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山煤矿是麦荞老家麦家村的村办矿,六年前,大哥麦肥还是那矿的矿长,后来乡里一个文件,将村办矿收了。麦肥为这事奔走两年,乡上的说法是麦家山的煤资源是国家的,不能任麦家村人胡闹,现在乡上要发展煤产业,要做大做强,以煤兴乡。麦肥找过路宽,路宽的话跟乡上大致相同,意思是乡上收矿在政策允许范围内,闹也是闲闹,不过乡上应该给麦家村适当补偿。当时路宽是矿产局副局长,按说这事他应该懂,听说相关政策还是他们出台的呢。麦肥听了路姑爷的话,果然不闹了,回家里等补偿。不久之后,麦肥被任命为麦家村村支书,算是当了官,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谁知年前村里改选,麦肥落选了,落草为民的麦肥认为上了当,重新又把这事儿提起来,领着四柱儿几个到处上访。当然麦肥现在的上访不只是为了自己,按他的说法,落不落选他一点不在乎,不就那么个球官么,有啥当头,当得人脑子都大了,不是计划生育就是催交公粮,弄得麦家村都没人拿他当人看了,选掉更好。他是气不过乡上的流氓做法。好端端一个矿,放在麦家村人手上年年挣钱,村里的学校村道还有五保户特困户都靠煤矿养着,养得还挺滋润。一到了乡上,这矿就赔钱,不但答应给麦家村补偿的十多万一分到不了手,还要麦家村每年白搭上十几个劳力,几十棵松树。麦肥一提这事就来气,妈妈的,这帮狗日,黑着哩,吃哩喝哩嫖哩赌哩都打煤矿上出,屁大个矿,能经住这么折腾?麦荞劝哥哥,你现在啥也不是了,操心把你的小日子过好就成,矿上的事,少管。
少管?麦肥一拧脖子,我说妹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啥叫小日子,啥叫大日子,没那个矿,你这个书能念成?干部能当成?能嫁给路姑爷?麦肥一连问了几句,话一转,妹子,这事儿我管定了,不把矿要回来,我麦肥就不是你哥!
麦荞爹娘死得早,是靠哥嫂把她拉大的,还供她上了学,进城找了工作,又嫁给了路宽,按麦家村人的说法,没有麦肥,她麦荞能有今天?所以哥的事她不能不管。可咋管?要是麦肥家里有了啥事,借个钱找个关系的,兴许她也能出上力,可偏巧麦肥家啥事也没。两个孩子一前一后上了大学,嫂子又体壮如牛,家里田里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哥哥麦肥兴许精力过剩,有劲儿没处使,这才跳出来帮麦家村人找公平。
可如今公平有那么好找?
麦荞还是死上心儿劝哥哥,让他回去,实在闲得发慌就养牛,如今养牛赚钱,山里草多地肥,空气又好,不养牛可惜了。
养牛,你把你哥说成啥人了?眼下人都养不活,还有闲心养牛?麦肥死活不听妹妹劝,卷了根炮筒子,让四柱儿替他点了火,边猛chou边说。
望着浓烟中映出的那张脸,麦荞知道今儿这趟白来了,哥哥属于那种牛性子人,一旦狠上心子做啥事,就非要做成。当年若不是乡上拿个村支书堵住他的嘴,让他跟乡党委保持一致,说不定早就把煤矿要回去了。如今他被淘汰,成了草民,那根牛肋巴又翘了起来。
麦荞正思谋着怎么说服哥哥,一旁的四柱儿插话道,麦荞姐你不明白,他们把矿吃光了,吃亏了,交待不过去,眼下正谋算着卖矿哩。
卖矿?这事儿麦荞还是头一次听说,前些日子报纸上不是还宣传麦家山以矿兴乡,靠煤业带动全乡致富,成了县上的脱贫典型么,咋个又要卖矿?
这帮狗日,打着改革的旗号,想把麦家山卖光分尽呢。大哥麦肥恨恨地掐灭了旱烟卷,不甘心地说。
那就让他卖!麦荞一听卖矿,气也来了,一激动竟说出这么句话。
卖?你说得轻巧。卖了村上咋办,五保户谁养?还有二堂叔他们,可都是为了矿缺胳膊少腿的,他们的日子咋个过?
麦肥的声音又难过又愤怒。
二堂叔就是四柱儿他爹,跟麦荞爹是堂兄弟,都是麦家山的煤把式。二堂叔让矿井砸断腿的那年,偏巧赶上麦荞公公去世,麦荞抽不出身,没去老家看一眼二堂叔,为这事四柱儿好久不跟她说话。眼下一听二堂叔他们没人管,麦荞的心急了。麦家村让煤矿砸断腿的不只二堂叔一人,还有三狗子他爹,五表哥,春兰她男人,总之,好些个人哩。前些年麦荞回老家,正赶上村上给贡献户发贡献奖,哥哥院里挤满了人,麦荞数了一下,缺胳膊少腿的有十几人,都是为煤矿献出半条命的,他们捧着五千块钱,眼里的泪稀里哗啦就给流了出来,惹得麦荞当下也落了泪。想不到小小的麦家村,为了一座矿,竟贡献出这么多残疾!
