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江子在窗外透进的昏暗光影里不停地颤抖着,她看清了眼前衣不遮体的一股血腥气的中国姑娘,就是白天在鱼巷子见过的那个酷象自己的渔女,所有疑惑和惊诧都消失了。昏暗中,那中国姑娘压低嗓门小声问:
“你是日本人?”
她嘴里塞着手帕,讲不出话,点点头。
“是你救了我?”声音里带着怀疑。
点点头,又摇摇头。
“噫,你能听懂中国话?”飞镖的利刃离开了一些,仍然是怀疑,“你为什么救我?”
云梦江子嘴里的手帕被轻轻扯掉了,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
“我是日本军妓,跟你一样恨谷野次郎。我能救你——只要你一切听我安排!”
那影子痴呆了,仿佛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鬼魂。为什么这家伙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会说中国话?难道是死在九泉之下,自己跟自己的魂魄在说话?
强烈的探照灯的光柱,在院子里的林荫中扫过来扫过去。一道白光透进了窗口,云梦江子拖着中国姑娘躲进了临窗的那堵墙的阴影之中。窗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日本警卫在树林里搜索,穿梭般走过来走过去。
云梦江子取下墙角洗脸架上的毛巾,提了半桶水放到中国姑娘面前,咬着她耳朵说:
“你赶快脱了衣裤抹净身子,藏到衣柜里去……”
她照办了。
云梦江子拿拖把拖净地板上的水迹,将她脱下来的破烂塞在铁皮水桶下面,上面压上拖把。她提着水桶和拖把,走出卧房,反手关上门,不慌不忙走进斜对面的卫生间。这时,警卫和闻讯赶来的宪兵,正在楼道那头逐屋搜查。她打开抽水马桶,将破烂的衣服赶快撕成布片,一块一块塞进马桶里,放水冲走。销毁这些“罪证”,费了相当一段时间。最后把铁皮桶里的半桶血水倒进马桶,将拖把一起放在里面冲洗,直洗到见了清水,她才深深喘了口气。
嘭嘭嘭!
楼道里有人很凶地敲门。她急忙将拖把搁在门角里,给铁皮桶注人半桶清水,装做刚上过厕所的模样,再次扭开抽水马桶的水龙头,方才慢慢腾腾地打开门。
两个年轻宪兵端着枪一拥而进,凶神恶煞地瞪着她问:
“在这里干什么?”
她傲慢地回答:
“这还要问吗?”
“为什么不立即开门?”其中一个宪兵咆哮道。
“非常遗憾,这得回家问你母亲,”云梦江子嘲讽地一笑,“你母亲生下你的手脚,难道没生你的脑袋吗?”
那个烈性子宪兵举起了枪托,另一个宪兵拦住他,话语放和缓地问: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司令官邸情报秘书云梦江子!”她大声作过回答,提了水桶趾高气扬地朝门外走去。在门外她碰到宪兵队长吉茂。
“江子小姐,”吉茂一对贼溜溜的小眼珠瞪着她,有几分疑惑地问,“怎么半夜三更还没歇息?”
云梦江子犹豫了一下,跨前几步,放下水桶,掏出钥匙扭开卧房的门锁,回头支支吾吾说道:
“我……刚从楼上下来……”
她提了水桶,走进门,拉亮电灯,吉茂和那两个年轻宪兵跟着挤了进来。比狐狸还要狡猾的吉茂,仿佛是闻到陌生气味的猎狗,朝卧房四处扫视了一眼,眯缝着贼眼紧盯着云梦江子,用审查的口气问道:
“江子小姐,听司令说你固执得很,今晚你上楼去了?”
“烦闷的时候上去散散心。”她在榻榻米的坐垫上盘腿坐下。
“刚才发生‘事变’的时候你在楼上?”
“不信吗?你去问楼上!”
“噫,”吉茂的牛皮底靴子在地板上蹭蹭,“地板怎么象刚擦洗过?”
云梦江子心里猛一怔,不由自主扫视了一眼大衣柜,惊得站了起来,不知如何回答为好。
“怎么回事?”吉茂走过来,逼视着惊慌失措的江子小姐。
云梦江子瞅了瞅窗外,灵机一动。
“上楼的时候,我忘了关窗户……刚才那场暴风雨打进来,淋湿了地板……下楼以后,我胡乱擦了擦……”
宪兵队长对云梦江子的追问,使那个报复心切的年轻宪兵壮了胆子。他突然抓了洗脸架上那条毛巾,尖声大叫:
“血!队长,你看毛巾上有血!”
