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碧水花园是吴富贵心中一块永远的痛。很长时间里,吴富贵都被它折磨得睡不着觉。这当然不是何如蝉暗想的那种折磨,来自百石湾子的何如蝉看来是解不开这个疙瘩了,还有那个姜芬丽,她凭什么?
刚来银城时,何如蝉在碧水花园上班。碧水花园是银城大地产商吴富贵旗下的一个花园小区,建在银城三环路往北,面朝子兰山,背依涛涛不息的子水河,位置还算不错,就是看上去有点儿偏。当初建这个小区,地产商吴富贵是颇动了一番脑子的,不仅脑子,各种手段全用上了。本打算建成后美美赚一笔,熟料,风云突变,银城经济突然走缓。走缓是官方客气的说法,老百姓的感觉是,银城经济遭遇了大动荡,一蹶不振了。
何如蝉到碧水花园应聘那天,碰巧姜芬丽在。姜芬丽看了一眼何如蝉,就有点喜欢这个薄瘦如蝉洁面如玉的女孩儿了。她问,你多大?十九。何如蝉说。哪里人?百石湾子的。姜芬丽哦了一声。百石湾子是个出美人的地儿,尽管离银城很远,也很穷,可就是出美人,没办法。身为美人的姜芬丽自然知道百石湾子这个地儿,而且对那里有一种潜意识里的嫉恨。银城电视台最漂亮最上镜的节目主持人弯弯就是百石湾子的,姜芬丽从不看她的节目,每次听到弯弯媚惑十足的性感声音,姜芬丽定会啪地一声摁掉电视,不管吴富贵高不高兴。
姜芬丽对何如蝉却没类似的感觉,真的没有。她定定地注视了一会何如蝉薄薄的单眼皮下溢着绿水的小眼睛,笑着说,你是大学生?
北方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毕业的。何如蝉轻声做答,说着就要伸手从包里掏毕业证。姜芬丽说不用。她从眼睛里相信了这个说起话来还有点腼腆但一颦一笑却很令人舒服的女孩儿。这时一阵微风从子兰山上掠下来,不经意地闯进屋子,轻轻掀起姜芬丽桌上的招聘广告,羽毛一样滑落到地上。何如蝉微微俯下身子,捡起来,两手很工整地将它放回到原处。姜芬丽看清了那双手,细长,柔软,滑润,每个手指都在跳跃着一种光芒。姜芬丽有点愣,她看到过无数双女人的手,但这么一瞬间把她捉住的,还是头一次。何如蝉微微笑了一下,转过身去,轻走几步,合上了门。
刚开始,何如蝉的工作是售楼员。凡是进入吴富贵银大集团的女性,起步几乎都是从售楼员开始的,包括姜芬丽。何如蝉对此工作有足够的信心,并且还暗暗充满着焦灼的期待。她渴望马上开始工作,在最短的时间内创造出最佳的业绩。姜芬丽却一点不显急,她递给何如蝉一叠资料,让她花半月时间把它读完。这么点资料要用半月时间?何如蝉心里嘀咕,嘴上却很认真地应了声是。姜芬丽看着这个矜持得有点毕恭毕敬的女孩儿,心里的那层满意又升了温,她还以微笑,有点不自禁地说,晚上一块吃饭?
何如蝉好不激动,这么快就能让顶头上司邀请吃饭,她真是受宠若惊。
晚饭就她们两个人,地点选在银城繁华地带的一家西餐厅。何如蝉本来不喜欢吃西餐,觉得麻烦,而且总也吃不饱,一见姜芬丽这么有诚意,何如蝉的热情一下就有了。她张罗着要给姜芬丽拿冷饮,姜芬丽轻轻一把将她摁住,坐下别动,我来。何如蝉真是不敢相信,碧水花园的小老板姜芬丽竟是一个很会照顾别人的女人,她将何如蝉瓷娃娃一样摆在雅间别有情调的竹椅上,自己跑来跑去,张罗着给何玉蝉服务。一应叫全后,她在何玉蝉对面轻轻落座,涂着浅黑色唇膏的嘴唇微微一启,矜笑着说,可以开始了。
那天她们喝了酒,是姜芬丽特意为何玉蝉点的,一种叫做多情夜的法国葡萄红。姜芬丽举起酒杯,一双很是朦胧的眼睛凝住何如蝉,来,小蝉,庆贺你加盟到碧水花园。何茹蝉赶忙举杯,起身离座,学惯常的敬酒者那样想走到姜芬丽面前,以示她对这位上司的尊重。姜芬丽微微一笑,拿眼神止住了她。姜芬丽的笑有一种玫瑰的味道,淡淡的弥散在屋子里,让人产生一种撒娇的欲望。何如蝉紧绷的心瞬间舒展开来,觉得自己被姜芬丽拉到一种叫做亲昵的气氛中。姜芬丽看着她坐下,朦胧的眼神轻轻一荡,这就对,小蝉,往后跟我,用不着客套。何如蝉刚想说句客套话,姜芬丽的声音又到了,能答应么?说着,眼神静止了般汪在她脸上。何如蝉有种脸烫的感觉,觉得双颊已经飞红。忙道,嗯。
