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6-3周一阴有阵雨

    早晨，晓铮很早就起床了，她给我准备好了牛奶和面包，这让我多少有点意外，因为平常都是我给她准备的。我没在意这些，只是在吃的时候告诉她吃完饭想去海边走走，她说会陪我过去，但我拒绝了。

    “笑磊你变了很多……”她说，眼神里充满了哀怨。

    “不会，我一直都是这样。”我说。

    “不，以前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告诉我，可现在你不那么做了。”

    “晓铮……”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想去就去吧，我等你回来。”她低下了头，轻轻地摆弄着手中的筷子。

    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珊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管吃她的东西。小丫头一向不关心这些东西，她只知道去找好吃的，能拥有这么简单的想法，在这个毁灭之地也的确是很幸福的。

    阴天的时候，怪物们显得格外兴奋，在我快走到金禾路与成功北路的交叉口时，看到一群怪物追赶着几个人在跑。那几个人已经跑过了成功北路，怪物们却仍然不依不饶地追过了界，直到它们看到我，这才放弃了追捕行动。

    我有点后悔把枪交给了靳强，因为成功北路并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即使它们现在选择攻击我，我也不会有任何的抵抗能力。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已经习惯了用枪，近身肉搏的事情极少去做。

    越界行为一直存在，只不过分被捉到与没被捉到而已，至少目前我们没有发现怪物的此类行动成功过。为了防止它们胡来，我们在晚上都会把门窗锁得特别牢，房间里面还要用重物堵住。如果现在我被捉到对面去，又没有人看到的话，可能就会莫名其妙地从世界上消失掉了。

    那几个死里逃生们的人来到我面前，向我打听到哪里去找部队。正好我们在28号楼附近，我朝那个方向指了一下，发现凯旋正在28号楼下站着。那个地方可以看到刚刚怪物们追赶的情景，他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问问他们原来躲在哪里，为什么现在才到飞鹭花园里来，但他们都不愿意回答，看来是有难言之隐。我想起了向振教授的研究，他说可能有些人被堵在楼层里面，就像是被圈养的牲畜一般，大概这些人就是那种被圈养的类型，说出去丢人。

    金禾路上很安静，除了偶尔有一两声怪物的嘶叫外，绝大多数时间里连飞鸟的声音都听不到。从远处海边传来波涛声，在这里不断地回荡着，那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声音，可惜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悦耳了。

    我孤独地走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上，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暗自感伤，却在经过路口两分钟的时候，感觉到了背后那个人影。靳强已经跟踪过一次，他并不赞成宋明的决定，可能已经被换掉了，那个人影应该是凯旋或者宋明。

    我想知道他是谁，于是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继续往前走。等到我感觉到他已经到了无处可躲的地方时，突然间回过了头，看见晓铮正一脸惊慌地要躲起来。她愣愣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把头低下，像是在等着我的斥骂。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把珊珊也带出来吧，我在码头等你们。”

    “我这就去！”她很开心地点着头，我想这就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有了晓铮和珊珊的海边，再也不像往常那样孤寂。这样的场景，我似乎在梦里见过，珊珊赤脚在浅浅的海水里踩着，晓铮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让她慢点跑。小丫头哈哈大笑着，不理会晓铮的喊叫，只顾吓唬海里的那些小鱼小虾们。

    我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地呵呵笑一下，那实在是能让人快乐地笑的场景。当一个美梦变成真的时候，你总会忍不住心头的那种欢乐。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张雅、申芳和刘功成过来了，也许他们想再对一只半人半怪物的东西作下研究吧。向振教授不想跟我单独接触，我知道他不想让我感觉出自己在被研究，所以这几个学生就是最好的中间人。

    对他们几个，我谈不上什么厌恶，不过也绝对没什么好感，总之就是认为跟我没什么关系，顶多就是帮他们解决一些问题。当他们来到我跟前时，我把目光移开，继续看着晓铮和珊珊在水里嬉戏。

    张雅先开了口：“笑磊大哥，我们发现了一件很紧急的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是这样，我们在桥南工业区发现了一幢大楼，里面关着至少有一百人，我想可能是怪物们把他们养起来，等以后吃掉。”她带着极其严肃的神情，不住地往我脸上看，似乎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态度。

    “向振教授已经跟我说过了，人终归是要死的，不过分时间早晚而已……”我低声感叹了一句，也许我的死期也快要到了。

    他们都有点不知所措，申芳愤怒地骂了一声：“我们还以为你有人性，没想到你比他们更坏，为了自己在这儿能快活，连别人的死活都不管了！”

