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5-16周四晴

    宋明没有同意林源的要求，坚持要送他们离开。他没有连长那样的气魄，连长绝对尊重人们的自主选择，宋明喜欢给人下命令，不允许讨价还价。我本来想给林源求个情，但看着他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不是在送人，是在斗气，抢夺这里的控制权。

    我感觉他做事的功利性很强，张建伟在这里住了很多天，也没见他说什么，因为那个人对我们还有用处；张腾龙他们几个是废物，没有必要留下来；林源虽然交给我们一个记录本，但那工作并不困难，我们也一样能做。所以张建伟可以留下来，张腾龙、林源这一批人却必须走。

    他不知道的是，记录怪物的活动范围很容易，但想到做这件事情很难。人的思维总有各种各样的盲区，你把思路打通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困难，而我们目前缺的正是林源的这种思路。

    林源、张腾龙这两批人到来以后，我们手头上多了两辆可以开动的车子，于是在车子的选择上，我们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了。在他们计划出动的时候，我强烈要求把那辆奥迪A6留下来，因为我想晓铮一定很喜欢它。

    林源一家人在十楼跟我们一起吃早点，他的胃口很不好，一边吃一边叹着气，说这次出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还说他对桥林码头的熟悉远远超过龙虎码头，去龙虎码头简直就是个灾难性的错误……

    “老哥，别那么悲观，只要你们能到码头，作难的就只剩下我们了。”我这样安慰着他。

    “兄弟我不是悲观，你看看到处都是怪物们挖的坑，我们寸步难行的。”他眼神中充满了忧伤，有点爱怜地看着有十二三岁的女儿林丽。

    “不会有事的，大家以后会在那边见面的。”我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拿这句话来骗骗自己了。”他举起装水的杯子说，“来，咱哥俩干一个。”

    “干。”我们已经以水代酒好多天了，在这种地方，要随时保持高度的警惕，不能轻易拿酒精麻醉自己。

    三辆新车静静地停在楼下，等待着它们的驭手，护送者与逃难者都下了楼。郑克杰把钥匙从林源和张腾龙手里要过来，扔了一把给宋明，然后走到后面那辆车前开门，但捅了半天没捅开。正在疑惑中，靳强来了一句：“那钥匙是前面的车吧？”

    郑克杰有点狼狈地跑到前面去，钥匙顺利地插了进去，我们都笑起来。

    我走到宋明跟前问：“回来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点了点头：“知道，如果后面有追击的怪物，就必须全部解决，不能让它们看到我们在这边。”

    他还是很明白的，我稍稍放下了心。几分钟后，两辆车由西门驶出，沿成功北路向长青路驶去。

    我目送他们走远，心头有点沉重。我想到三楼去给于医生帮帮忙，或许可以把心里头的郁闷解除一点。

    当我来到三楼的时候，看见怪物的房间开着门，于医生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许医生们都是这样子，见到自己解释不了的现象时，总会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于医生，你怎么了？”我低声问道。

    “十四天。”他回过神来，平静地说。

    “什么十四天？”我听不明白。

    “怪物死了，它坚持了十四天。”

    我这才注意到那只怪物，它的脸已经完全变形，外层的肉烂得像泥巴一样，用笔轻轻地碰一下，就会沾上挺多脏东西。不过不管怎么样，它终究是死了。在这十四天中，于医生想尽除吃人肉外的所有办法来维持它的生命，但它终于死了。

    如果吃不到人肉，它们会饿死，时间差不多是十四天。

    这就是他得出的结论。

    按我事先对他的了解，除了研究怪物们会不会饿死外，他还需要尝试搞一些疫苗，不过我看不出他到底想怎么整这些东西。不管是上级，还是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设备太简单了，我看不出这些简单的东西怎么可能弄出那么高级的玩艺儿。

    这些从部队里出来的人都很搞笑，不管他们是职业军人，还是军医。如果真有那种疫苗，那么它必须要对每个人都管用才行，只要其中有一例失败，就可会造成极大的恐慌情绪。再说这种疫苗研制出来以后，所有人都必须要接种，万一出现不良反应怎么办？

    我想他应该明白这一点：控制疫情的唯一办法，就是控制传染源。说得简单点，所有可能传染的人都必须进行足够长时间的隔离，而负责隔离的人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我们对面的角屿基地就是按这样的模式进行的，所有的给养都由大陆空投过来，不会有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来回进出那个地方。

    他苦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小王。可是就像你一样，你当初因为一些意外没有离开这里，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答案，只好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留在这里，这里需要你留下来。”他说。

