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路了,沿着河床的边缘走。很奇怪的一对行走者——他牵着她,她跟着他;他小心翼翼,她十分依赖。他们都有一些光感,但眼前的一切是混沌的,模糊不清的。他看不见眼前的路,索性不看,脑袋微微仰起来,仰向空中,用鼻子嗅,凭着风中的味道,辨别哪儿是河床,哪儿的积雪深,哪儿有植物带,然后用手中的一根树枝打探脚下,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看不见眼前的路,任他牵着她,却把脑袋低着,好像她能看见路,而且就是她看见了,才能帮助他,告诉他路在哪儿。
在弯弯曲曲的河岸上,他们是唯一移动着的生命——如果不算上纷纷飘扬的雪花。他们摔倒了,不可能不摔倒,他们谁也没有解释,谁也没有埋怨,谁也没有自责。他们走在一片枯黄的草甸上,就像一对走在黄金之地上的人儿,草甸子起伏不定,他们脚步不稳,但也有一个好处,没有石头,没有倒木。他的树枝做着支撑,他再来做她的支撑,走起来并不慢。而且,他不光做着导盲犬,还做着导游。
他们走着走着,肖沐天停下来,嗅了嗅鼻子,古蒙儿也停下来,却不问他为什么停下来。肖沐天说“硫磺味儿,有地泉,肯定是地泉。这儿地热太丰富了,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的确有地泉。就在肖沐天和古蒙儿的脚下不远,一股冒着热气的泉水汩汩流向河床,他好像在考虑,怎么越过泉流。他考虑好了,树枝伸出去探路,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树枝探住水了,他站下,转身,树枝塞进她的手里。他把她的手捉住,环在自己的脖子上,按在肩膀上。他弯腰把她抱起来,试探地迈出脚,一步一步踩出去,踩进泉流里。
泉水是热的,古蒙儿在肖沐天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痴迷地看着他。她当然看不见,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的脸和他的脸离得很近,近到他每走一步,她的脸就会轻轻地碰上他的脸,这比看见更真实。
肖沐天突然站住了,脸上露出紧张不安的神色说:“不会吧,不应该呀,好像是一只雪豹。对,是雪豹,是一只雪豹!“
古蒙儿吓得叫喊起来,尖锐的叫喊,声音亮极了。不光叫喊,还踢蹬腿,好像要把向她扑来的雪豹踢走,古蒙儿还叫,还踢腿,她停不下来,就是要叫,要踢腿。肖沐天说:“我这样很吃力,你能不能停下来,好了好了,没有什么雪豹,雪豹不会出现在这儿,我是骗你的,我,我是逗你的。”
古蒙儿撒娇说:“你坏!你坏!为什么要吓我?”肖沐天没说话,他真的非常吃力,大步跨过水流,踉跄着扑上草甸子,没站住,倒下去,连同她一块儿倒下去,俩个人倒在草地上。他们面对天空躺在草甸子上,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脸上。他不说话了,她不叫喊了,好像他们都累了,想睡了。
雪花无声地落着,落着。黄昏到来的时候,他们走在河岸上,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肖沐天忽然站住了,这回没有嗅鼻子,而是竖起耳朵听,流水的声音大了,不是大,水很深,一定很深。
肖沐天朝河床方向转过身,好像他能够看到。古蒙儿噤声,不是被肖沐天嘘住的,是她在犹豫,她是不是应该相信她看见的那些东西:
——在古蒙儿和肖沐天面对的方向,先是模模糊糊,然后渐渐亮开:一条真正的溪流淙淙流淌着,那是附近山谷汇聚起来的流水,因为有地热,它们没冻住,汇集成一条小河,只是河的两岸有些冰凌!
古蒙儿捂住眼睛,慢慢松开手,试探地从手缝里看,再回头看肖沐天。她看见他了!他还在那里想什么那些河流,嘴里念念叨叨。她的眼疾过去了!古蒙儿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激动地扑上去捧住肖沐天的脸,把他拉到她面前,贪婪地看着他,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说:“看见你了,看见一切,我眼睛好了!”
肖沐天愣了一下,咧开嘴笑了,古蒙儿快乐地跳了起来,肖沐天第一次听说雪盲能在几小时内恢复正常视力,古蒙儿是奇迹!
他们面前是一条河,真正的河!有十二三尺宽,水流很急,不知道有多深。肖沐天说:“别去,先别去,慢点儿,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很好,它是一条真正的河,一条很棒的河,河边有倒木对不对?被大水冲下来的,对不对?”
古蒙儿扭头看,河边的确有不少倒木,古蒙儿奇怪地看着肖沐天,肖沐天笑了,笑得很傻,像个真正的傻瓜。他那么笑把古蒙儿都笑糊涂了。
古蒙儿问:“你笑什么?你像个傻瓜!”
肖沐天说:“我就是傻瓜,我告诉你我有多傻,我们现在要死了,死了你明白吗?暴风雪已经到来三十多个小时了,河谷很快就要封住,很快,也许我们还会死,没有希望,我们没有那么快,我们赶不到河谷口,我们可以选择死在河里,淹死或者冻死,也许这样的死亡反而是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古蒙儿说:“我明白,你是说我们顺着河流往下漂,你说的是希望!”
肖沐天说:“对,我说的就是希望!”
古蒙儿说:“那我们就选择它,我们选择希望!”
4
在河边,一根粗壮的倒木,中间烂空,成了一条浑然天成的独木舟。古蒙儿坐在独木舟的后面,肖沐天用一条葛藤把古蒙儿的腰拴起来,再结结实实地拴在独木舟上。
古蒙儿问:“你在干什么?干嘛把我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