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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慈悲大度女菩萨(2)
    游艇象一条银鳞洁白的飞鱼,在平静的水波上疾速行驶。云梦江子和铃木良子缠绕了四十年的比茧丝还长的话头,刚抽出一截,浮荡在湖面上的君山、香炉山、碥山,便渐渐移近了。芦苇滩上银灰色的苇缨,金黄色的苇叶,绿玉色的苇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浓淡有致。苇林里,一丛丛蓼花野火似的在燃烧,一只只芦雀如紫燕在歌唱。

    “良子,你后来是怎样找到乔姐的?”云梦江子又提起一个新话题。

    “嘿,硬是背时,又硬是凑巧……”水香阿婆的粗手板在金属扶手上拍了几拍,瞅着船舷下边朝后飞逝的浪花,感叹说,“解放的第三个年头,那阵子还没搞合作化,我跟孩他爹也刚正式结婚不久,还没到岳阳来定居。我跟在他船上,走常德,下岳阳,汉寿,沅江,草尾,南大膳,洞庭湖上那个码头没跑到罗!走一处地方打听一处地方,走到哪里打听到哪里。有一回,船湾在柳林镇的桥下边,清早我到街头肉铺里买肉,听得当地一些婆婆妈妈在愤愤不平地讲,说什么县里公安局的乔局长坐牢去了。还说什么乔局长是个‘青天大老爷’,是个‘女包公’,把镇子上抓错的人都放回来了,她自己又坐了牢……我随便问了句‘乔局长叫么子名字?’她们说叫乔葳,就是打日本鬼子有名的飞镖乔姐……我一听,肉篮子掉到地上都不晓得,打起飞脚跳到船上,就喊我男人快快开船!我男人问我:‘在街上吃了火炮子?把船开到哪里去?’我说:‘开到县城去!开到县城牢房里去?’……”

    “你到县城就见到了乔姐?”云梦江子把肩上的披风裹了裹,似乎身上打着寒颤。

    “哪里那么顺畅罗。头一天去,看守牢房的问我是罪犯的什么人,我说是乔姐的堂姊妹。那家伙眼睛一鼓,连说‘不行不行’,就把我推出了门。第二天,我打听到郭鹏就在这个县里当书记,改了名字叫郭柱国,我心里有底了。我在街上买了一大摞子吃的,穿的,用的,又叫了辆黄包车把我连人带物拖着,威威武武闯进了县监狱。一个吊眼皮看守拦住我,客客气气地问我来探谁,我说出乔姐的名字。他又问我是乔葳什么人,这回我就不客气了,我说我是郭柱国的老姐,来看我的弟媳妇!哈哈哈,哈哈哈……”水香阿婆拍得巴掌山响,笑得一仰一合象在那里摇桨。

    “这回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水香阿婆嘴巴一瘪,眼泪刷地滴落下来,“到牢里一看到又瘦又白的乔姐,我两个抱做一起,哭做一堆……”水香阿婆忍不住大哭起来。

    郭柱国老头想起那次探监与良子相遇的情景,也难过得低下了头。

    和子小姐和游艇上的服务员,在四面空荡、只有顶棚有绿遮阳帆布的舱板上,摆好了沙发藤椅、茶几、茶水、点心,这时走过来邀三位老人上那里坐着休息。

    眉黛般的君山、香炉山、碥山远远地甩到了后面。游艇驶过君山后湖,到达洞庭湖最辽阔最渺茫的水面。水天一色,浑然一体,看不到湖岸和远山的影子,只有万千水鸟,来往穿梭的打鱼船,鸬鹚船,风帆船,在这浑沌的湖面上漂游。秋天的太阳,都仿佛成了隔着雾罩的一圈“佛光”。时空的观念,尘世的利禄,帝王的威仪,在这里都净化了,不复存在了。这里只剩下哲学和宇宙的恢弘……

    “乔姐从牢里出来——”云梦江子瞅瞅郭柱国,低声对铃木良子说,“她为什么不肯回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一半为恨,一半为爱。”水香阿婆答得很干脆。

    “她恨我——乌龟吃萤火虫,我心里明白。”郭柱国老头子耳聪目明,插言道,“是我的极左思想和易受蒙蔽的弱点,造成了她的冤假错案。她要不恨我才怪!可是你说‘一半为爱’,这‘爱’又从何谈起?”

