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沐天对郝大地说：“不去普林寺里了，转经的人多，别打扰他们，我们找地方露营。”

    郝大地点点头，走到前面去了，他把宿营地选择在一堆高大的礁石边，他从行囊里往外掏东西，他只带了一个尼龙小帐篷，能睡两个人，其他人得睡在外面，肖沐天让曹仁和蒙儿睡帐篷，曹仁不愿睡帐篷，要睡外面，古蒙儿一个人坐在湖边，静静地抱着九毛九看湖水。

    肖沐天拦住要过去的郝大地说：“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

    古蒙儿抱着九毛九看着湖水，湖水在夜晚闪烁着星光，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发出响亮的泼刺声。古蒙儿看得安静，九毛九也安静，任她抱着，一动不动。

    尼龙小帐篷已经搭好了，是迈步就能跨过去那一种，以小帐篷为中心，四周铺了一些干草和厚厚的苔藓，是军人们露宿的地方。

    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摆着食物，多戛真的舀来了湖水当酒，盛在不知什么果子做成的果壳里。众人围席而坐，一只手电筒放在一旁，有明月，用不着浪费什么。

    古蒙儿还坐在湖边，肖沐天看了一眼走向湖边的郝大地，几个兵分食物，肖沐天让他们留点食物给古蒙儿，郝大地跳过礁石，来到古蒙儿身边，九毛九轻轻哼了一声，古蒙儿没有动，郝大地看了古蒙儿一眼，在她身边坐下了。

    湖水哗哗地涌过来，又退回去，把皎洁的月亮分成无数碎片，古蒙儿满脸泪水，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去擦泪水。

    郝大地说：“何必呢，已经过来了。没有人出事儿，他也没有。”

    古蒙儿不说话，把九毛九紧紧抱着，下颏枕在九毛九的脑袋上。

    郝大地继续说：“他不是蛮干。雷响的时候，弹片沿十五度角飞起来，他知道这个，先算计好了，扑在十五度角里，拿背包挡着，雷炸不着他。不是没炸着吗？”

    有什么东西在附近啾鸣了几声，是水鸟儿，那是它们的梦呓。

    “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个。事情的确有点儿糟糕。人总是分分合合，失去什么，再失去什么，一直失去到什么也没剩下。你爸爸，你男朋友，朗措，李貌，娜叶，吴欢，然后是其他人。这没什么，你还会得到别的。”郝大地想安慰古蒙儿。

    湖水涌过来，又退回去，发出阵阵哗哗声，像是在说什么。郝大地问古蒙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儿？古蒙儿说她是间歇性失明，它会越来越频繁，直到彻底看不见。

    郝大地问：“是绝症？没法儿治了？”古蒙儿点了点头，“你在沼泽地里，过黑马河的时候，还有冰坡上，都是因为这个？”郝大地问，古蒙儿点了点头。

    “妈的！”郝大地的叱骂声很大，众人都听见了，扭头往湖边看，肖沐天不看，把一块开花馒头填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馒头渣。

    九毛九不安地看看郝大地，再看看古蒙儿，古蒙儿没回来，都没心事吃了，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去睡，肖沐天的视线在湖那边。

    郝大地问古蒙和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他，古蒙儿摇摇头，郝在地是满树挂枣，自己不吃，全给了别人，就这样还拿自己当小草，根本不是命运对他不薄，是他自己要和命运作对。没有沐天和他，兄弟班过不了大雪山，可他俩是她牵连的，要不，这个时候他们会在博古拉数雪花，吃开花馒头，给那些兵读家信，也没有这心惊胆战的一路了，她不是郝大地说的那种不要脸的人。

    郝大地被古蒙儿感动了，古蒙儿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他，在他面前，古蒙儿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4

    远处有诵经声传来，那种神秘的对诸神和天地的祈祷，近处是潮来潮往湖水拍打石岸的声音，诵经声隐约，明月下的湖水像一片泼洒掉水银，有夜雾贴着湖面过来，让人觉得天堂就是这个样子。

    郝大地给古蒙儿说：“把我的眼睛给你。”

    古蒙儿震了一下，抹一把脸上的泪，扭头看郝大地，郝大地的脸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是十分慎重的样子。