    “你们迟早也会看透这个的，不用管他们，生死天注定，凡事都有道理。”我想我脸上的笑容很残酷，不过我也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看不透，我们是人。”申芳说。

    “那你们想怎么样？”

    刘功成大声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把他们救出来了！”

    大学时代的我，大致也是抱着这样一种济世救人的理想。我想如果我能年轻上五六岁，也许会像他们一样义愤填膺，把所有冷漠的人都杀光。可惜我已经不再有那种拼劲，所有能想到的不过是活一天算一天，根本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在哪里——这好像就是疫病爆发前，我的生活状态。

    我想狠狠地驳斥他们一顿，比如我们争取来的这片区域里，每天都有三五十人来求生，决不能为了那一幢楼的人，放弃这么多可以确定要活下去的人……但想到最后，都把自己的话给咽了回去，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他们，因为这根本不是话语的问题。

    在一个不理智的年龄中，一定要做些不理智的事情，要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的所有行为。我知道他们的行为不理智，不过跟年龄很是契合，没有必要阻止。

    “这次行动你用不着去，我们只是想帮你看看计划，给提下意见。”张雅看出了我的为难，主动给我排解了忧虑。

    他们的计划就像我们以前制定的那样精巧：先去找怪物协商，希望它们能允许这几个人进入到那幢楼里；然后趁怪物们不注意，悄悄打开那幢楼上所有的锁，让大家都逃到安全区域里来。

    夸他们精巧，其实这技巧跟我以前用的也强不了多少，但我们应对的是没什么智力的怪物，他们应对的怪物却接近于常人。如果将这个行动付诸实施，就必然要有一个会使用枪械的人，要不然那些怪物很可能把他们抓去吃掉。

    “我明白了，你们就是缺一个会使用枪械的人，所以才来找我的是吧？”我笑着问张雅。

    “对，你的枪法是这里最好的，肯定能帮我们阻击那些追赶的怪物。”张雅点着头说。

    “就是说，你们想冒着这里所有人被吃掉的危险，解救那几百个被当作家畜饲养的人？”

    “他们是人，不是家畜！”张雅很强硬地反对说。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参加，至少最近几天里不会参加。”我不会拿这里的人作赌注，更何况我们根本就没有赌赢的机会，到时候很可能跑都跑不掉。

    这时天上开始下雨，晓铮和珊珊嘻嘻哈哈地从海水里逃出来，奔到了我跟前。晓铮看着那几个学生，带着一脸歉意说：“我们已经决定回对岸去，以后可能没办法帮你们做什么事情了，很抱歉。”

    “学姐，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为什么也像他一样没有人性呢？”张雅狠狠地地骂了她一句。

    “不要骂她，是我不想去。”我冷冷地说。学生就是有这种毛病，只要自己认定一件事情该做，就会强行要求别人也去做，不愿意做的人就会挨骂。

    “小雅，笑磊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去问问他最近这些天救了多少人！”晓铮也像我一样，对救人的事情毫无感觉，“他现在累了，向教授和于医生把他当实验品，你们所有人都拿他当怪物，你说我们还能做什么？”

    “可我们……”张雅还想说什么，晓铮阻止了她。

    “我过几天就回对岸去，我累了，张雅……”我疲惫地站起身，握了下她的手，“真的，我已经撑了很长时间，再也不想这样撑下去了……”

    “就算你不去，我们也会想办法把那些人救出来的。”她冷静地说。

    “好吧，那你们慢慢想办法，不过我建议你们最好听听宋明的意见，他是这里的负责人，有权审批你们的行动。”我想他肯定不会批准的，不过这至少能让他们安全一点。

    “才不要他们来批准，只求你别泄密就行了！”刘功成语气很冲地对我说。

    “放心，我不会泄露的，这事跟我没关系。”他语气冲，我也没好气。

    我们没有带伞，海边只有一座凉亭可以躲雨，我们就带着珊珊到了那里。在离这里有四五十米远的金禾路边上，有着十几只怪物在游荡，如果有人从那里经过的话，它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抓来吃掉。所谓的协议就是这样，虽然大家都遵守那个协议，但每个人都知道它并不靠谱。

    珊珊很兴奋地在蹦蹦跳跳着，总想冲到无边的雨幕中去，但每次都被晓铮死死地拉回来。我想她的爸妈活着的时候，是从不会让她遭雨淋的，对她来说，雨淋是一种全新的享受。

    那些怪物躲在屋檐下面，拼命地对我们这边嘶叫着，却没有一个敢于冲过来。看来这岛上的怪物已经进化得差不多了，都知道不能违反那个如空气一般的协议。真不知道那些当头的怪物们到底想到了什么办法来控制它们，它们的确是够聪明的。