    “瞎子吃汤丸,这个你就心里无数?”水香阿婆大声说道,“乔姐跟我讲:她要再回到县委机关去,你郭柱国的县委书记就当不成了。你想想,曹志民那一伙人能善罢甘休吗?他们跟乔姐结下了冤仇。你不是把他的局长撤了,他调到地区公安局照样当他的科长?他们那一伙上上下下都有人。乔姐说,你郭柱国能一步步上去,官越做越大,那是凭你的造化,凭你的本事。她要是在你身边,看到不平事就会给你捅漏子,你还不知道早在哪天就摔了下来。她心甘情愿躲到桔市镇那号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象个修行的尼姑吃苦受累……”

    “乔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云梦江子瞅着又黑又瘦的鸬鹚,它们的颈脖上拴着漂亮的项圈。狠心的渔民敲着梆子把它们赶下水,它们出生人死费了很大的劲,叉上来一条鱼,仰着脖子痛苦地咕咕咕叫着,想吞咽下去,却吞不下。狡猾的渔民不失时机地把它们的收获剥夺去了。

    “那没得说的,”水香阿婆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脸色阴沉地说道,“乔姐是个铁打的女丈夫,再苦再穷她不求告别人,碰到再凶再恶的家伙她不低头。她又有一副观世音的菩萨心肠,碰到别人有难,她连自己的肠肚心肺都愿掏给人家。在桔市镇,她外表上是靠摆个卖香烟瓜子兼卖茶水的摊子维持她一家两口的生计……”

    “一家两口?”郭老头子立即追问。

    “是一家两口嘛,”水香阿婆愣了一下,想起郭老头子的醋意,眼睛朝云梦江子一眨,哈哈大笑地说道,“这时节她把姨侄女育生妹子带到身边来了,那不是一家两口!她要糊一家两口的嘴巴,白天卖香烟瓜子茶水,晚上把青布头袱往脑壳上一扎,换套男人的衣裤,混在那些卖苦力的男人们中间,到码头上去背包肩筐,装船卸货。真是不要命呵,一到码头上她就要背到深更半夜,挣的钱要胜过头二三位的男子汉她才撒手……”

    水香阿婆喝口茶,缓口气,接着讲下去:

    “你说我是怎么晓得乔姐这码事的?那回我家装一船盐包,天黑在桔市镇靠岸,码头上就下来十几个苦力。盐包好儿戏哟!每包一百四五十斤,背脊骨架都压脱。背到半夜时分,苦力阴走一个,阳走一个,最后剩下七八个人。舱里盐包也没剩几个了。兴许,他们性急想快点子清舱。哪晓得船上的搭跳是扁古十八代的东西,他们一回上去的人多了,经不住几个人几个盐包的压,卡嚓一声,搭跳从当中踩断了,有三个苦力掉到了河里。有两个自己爬到了河岸上,另一个是我男人帮忙拉到了船上。那正是十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大冷天,我男人一看拉上来的人冻得咬不住牙巴骨,一身象打摆子,怕苦力冻出病来我家赔不起药费,连忙叫我从卧舱里拿套衣裤来。我把衣裤送过去,也没留心那落汤鸡一样的苦力是什么样人,心想男人要换衣裤,我就赶紧缩回卧舱。哪晓得我刚一进舱,那落汤鸡也跟了进来,背过身就脱衣脱裤。我男人急得站在船板上又跳又骂。我一想这二流子好没道理,便拿了个擂衣槌子打算往他的光屁股上狠狠抽去……我一看,老天爷,那是个白白嫩嫩两瓣蚌壳肉一样的女人屁股。刚好那女人回过头来,我瞧过去,顿时鼻子一酸,眼泪一涌,大叫一声‘乔姐——’,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一身冰凉的身子,塞进被窝里面……不管我男人在外面怎样跺脚,咒天骂地,我都不再理睬他……”

    水香阿婆虽说讲得风趣,逗笑,然而她自己却笑不出,听的人也都笑不出。上了年纪的云梦江子和年轻的和子小姐,也许都想起了在日本轰动一时的电视连续剧《阿信》。是的,飞镖乔姐是中国的阿信。飞镖乔姐象男人一样没日没夜去背盐包,她吃的苦不会比阿信少,只会比阿信多。阿信在战后的日本,凭她的不屈服不低头和吃大苦耐大劳,创立了田仓超级市场那么大一份家业。可是飞镖乔姐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养活两张嘴,穿暖两个人的身子吗?

    郭柱国当然懂得乔姐是为了什么。在革命的栈道险途上,她虽然被无情的不公平的风暴卷落深涧,丢掉了党籍,但根据她忧国爱民的慈悲性格和胸怀,从跌落的幽谷深涧爬起来以后,她决不会象头母牛一样只顾自己吃草,只顾挤出奶来养活另一头小牛,她的“忧乐”之情不会丢,她还要走路,还会爬山,她还会走上坎坷的栈道险途,只是她不要那个“名义”了。也许她会异想天开地要做个“非党布尔什维克”,做个不要佛光的“圣母”,做个不在庙堂上的“女菩萨”。这是她的性格决定了的,她一定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