    我更糊涂了：“这跟疫苗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的一番话让我顿开茅塞：“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这是命运在安排。我来到这里，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命运安排我来这里。就像你不知道留下来要做什么一样，我也不知道疫苗研制出来有什么用，但我相信命运的安排是有道理的，就这么简单。”

    无神论。

    有神论。

    在疫情爆发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相信世界上有神，但不知道自己信的是哪个神。但在他讲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突然间明白了：我以前什么都不是，一个在绝望中度日的小白领，现在却成了那么多人的希望，这能不说是命运的安排吗？不必给自己的人生想太多理由，因为最好的理由就是命运，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命运之神的安排。顺着它的安排走下去，我们会看到美好的结果的。

    于医生是孤独的人，他给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完美理由，这很好。

    宋明他们出发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听到枪声响起，也许路上没有怪物的围堵吧。我看了下时间，他们是十点二十分出发的，如果路上一切顺利，应该会在十分钟内抵达龙虎码头，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了。

    在我和李晓铮去桥南工业区和创业新区作研究的时候，宋明又重新安排了一下二楼的站岗：他和凯旋、王鹏轮流，对面则由靳强、郑克杰王鹏。现在在二楼站岗的，应该是凯旋，我想去问问他们这两天讨论了些什么情况。

    他有些焦躁，说真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情况，超时那么长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让他回房间去休息，我来替他站会儿岗，他怏怏地去了。

    又过了几分钟，他又搀着李晓铮来到了二楼，她说在房间里快闷死了，小丫头也不喜欢跟她在一起玩，只好跑来找我聊天。凯旋给我甩了一个发现天机的眼神，然后我让他滚蛋——最近粗话越来越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受连长的影响。

    一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李晓铮到底是什么来头，不管是宋明、郑克杰，还是于医生，我向他们问起李晓铮的时候，他们只能说出个大概来，那就是上级派她来的。我想那个上级一定昏了头，他派谁都比派个姑娘好，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需要稳重一点的人。

    “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吗？”我问她。

    她笑了笑：“你真想知道？”

    “当然，我连自己媳妇的底细都不知道怎么行？”我眼神有点迷离地说。

    她收起了笑容，带着一脸的严肃说：“没有人派我来。”

    我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就是一个生物专业的研究生，最近一直在想毕业论文。我在军队里面有点关系，他们同意把我带到这里来，于医生去搞他的血型研究，我去搞怪物的习性研究，就是这样。”说完，她把手一摊，表示随我处置了。

    我没说话，怪不得这么没组织没纪律，原来不是军方的人。

    许久，她伸手在我的下巴上磕了一下，让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问：“前天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搞成那样……”

    “没事，反正我们都逃出来了。”那天的事情，我一点都没有记恨她，人的最终结局都是死，只不过死的方式各不相同。如果我那天死掉，说不定生物学史上还会记下王笑磊这个名字。

    “你后悔娶我吗？”她有点忧伤地问。

    “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这么多愁善感哪？”她对我的意义，根本就不能用后悔不后悔来形容，那就是一种责任。之前我没把她放在心上，保护她只是本能的反应，但在那一夜过后，我发现本能之外有了那一层的责任，这是无论如何都推不掉的。

    “你还没回答我呢！”她说。

    “没有，我决不后悔做任何事情。”

    她这才又露出了笑容：“那我们过两天再换个地方研究好不好？”

    这一句才是让我震惊的……

    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汽车行驶的声音。我跑到二楼北侧的窗户前，看见那两辆汽车正从西门进来，车身上血迹斑斑，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前面一辆车的驾驶员是宋明，他的身边坐着林源；后面那辆车则坐着两个人，我没看清楚到底是谁，不过应该是靳强和郑克杰。这是特战队到来后的第一次出手，想来应该是成功的。

    等他们开到28号楼前，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后面那辆车上坐的是靳强和林源的女儿。至于郑克杰去了哪里，我们心里头基本上都有数。

    宋明疲惫地对我摆了摆手：“别问，我他妈的是个混蛋！”

    我跟靳强打听情况，他一副恼火的样子：“本来我们想走长青路去龙虎码头的，可是快上环岛干道的时候，看见那里的路被挖断了。之后我们又绕到海文路，没想到那里堵了一大堆的汽车，根本就过不去，那混蛋说要改去桥林码头。我们到了桥林码头以后，跟对面的船联系上，那边正在放船的时候，有一群怪物袭击了我们。对面派来的小船一次只能上三个人，于是那个老板带着小秘走了，林源把他老父亲送上了船，我们就这么回来了。”

