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鹏跟飞镖乔姐正走过黑虎堂,猛听得里面传出噼啪的皮鞭声和铁篙嫂的怒斥:
“看你说不说!你这密探!……”
乔姐领头走进黑虎堂,郭鹏直觉得走进了一个活地狱:高大而无窗户的芦苇棚子里,寒森森透出一股冷气,黑昏昏晃动几条人影。站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了昏暗,才看清楚在竖着横着的粗木刑具之下,地面上血淋淋地躺着那个可怜的哑女。哑女毕竟是他从湖水里救出来的,在山洞里又共同生活过几天,不料现在被严刑拷打折磨成这样。他鼻尖一酸,扑了上去,扶起哑女,冲母夜叉一般凶狠地坐在柳条太师椅上的铁篙嫂说:
“副队长,她是个哑巴,怎么能叫她说话呢?”
铁篙嫂明明认出了郭鹏,却故意拿腔捏调地大喊:
“是谁这么放肆—冲撞黑虎堂?!”
乔姐立即上前一步,手搭铁篙嫂肩膀说:
“嫂子,是我领着郭鹏,顺道进来看看。”
“唔,乔妹子,”铁篙嫂仍不给面子,“我可有言在先,不准外头的男人来干涉我们……”
“副队长,”郭鹏据理力争,“她是我从湖里救上来的哑巴,当时已经淹得半死不活……”
“什么哑巴?”铁篙嫂霍地站了起来,“明明是个日本女人!”
“就算是日本女人,她不会说中国话,也等于是个哑巴!”郭鹏连珠炮似地争辩说,“一个日本女人,如果是有意投湖自杀,一定是碰到什么悲惨的事情,值得我们同情。纵然是在执行任务时失足落水,如今手里没有武器,成了俘虏,我们也应当按俘虏政策对待她——在她无法说中国话的情况下,怎么还能动用刑具伤害她呢?就是打死她,她不还是……”
铁篙嫂气得铁青着脸,冲手下几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姑娘咆哮道:
“给我打!狠狠打——”
姑娘们的“丧魂鞭”、“夺命棍”高高举起来了,郭鹏用他的身子护着哑女。这时,乔姐冲姑娘们轻轻叫一声:“住手!”转过去满脸带笑地拿起铁篙嫂的粗手掌,抚着说:
“嫂子,就算我讲情吧!”
“不行!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早先为了接应你,在岳阳城下的湖边我们死了好几个姐妹!正好让这个日本婆娘偿命!”
“这个日本女子,使我想起云梦江子那样的日本军妓。她们比我们还要悲惨,每晚要遭十几二十个鬼子糟踏。说不定她真是活不下去了才投湖自杀!把她交给我吧,横竖她活着也逃不出芦苇荡……”
“你呀,还没拜堂(即结婚)就跟他一唱一和,”铁篙嫂本来被乔姐说服了,可她死鸭子嘴硬,“要不是看在乔姐面子上,我连你也狠揍一顿……”她夺了根皮鞭在手里,佯装在郭鹏头顶上舞了舞。“好啦,我不管啦!”皮鞭往地上一甩,哈哈喧天地领着手下的姑娘,朝门外走去。
“莲绞!”飞镖乔姐叫住一个高个的漂亮姑娘,把哑女推到她面前叮嘱说,“你是在妓院里受过苦的人,我把她交给你。你先找些草药给她敷敷伤,伤好了再领她去伙食棚学种菜。”
莲姣姑娘答应一声,意味深长地瞅郭鹏一眼,搀扶着日本哑女走了。
军训刚开始,飞镖队的姑娘们感到新鲜,好玩,何况在久不打仗而变得懒散无聊的女儿城,能跟个漂亮男人在一起排排队,练练步伐,有趣而又并不费劲,她们自然都乐于参加。乔姐和铁篙嫂,每天来到校场观看训练,对郭鹏的练兵方法感到满意。可是,随着训练科目改变,训练难度和体力消耗增大,姑娘们开始时的热情没有了,渐渐对练兵感到厌倦。寒冬腊月,大雪纷飞,要脱掉棉袄在雪地上匍伏前进;在芦荡里训练伏击、奔袭战术;遇上水坑泥潭,不管弄脏衣裤还是冻得要命,该过去就得过去,该趴下就得趴下,该死的教官一点也不通融。于是姑娘们对郭鹏议论纷纷,有的说好,有的说歹,毁誉参半,褒贬不一。受过教官“克”的姑娘,故意损害郭鹏的形象:有的说他趁纠正动作之机抓过她的nai子;有的说郭鹏拧过她的屁股;还有的人当众突然对郭鹏暖昧地说:“哎,郭教官,昨晚你约我在棚子外等你,怎么又不见你来?”
