,如果说这位老臣怀有私欲,那倒不如说,是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殚精竭虑。

    只可惜,皇上太年轻,太任性了,赶走了一个不该赶走的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