    原来少掉的那三个人是坐船走了，这还算个不错的消息，但我想知道的是郑克杰。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怎么深刻，但他在讨论时反对宋明的方案，我觉得他可能会很有用。

    “别提了，姓宋的说怕怪物们堵了我们去桥林码头的路，回来的时候他要走凤凰大道，没想到那地方的怪物竟然有丙千多只。最后七绕八绕的，让一群怪物堵在文心家园里头，郑克杰躲到一幢楼里面开枪，吸引怪物的注意力，然后我们的车子趁着怪物不注意，偷偷地开了出来。”

    “就是说郑克杰还是生死未卜？”我跳了起来。

    “我倒希望他死了，省得活受罪。”靳强说。

    “你看你们这事儿做的，至少给他留个车啊！”

    “我是想留来着，可宋明说他怀疑怪物们会开车，你说这不胡扯吗？”靳强气鼓鼓地说。

    怪物们会开车？我突然间想起了张建伟、林源、李龙他们的意见，还有我这几天跟李晓铮出去的所见所闻，这些怪物既然有智慧，凭什么不能学会开车？

    从这个方面来看，宋明的决定未必是不明智的。也许是忙中出错，在郑克杰上楼的时候，他们没有把车钥匙给他，之后发现已经晚了，只能将错就错。

    我推开宋明房间的门，看见他正坐在床边抽烟。他抬头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了一句：“很高兴是吧？我把兄弟弄丢了，他现在死活我都不知道。”

    “我们明天去救他。”我说。

    “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他？”他哼了一声。

    “这是我们的责任，不管救得了救不了，我们都必须去。”我平静地说。

    他低下了头，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去！”

    我把林源叫过来，三个人研究了我提出的初步方案：这次营救由宋明、我、林源三人执行，早晨七点钟从飞鹭花园出发。宋明开车在前面带路，我与林源坐后面那辆，尽量在日照变强以前赶到文心家园。

    我们会把宋明的车子停在郑克杰藏身的那幢楼前，尽量让他能够看到钥匙在哪里，然后把它藏在能够轻易找到的地方。随后我们会开车离开文心家园，吸引那里的怪物来追我们，给郑克杰创造逃离那幢楼的机会。

    “小王，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让林源去，而不是靳强。靳强是军人，他比林源强得多了。”在我讲完自己的想法以后，宋明提出了这个问题，丝毫不顾及林源的面子。

    “这个很简单，既然文心家园里的怪物很多，我们的火力也必须相应地加强，而且准度也必须增加，这就需要一个车技超强的人。我们楼下的四辆车里面，有三辆是林源的，他了解那些车的性能，而且知道的怎么驾驶更稳当一些。”

    “我没什么意见，反正我老父亲已经送走了，什么牵挂都没有。如果我这次行动出了事，你们把我女儿送出去就行。”林源有点留恋地说。

    “我同意这个方案。”宋明说。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明天上午七点整出发，大概二十五分钟抵达文心家园，五十分钟时间来解决郑克杰的问题。来回应该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也就是说九点钟我们就能赶回飞鹭花园。”我在纸上作了下简单的记录，问他们两个，“需要我把方案抄给你们一份吗？”

    宋明说：“我要一份吧。”

    林源摇了下头：“我只负责开车，你们给我指个方向就行，没问题的。”

    他们的遭遇让很是迷惑：生物的本性是不会在短期内改变的，尤其是对自然界的反应。举个例子，如果一只动物害怕强光，它就会选择在夜间出行，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这种本性根本得不到改变。张建伟给我们留下的研究结果表明，怪物对强光的恐惧，是从它们变化的那一刻就开始的。上午的事情太诡异了，宋明他们在一天中光线最强的时间段里，被一大群的怪物围攻，难道它们又有了新的变化？

    也正是因为这个考虑，我没有把行动时间定在往常的上午十一点，而是提前到光线较弱的七点。所有的意外情况，都是越早弄清楚越好，免得将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一切我都瞒着李晓铮，她对学术的兴趣远远超过对我的兴趣，或许等她伤愈之后再带她去见识会更好一些。讨论结束后，我到房间里去陪她，看见她正翻我的书，就没有打搅她。

    “怎么，明天有事啊？”她问。

    “凯旋有点不舒服，明天可能站不了岗，我得去替他。”我扯了个小谎。

    “那就去呗，让林雪陪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