两人碰了杯,姜芬丽一直看着她饮下去,才轻启双唇,一抿而尽。晚餐吃得相当开心,姜芬丽像一位西餐老师,不停地替何如蝉佐调出一些别出心裁的美味,偶尔,她会伸过手来,抚着何如蝉的手,纠正她还嫌生疏的动作,却又让何如蝉感觉不到那是在纠正,倒像亲切地引领她。她告诉何如蝉,西餐吃得不是面前的食物,是一种氛围,一种心情,有时候是浪漫有时候却充满伤感。不管它是什么,吃进胃里的,最终是你心绪生出的一束花朵。花朵你明白么,小蝉?何如蝉略显茫然地摇头,不过她感到心里真有了东西。
你就是花朵。姜芬丽忽然一笑,笑得有点朗,紧跟着她调侃了一下自己,别听我胡说,小蝉,其实西餐就是西餐。
何如蝉也跟着笑出了声,这句话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她的危机,她对西餐的危机。但是,她的心停在了某个地方,她像是受到迷惑似地望住对面的姜芬丽,这个三十岁的女人那一瞬间突然有了另一种颜色。
那顿晚餐留给何如蝉的感觉异常清新而又美妙,很长一段日子,她都梦幻似地沉浸在里面,为某个特别的细节回味上一阵子。何如蝉甚至想,她跟姜芬丽的故事正是从那顿晚餐开始的。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何如蝉茫然。姜芬丽像一个善于制造悬念的故事高手,唰地就把车刹住了。第二天何如蝉见到的姜芬丽便成了一个坐在老板桌后面扳着老板脸的女人。她有点冷漠有点僵硬地跟何如蝉说,碧水花园的房子卖得很不景气,换了好几拨售楼员都不见起色,看来我们都要陷进泥潭里去了。
她把泥潭两个字说得很重,说完便盯住何如蝉满是信心的脸。何如蝉被她盯得有点不知所措,忙换了一幅表情道,其实,这座花园是很有潜在价值的。
是么?姜芬丽忽然停止翻动资料的手,目光掠过何如蝉头顶,探向门外。落叶马上要飘了,她莫名其妙地这么说。
何如蝉的信心被轻撞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何如蝉便发现,负责碧水花园的姜芬丽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像个花瓶,或者说这个花瓶因为水分或养料的关系,正在发生着某些别致的变化。当然,一时半会,何如蝉还不能判定这种变化到底跟自己的未来有多大关系。
但是,何如蝉已经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想把她唤进某个故事的声音。
何如蝉决定试一试。
何如蝉在打算来碧水花园应聘的那一刻,就已将这座花园别墅小区的前前后后打听了个清楚,并且她还知道,这座耗资三千万的别墅小区差点将银城不可一世的地产界风云人物吴富贵弄得爬下,要不是吴富贵意外地得到银城西城区的旧城改造项目,怕是他早已同这座太过于超前的别墅小区一同烟飞灰灭了。碧水花园与其说是吴富贵旗下曾经最具煽动力的一块招牌,倒不如说是这个土财主心上最大的一块伤疤。当然,这些都跟何如蝉的应聘无关,何如蝉到碧水花园应聘最大也是最直接的动力是她热爱这个花园,从她大四开始社会实践无意中闯入碧水花园的那一刻,她的梦便有了。她要在这儿拥有一套自己的别墅。这个想法当时是很能吓死人的,但十八岁的何如蝉却觉得它没什么了不起。人要是不把梦想定高点,生活的原动力从何而来?况且她又这么年轻,这么有潜质,比起当年的吴富贵,她可是优越多了,怎么说她就不能梦想成真呢?
何如蝉当时对着自己看中的一幢别墅很妩媚地笑了笑,她听到一个声音,自己的声音,我的,一定是我的。
现在,这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来。
何如蝉把自己的工作计划轻轻放在姜芬丽面前,仍然用那天晚餐时的迷离目光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她已判定姜芬丽喜欢这种目光。这是一种直觉,晚餐之前何如蝉绝无这方面的一丝不良念头,她甚至为如何赢得这个外表清冷目光阴郁的老女人的宽爱而煞费了一番苦心,结果在应聘临进门前还是未能找到一把打开这难题的钥匙。现在不用找了,钥匙就在她眼里,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