    从正在嘶叫的怪物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李龙。他当初想要体验下当怪物的感觉，这下子可算是得偿所愿了，如果我手中还有枪，肯定会给他一个痛快的。

    我对他傻笑了一会儿，似乎他也回给了我一个笑容——我没有看错，他的确在对我微笑。于医生说人被咬以后，他的记忆会逐渐消失，看来这个结论并不严谨，也许会有怪物保留部分记忆。

    这种兄弟间的感情，张雅他们几个不会懂的。

    晓铮觉出了我的感伤，轻轻地问我要不要回去，我摇了下头。尽管兄弟已经变成了怪物，但只要他不向我扑过来，我们就还是好兄弟。对怪物的射杀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付诸实施，现在我还能与他相处一会儿。

    “你认识它们？”张雅问。

    “那里边有我一个兄弟……”我低声说。

    “对不起。”她的语气里有了一点同情，但并不改变对我的厌恶。

    “不管怪物或者人，始终都是生命……”我说。

    她惊异地看着我，不知我为什么会得出这种谬论来。他们不明白，这座岛上的秩序已经完全乱掉了，现有的统治者不是我们，是那些被我们视作低等生物的东西。在丛林法则中，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东西，不管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都是无可指责的——就如人类对动物的种种残忍行径一般。

    雨慢慢地下大了，从最先的点滴下落，逐渐地从天到地连成直线。我们极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看雨，今天是个很不错的机会，尤其是在海边，还有个漂亮的亭子，这恐怕都是现代生活中缺少的古典美。

    即使是在这样可怕的地方，仍然需要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要不然人就只能在孤独与恐惧中死亡，那是让人无法承受的残忍。每个在这里找到伴侣的人都是幸运的，他们不用再害怕孤单，也不必把自己对世界的恐惧埋藏在心底。人的心中不能存有太多秘密，就像一条河里不能存放太多的水，要不然引发洪水是必然的结果。

    我看着这几个还意气风发的学生，他们应该还没有体验过那种恐惧——他们来到岛上的时候，协议已经初步达成了。如果说他们见到过什么可怕的场景，恐怕现在心中积存更多的会是恶心而不是恐惧。张雅是个例外，她尽管体验到了恐惧的可怕，却只有三四天的时间。也许我应该带他们去体验一下孤独的等候，他们就知道今后该怎做些什么了。

    晓铮给我递过来了一个微笑，那种笑容是我能够理解的：他们没有了体验的环境，不可能去想自己被怪物咬是什么感觉，所以这一套还是不用跟他们讲了。她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应该是曾经跟他们交流过，但他们全都不能理解她的感受吧。

    “我没办法给你们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只希望你们在行动前去问下宋明。”我叹着气说，“我知道你们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不过他毕竟是这里的负责人，如果你们的行动会引起什么麻烦，他也好作些准备。”

    “谢谢你的建议，我们会考虑的，”张雅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笑磊大哥。”

    “另外，如果你们决定要做这件事情，最好作好死的准备。”我看到他们瞪大了眼睛，想骂我说话太不吉利，就赶快把剩下的都讲出来，“以前有枪的时候，我还处处小心，生怕被怪物捉了去。现在你们手上没有枪……一个人被咬的时候，要尽快杀掉他，你们必须下这个决心。”

    在我讲这最后一个建议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话。我想这件事情是他们从没有想过的，我以前也不想去考虑这些东西，但在做事的时候不想是不行的，我已经见过太多的同类事件了。

    我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下，现在是下午两点，我们聊的时间已经太长，耽误了吃午饭。不过我看他们几个应该没有这个打算，也许他们已经计划好，今天晚上就要把那些人救出来，我想我和晓铮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了。

    回到飞鹭花园时，我找宋明问了一下，希望他能跟上级联络一下，批准我和晓铮立即回到对岸。他听从我的建议，找上级请示了一下，结果上级说晓铮可以回去，但我必须要继续留在这边观察。

    他很抱歉地对我笑了一下，说不用急，于医生那边过几天就会有消息传过来，那时候我就可以回到对岸去。他的话说得很坚决，不过我知道他心里并不坚决，能不能到对岸，不过是五五开的事情。

    在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几个学生就在旁边看着，听着。我希望他们能看到我对宁静生活的渴望，也希望他们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世界有了全新的秩序，我们的思想观念完全不适应它。

    晓铮决定继续留下来陪我，其实我很想让她到对岸去，但她坚决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