这些风言冷语传到铁篙嫂耳朵里,她气呼呼地冲飞镖乔姐说:
“哎,乔妹子,郭鹏那小子死不正经,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啦!”乔姐哈哈大笑,“那是一些缺德的姐妹故意损他——因为他抓练兵抓得太狠了。”停了一会儿,极严肃地说:“为了练出一支过得硬的飞镖队,我们需要郭鹏这种狠心肠的教官呵!铁嫂,你得支持他!”
一棚姑娘五十号人,为了捉弄一个漂亮男子寻开心,什么鬼点子想不出呢?第三棚七八个调皮姑娘,那天黄昏在芦荡里演习过伏击,故意趴在地上不肯起来,不管郭鹏怎么劝导都是白搭。天黑下来了,没有姑娘们带路,郭鹏是不可能自己回营棚来的。那晚上,姑娘们挤在芦苇杆子里嘻嘻哈哈过了一夜,却让教官站在那儿吃了一晚冻肉。第二天回到营地,姑娘们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说“昨晚上教官留我们在芦苇荡过了一夜”!
人上一百,良莠不齐。在为抗日爱国而“落草”的姐妹们中,本来就有那么几个平常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妓女,还有几个乡下的淫**子,她们听到郭教官的“风流韵事”,便信以为真。有天晚上她们相约把郭教官骗到菜地的灰棚子里,想满足她们的淫渴,结果被郭鹏骂得落花流水,狠狠地训了一顿。
连续几桩所谓丑闻传到铁篙嫂耳朵里,她为乔姐的名誉担心,又为乔姐对“相好”过分的宽容感到愤恨。她不再去跟乔姐说,暗暗派了两名心腹手下对郭鹏钉梢。
郭鹏跟飞镖乔姐和不少姑娘都混得很熟了,能够推心置腹地交谈。他跟她们谈战争的全局,谈在陕北坚持抗战的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新四军,谈打败日本鬼子后的中国前途,深人浅出地启发她们的阶级觉悟和革命理想。他选择了三名苦大仇深的姑娘(其中有两名“棚主”),发展她们为中共地下党员,成立了党小组。他同姑娘们的秘密串连,交谈,乃至党小组的秘密碰头,无一不被“耳报神”当作风流事件,报告到了铁篙嫂那里。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春节刚过,日军侵占湖北监利,分路由荆江各渡口南犯,进逼华容。又有一批离乡背井,走投无路的血性女子,在飞镖队地下“交通”的引荐下,来到烟波尾的女儿城,投奔飞镖乔姐。在这批落难的华容女子中,有人认出“郭教官”原来就是她们家乡豪门首富家的三少爷……这件事由“耳报神”报到“铁头领”耳里。铁篙嫂当即气得脸色发白。她没作声,暗暗找那位华容女子问了个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春寒料峭,月黑风高。郭鹏跟乔葳谈过她的人党问题,又分析了华容方面的战事,决定了党小组派遣“交通”与江南游击队取联系的事宜,回到他自己屋子里,已是半夜过后。刚准备上床睡觉,忽听门外铁篙嫂叫他。他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立即开门走了出来。跟着“铁头领”走出没到几十步,突然黑暗中拥出一伙黑铁塔般的勇猛姑娘,把他捆肉猪一样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臭袜子。
郭鹏被押到无名岛南端靠河边的菜地里,那里生着一堆芦柴火。火光映照下,只见一株弯向河水的歪脖子槐树上,已经绑着一个女子。走近一看,正是那个半年来在菜地里老老实实劳动,受到大家好评的日本哑女。郭鹏心想:日本哑女犯了什么事,还牵涉到他这“保证人”身上?不容他多想,几个力大如牛的姑娘便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绑到哑女的上头——刚好是歪脖子槐树弯向水面的主干上。现在他象屋梁上的壁虎,翻过来脊背贴着树干,而面对着黑黢黢深不可测的河水深潭。从下面传来了利斧砍伐树蔸的“梆梆”声,他知道这是湖区人最残酷的土刑——要把他和哑女沉潭。过去地方上出了大逆不道之子,族长们开祠堂焚香秉烛禀告过祖宗,才敢对不肖之子采用这种酷刑。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触怒了铁篙嫂,竟对他下此毒手呢?他想起情深意笃的飞镖乔姐,想起半年来在这里卓有成效的工作,想起党组织交给他的未竟事业,他浑身发毛,怒火中烧!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冤里冤枉就死!他要抗议,要喊叫,要争辩!然而他嘴里塞得满满的,不能开口,手脚捆得死死的,挣扎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