    郝大地慎重地：“是真的，你要真看不见了，我给你一只眼睛，我留一只，这样我俩都能看到了。”

    古蒙儿说：“不。”

    郝大地想他用一只眼看沐云，古蒙儿用一只眼看她的鸟儿，他俩都专心，别多出一只眼看那些不想看的东西，古蒙儿拒绝郝大地眼睛，郝大地却认为命运这种东西，你要推，它反而贴着你走，你到哪儿它就到哪儿，任谁都逃不过去。你得和它对着干，不能让着它，不能让它给你指道儿，不能让它带着你走。

    郝大地告诉古蒙儿车让给盲童了，在决定让王干事去送那些盲童的时候，肖沐天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眼睛的事儿，没问他也知道。他是在和命运抗争，他在给自己指道儿。

    古蒙儿又喊出一个“不”字，九毛九被古蒙儿撕心裂肺的声音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曹仁猛的扭过头去，三个兵从水里抬脸，惊愕地看远处的礁石。

    诵经声像是突然之间大了，潮水拍打石岸的声音也大了，肖沐天没有看礁石那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湖水，踩着湖水上岸。

    肖沐天在岸边脱衣裳，解腰带，曹仁和三个兵收回视线，都看岸上的肖沐天，肖沐天把脱下来的衣裳仔细地折叠好，折叠成几个豆腐块儿，一一放在一块石头上，重新向湖里走去，肖沐天回到湖水里，一步步地往湖水深处走，一点一点消失在湖水中，不见了。

    曹仁往肖沐天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回头往湖岸上走，他也脱衣裳，三个兵也往湖岸上走，走几步开始跑，脚下撩起水花。

    一件件衣裳丢在岸上，脚下撩起水花，一个个争先恐后扑进湖里，湖面立刻搅乱了，一个月亮幻化出无数个月亮。曹仁脱光自己，没有下湖，在石头上坐下，悠然自得的看湖里的那几个兵。月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笑着。

    郝大地看湖里的三个兵，古蒙儿不看，眼睛还贴着面前的湖水，九毛九卧不住了，轻声叫着，郝大地拍了拍九毛九，九毛九嗖地从古蒙儿怀里钻出来，九毛九跳下礁石，扑嗵跳进湖水里，扒开湖水向三个兵游去。郝大地咧嘴笑，他看见肖沐天水淋淋地踩着湖水过来，他起身，跳下礁石，向湖岸上走去。肖沐天过来了，人在湖水里站着，手伸出来，伸向古蒙儿，古蒙儿不动，眼睛慢慢地从湖面移开，抬头看肖沐天，再看他递过来的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摊在她眼前，莲花似的诱惑着她，由不得她不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他牵住了她的手，把她牵到另一块礁石上，让她坐下，他给她脱下鞋，绾起裤脚，再伸手，将她领下湖水，他把脸埋向湖水，掬起一捧湖水撩在脸上，示意她跟他学，她迟疑了一下，跟他学了，让自己的脸浸在湖水里，然后是她的头，肖沐天问：“眼睛睁开，你能看到什么。”她没说话，脸还埋在湖水里，好像她渴极了，不肯离开湖水。

    他们回到礁石上了。她坐在那儿。他用一件衬衣给她擦拭头发。她听任他那样做，由着他把她的脑袋扑拉得左一下右一下，肖沐天说：“老乡说，圣湖的水能治病。我没试过，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知道我这样做有点儿蠢，可我真有这个愿望，让你记住圣湖的美丽，让你记住你看到的一切。”

    肖沐天开始给古蒙儿编辫子，泪水顺着古蒙儿的脸颊流淌下来，一只手抚去那些泪水，是肖沐天。郝大地过来了，跳上礁石，等肖沐天为古蒙儿编好最后一条百结辫，把一只花冠戴在古蒙儿头上。然后他俩退后一步，欣赏着她。

    月色如同白昼，一头百结辫戴着花冠的古蒙儿如同月光下美丽的仙女。古蒙儿害羞了，她站起来，站在礁石上，然后跃了出去，她一手搂住一个人的脖子，将肖沐天和郝大地搂住了，把脸埋进他们的肩膀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