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御医将她让到自己的位置上,听明来意,皱了两道花白的眉毛:“不瞒小友,老朽今年年纪颇大,这学生也是早许多年就开始带的,只是一直挣不到名额,名分上未定,这一回这个名额就是专门给他留的,他今年已是四十有五了。”
李思扬不难明白,这是个继承衣钵的闭门弟子的意思,又听他道:“若是你愿意学习伤寒科的东西,老夫倒是不吝于与小友探讨,或者等下一次考试,再寻机会帮你。”
下一次,六年后?李思扬在心中喟叹一声,谢过刘御医好意,起身告辞。
院中栽种的红枫叶已血红,李思扬盯着它,竟有一瞬间的脱力,似乎连抬起脚来都是难上加难。
“天晚了,暗主加一件衣裳吧。”素手纤纤,为眼前人披上一件云锦披风,红纱袖口滑落至肘,露出一截雪白藕臂。
萧栩一抬手,细瓷般柔腻的掌心接住一片直欲滴血的红叶,掌心一倾,红叶再次悠悠下落,沾落水面的片刻,惊了一尾小憩的红鱼,摇头摆尾去了。
旁边站着的开阳很识相的垂目去看那池面逐渐漾开的涟漪,道:“暗主英明,这一次出手时机极佳,不仅名利双收,还在河南这腹心之地安插了许多势力,另外,您上回吩咐购置的粮种已运回藩地,温室里长的极好,只等明年开春,便择出百亩来试种推广。”
萧栩嗯了一声,既淡且沉,稍微嘱咐了一句:“这些铺面等尚处蛰伏,要善加保护,盈利尚在其次。”
开阳应了一声,才见他倦倦的叹了口气,道:“你去吧,记得温室里新收的佳品,一部分送到宫中,一部分快马送去云南。”
开阳又应着,躬身退下。萧栩拍了拍手,惜音递上丝绢,萧栩接过擦了擦手,听惜音吞吞吐吐道:“摇光……传信来,说她又谱了首新曲,不知何时,能请暗主品评一二。”
萧栩眉宇间闪过一抹柔情,那神情格外惹人动容,却仅如昙花之一现,片刻恢复澄明,不回答,依旧是不回答。
惜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幽幽一叹。
马车行驶到东江米巷,却伫足不前,前方是各司衙门集聚之所,出现多有不便。萧栩以扇背挑开窗帘,远远的瞧见李思扬闷头走来,瘦弱的身躯被斜阳在青石板路面上拉出长长一道影。
车夫迎上前去,彬彬有礼的同他说了几句。后者才沉重的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萧栩放下窗帘,身子向前一倾,修长的指撩开了锦帘,冲李思扬遥遥一笑。
李思扬再次埋下头,慢吞吞的走来,踩着锦凳,跳上马车,车夫鞭鞭打马,马车再次不紧不慢的行驶着。
“还是不要本王帮你么?”萧栩开口打破了沉默,这在他看来,实在是易如反掌的小事一桩,根本不值得把李思扬愁成这样。
李思扬抬头,萧栩正坐在他侧面,凤眸微眯,两道俊眉服帖的铺在微微隆起的眉弓上,角度完美的下巴,抿的笔直的唇线,无不让她怦然心动,嗨,男人长成这样就是罪过,引得女人犯罪啊。
李思扬似乎又回忆起当初那一幕美男入浴图来,身份尊贵的王爷和至高无上的皇帝,身子可都被自己瞧去了……
她晃晃脑袋,把这些淫恶的思想抛出脑去,连忙把视线从悠闲的拍打着描金折扇的玉手上收回,道:“不要。”
萧栩实在不能理解她的固执,错过这次机会,可就难有下次了。而李思扬看来,凭借一点儿关系倒不是不行,可萧栩这关系太硬了,一旦用了,就还不起,久而久之,自己就要出问题。
她斜靠在车窗上,索然无味的望了眼窗外,又回视了萧栩一眼,(这男的长的太妖孽了,赶紧拖出去斩了!)
暗暗告诉自己:萧栩,等我,等我靠自己的力量为父亲昭雪,如果到那时,上天还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的心意。如果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那么,就让它一直埋在我心底吧。
不管怎么说,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一件事而驻足半秒,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李思扬也不得不进考场,明显这次气愤更为严肃,然而这些并非最要命的,最致命的是,他在侯考室内,瞧见了一个中等医士,那是一个老熟人,虽然他由当初一生脆梨变成如今一熟炊饼。
而对方见到他的惊讶程度,分豪不亚于自己,王文选两只眼珠子瞪得铜铃般,瞳孔针尖样,双唇颤抖着,如同喝了有机磷农药中毒神经中枢麻痹了一般。
王吏目,王院判,怪道如此熟悉……如今一切都了然了。
打破僵局的是郑医士,他很和气的冲李思扬道:“李兄,可准备妥当了?”