云梦江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软耷耷跌坐在榻榻米上。
吉茂队长接过带血迹的毛巾,送到电灯的光圈下翻过来复过去地瞧了好一阵,自言自语地说:“血,是今晚刚擦过不久的血!”他眨着阴险恶毒的小眼珠,把毛巾送到云梦江子鼻子前面,咄咄逼人地向:
“江子小姐,这又是怎么回事?”
云梦江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的脑子嗡嗡嗡的,只想到衣柜里的中国姑娘,竟什么话都回答不出来。她惊恐万状地勾下了头。
“唔,江子小姐作不出解释,那就对不起了——”吉茂提高了嗓音,象是对江子,又象是对他的手下人说,“有个中国臭女子要谋杀谷野司令,我们是奉命来搜查凶手。请原谅,每个房间都进行了搜查,我们是例行公事。”说完,他朝两个年轻宪兵递了个眼色。
两个年轻宪兵得到上司的命令,立即一手端枪,一手去翻大木箱和衣柜。那个对江子小姐刚才的嘲笑愤愤不平的大胆宪兵,刚走到衣柜跟前,云梦江子猛然醒悟,跳了起来,冲到衣柜前面,用身子拦住柜门大叫道:
“住手!谁敢来动女人的衣柜!”她害怕衣柜里的中国姑娘冲出来拚命,又一语双关地大喊,“不要动!你们躲得远远的,不要动,看看你们谁敢动……”
这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个复仇和邀功心切的年轻宪兵,不知天高地厚地将云梦江子一推,拉开了衣柜的柜门。
云梦江子跌倒在地板上,差点就要惊厥过去。她用手撑着地板,抬起头,看到衣裙一件件被刺刀挑了出来,乱甩在地板和榻榻米上。她的心一阵阵紧缩:衣柜只那么大,可怜的中国姑娘还能藏到哪去?她仿佛看到刺刀挑破了姑娘的胸膛。是她把她藏在衣柜里,是她葬送了她的生命呵……只剩衣柜角上最后两条连衣长裙了,她不知哪来那么大一股劲,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企图用身子挡住衣柜的暗角,但是迟了。然而,最后两件衣裙被甩出衣柜,柜子里竟然空空如也,连人影都没有!她惊骇得差点要尖叫了。中国姑娘哪去了呢?难道是不信任她,趁她去卫生间的时候逃出了房子?那样也只有死路一条!所有怨恨,惋惜,同情,化作一股怒火,她一头冲年轻宪兵撞去,嘴里不停地叫骂:
“你这不长人眼的狗,把我的衣服全都弄脏了。凶手在哪里?你把人交给我!……”
被推搡得火冒冒的宪兵,威胁地朝江子扬起了枪托。
不知什么时候,谷野次郎和跟在后面的铃木中尉等几名副官,走进江子小姐卧房来了。谷野次郎阴沉着脸朝前走了两步,以命令的口气冲宪兵队长说道:
“吉茂君,把那年轻人的枪下掉,关三天禁闭!”
吉茂回头看到谷野司令,紧张地答应一声“是”,走过去下了部下的枪,又迟疑不决地回到谷野身边,把带血的毛巾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地说:
“司令,在这里发现有刚擦上去的血……”
谷野接过毛巾看了看,沉吟不语,朝窗口走了两个来回,突然锁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极温情地瞅着脸上一块红一块白,又惊又怒的云梦江子,安慰地说道:
“江子小姐,你受惊了!”他猛地转过身,逼视着吉茂队长和铃木中尉,严厉而又不失身份地斥责道,“吉茂君,铃木君,你们玩忽职守!是你们粗心大意把个杀人凶手引进司令官邸,你们不引咎罪己,反而怀疑到江子小姐头上!告诉你们,江子小姐是我的人,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我身边。今后不管警卫还是宪兵,未经我的批准,不许闯进江子小姐的住处,不许对她的行动进行干涉!”
“是!”宪兵队长,铃木中尉和所有副官全都打了个武士道式的立正。
谷野回头冲那个因下了武器而吓得战战兢兢的年轻人,恩威并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