麦荞正为这事难过,手机响了,是路宽,问麦荞在哪?麦荞支吾半天,说是跟红梅在一起,跟她学炖鸽子汤哩。路宽的声音一下高起来,说家里出事了你知不知道?麦荞赶忙问出啥事儿了,路宽恨恨甩过来一句,你马上回来!
麦荞赶回家,就听婆婆在里面呻吟,路宽一脸黑,目光要吃人。麦荞怯怯问,咋了?
咋了?我问你,这半天功夫,你跑哪去了?
麦荞赤白着脸,又把红梅说了一遍,没想这回糟了,麦荞没想到路宽会给红梅打电话,红梅说她好些日子没见着麦荞了。路宽不听麦荞解释,破口大骂,这日子是不是过腻歪了?!麦荞不敢支声,避过路宽目光,赶忙往婆婆屋里进,正好跟出来拿水的水珠儿撞了个满怀。水珠儿妈呀一声,手里的杯子掉了下去。
一声碎响中,婆婆的病再次发作。
麦荞婆婆何香茗有癫痫症,这病是麦荞嫁过来四年才知道的,那时麦荞年轻,没经验,一见婆婆发病就吓得身子乱抖,好在那时有公公,陪了婆婆一辈子的公公总结了一套经验,每当婆婆发病,他总是不慌不忙,一边帮婆婆治病一边安慰麦荞,说婆婆这病是当姑娘时落下的,婆婆看上了剧团里写剧本的秋鸣,想嫁,爹娘不同意,硬要将她嫁给公公,婆婆吃了一种叫羊角蒿的毒草,就成了这样。公公说话的时候,一点看不出脸上有多急,他会先将婆婆捆起来,放床上,然后提个花瓷碗,去煤房里半天,然后端碗出来,让麦荞拿筷子撬开婆婆嘴。麦荞会闻到一股腥臊味,那是瓷碗里的液体发出的。麦荞后来知道液体是公公的尿。公公也不脸红,坦然地对着麦荞说,尿管用,只是孩子的尿会更好些。
麦荞看到公公脸上有一丝遗憾,好像没拿孩子的尿灌婆婆是他的不是。可麦荞知道,公公说这话时心里是有一丝儿怨她的,她进了门四年,到现在肚子还是瘜瘜的。
公公死后,婆婆的病便成了一大难题。麦荞端着瓷碗,怎么也挤不出一滴尿来。况且她也不敢拿绳子捆婆婆。路宽求了许多大夫,最后为婆婆求得一剂良药,发病时只要捏住鼻子,喂两粒胶囊便行。可麦荞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这事真奇怪,婆婆发癲时路宽喂她喝,麦荞喂她就是不喝,不但不喝,还借着癲劲抓麦荞脸,往烂里抓,有次趁麦荞护脸,婆婆猛一使劲,双手狠狠撕住了麦荞xiati,是夏天,麦荞穿得单,又跪在床头,等腾出手用劲儿抵抗时,xiati的灼痛已让她差点栽倒。
那次麦荞病了有一个多月,xiati彻底恢复时,她还是缓不过劲来,总觉那儿让人撕去了一块。
婆婆口吐白沫,四肢乱舞,水珠儿手忙脚乱,挣出了一头汗。路宽吼,还愣着做啥,快去喂药呀!麦荞这才如遇大赦般往卧室进,可到了床前,她的双手便抖起来,杯子都握不住。水珠儿瞧着她的样,跑出来跟路宽说,她也像是有病了,还是你来吧。
水珠儿的话不知怎么就刺痛了麦荞,手上忽然就有了力气,猛一下捏住婆婆鼻子,可还没等她把药粒拿婆婆嘴前,婆婆的攻击便到了。一切像是预谋好似的,麦荞的脸上哗地多了五道血口子!
麦荞捂住脸,没喊,没哭,一言不发钻进了自个卧室。
半天后,外面的吵闹声静下来。很静,就连水珠儿那别有意味的夸张声也没了。
麦荞家三间卧房,婆婆一间,水珠儿一间,麦荞跟路宽一间,这是年前新搬的新楼。以前他们跟红梅家住对门,去年路宽升了官,成了羊下城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很是耀眼,一下就跟红梅家拉开了档次。麦荞给自己脸上涂了药,忍着痛等路宽。路宽下午说是接待省政府一个要员,看他发脾气的样子估计是喝了不少酒。麦荞不在意他骂,毕竟是婆婆犯了病,她应该留在身边,不应该跑去见哥哥。她在意的是脸上这五道血口,她要问问路宽,这次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