李思扬蹦出一个字:“嗯。”紧接着,自己被握着手腕带出了屋子,李思扬不愿在众人面前跟这人拉拉扯扯,索性跟着他后面进了东耳房边上的天井。
“你没死?”这是王文选能想到的第一句话,而且最想问的一句话。
李思扬盯着他看,这人定然不可靠,可如今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一旦他说出口,自己将前功尽弃,究竟该如何,如何才能使他不张扬此事?
王文选见她沉默不语,只一双点漆般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须臾间冷静了几分下来,凄怆道:“我只以为你死了,那日我发疯一样去你坟前,父亲说:你死了倒好。我当时只想跟你一起死了算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天爷真是喜欢开玩笑!”
他伤极反喜,拉住李思扬两手,眼中竟有泪光:“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李思扬已经捋顺头绪,淡淡道:“我们该回去了。”
王文选拧紧两弯粗眉,继而眼中仅有的一丝柔情也消弭于无,唇角挂着狡黠的笑道:“你若想将身份瞒下去,不是不可,左右知晓你身份的只有我一人……不过我也有条件。”
果然开始了,李思扬轻蔑的一笑,转眸看着他,又听他道:“你要做我的女人。”
说着又要开始付诸实践,双手一收,要将他纳入掌控,却听噗的一声利刃刺破皮肉之声,王文选一惊,却见李思扬右手中的匕首插在肩头,紧咬着一口银牙。
右手止不住的颤抖,臂上的肌肉紧绷着,似乎已经顶到肩骨上,奋力将它刺穿。
“你做什么?”王文选打小到现在哪见过如此斗狠的女人,顿时惊慌失措,掏出手帕去捂那伤口,血却依旧像泉源般涓涓的往外涌,吓得王文选手都抖了。
“害……怕了?”李思扬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全身打了个冷战。
“你先止住血,你若是在这出了事,我……我如何交代?”王文选有些结巴,其实他若有心,便能看穿李思扬眸中那深固的求生意识,这样的人岂会死呢。
李思扬松下一口气,握着匕首的手一松,匕首啪一声落在铺就地面的青砖上,李思扬这才撕下一大幅衣摆,止住血,只是这模样进考场,未免吓人。
“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告诉你,但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些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从女扮男装一刻起,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你要揭穿尽管去,但是要羞辱我,是万分不能……”
“嗨……算我怕了你,”王文选道:“你在这等着,我包袱里有多余的衣服,拿来给你换。”说罢急匆匆去了。
他一走,李思扬便无力的倚在墙脚,蹲坐在地上。王文选匆匆而回,掏出一个瓷瓶道:“这是伤药。”
李思扬接过手来,敷在伤口上,又拿洁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将那领月白绣云纹的袍子套在外面,至少表面上看,除了唇色越发苍白外,看不出异常了。
“你回来究竟有何目的?”王文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已经放低许多。
“翻案。”李思扬答得很干脆。
“既然逃了何必要回来?”王文选闷着头,却听见他一声太息:“左右不涉及我父亲的事,我是不会横加干涉的。”
“谢谢。”
也不知是否出自真心,王文选却又应了一句:“我从未想过让你死……”
他二人谁都没在意,天井旁边的杂役房里,缓缓夺出一个人,永远一团和气的表情,微勾的唇,弯弯的眉,以及眯成一线的眼睛,正是钟子游。
李思扬怔怔的坐着,同样的一间侯考室,却压抑无比,早知必死,这种缓缓等死的滋味儿更难以忍受。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再跟王文选对视一眼,在最后进入考试厅之时,她竟然巴不得这场考试快点结束,早死早托生。
却不知,她如今脸上这种淡淡的压抑,更符合行医多年的老太医们的眼缘,连姚志楠都有些摸不透短短的时日里,李思扬如何锤炼的这般宠辱不惊的模样,若是失败可就要打回原形啊。
今日他甚为主考官,当然先开口说下一两句开场词。继而是刘御医先问道:“简要谈谈‘汗吐、下、和、清、温、消、补’八法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