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扬暂时猜不透刘惠良性格,直接切入正题:“老师每日奔波于众病患间,学生本不该打扰,可学生已拜师多日,为何不见老师教我些什么?我虽天资愚钝,可只要老师吩咐,定然竭尽全力。”
刘惠良端起桌上的小盖碗,轻轻拨了两下浮在表面的茶沫,视线在碧清的茶汤上一扫而过,这个学生十分有天分,也十分好学。
之所以冷淡她这么久,正是他拿捏不准,该如何利用,引导她这份天分的发挥。
就连此刻,他都琢磨不懂,当时为何会开口收下这个弟子,气氛就这样凝滞了,尽管李思扬很想找个什么彼此都说得开的话题来活跃下气氛,却依旧张不开口来,第一次觉得沉闷,竟是这样难以打破。
“你当初越级而考,是为了什么?”刘惠良决定,先听听这个年轻人的意思。
“我……”李思扬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去欺瞒他:“想尽快成为一名御医,为皇上诊病。”后面的目的却没说。
刘惠良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原本他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渴求更多的知识……
李思扬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却不知哪里说得错了,只听他道:“好,你既然无事,就去医学馆整理滕抄医书目录吧。”
这算是什么活?李思扬还要再问,却见刘惠良已经端茶送客,只好应下,闷闷的站起来行礼请辞。
紫毫小笔,蘸饱浓墨,在纹理细白的纸上落笔,《二十四气坐功导引治病图》,归德陈抟撰;《十四经发挥》,余姚滑寿著;
《十四经穴歌》滑寿著;《子午流注经》三卷,金庐江何若愚,常山阎明广著;《云岐子论经络迎随补泻法》1卷,易州张璧著;《太乙神针》,宋杜一针著……
《太医局方》8卷,太医局编纂……《汤液本草》,金赵州王好古撰;《珍珠囊指掌补遗药性赋》4卷,元真定李昊撰……
随着渐渐落下的墨迹,一页页翻开的纸张,烛台上的白烛一点点燃尽,李思扬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引燃一只新烛,眼角的余光划过书架上密密插着的书籍。
这样抄下去,何年何月抄完?即便是抄完,就能顺利去宫中医疾了么?即便是回了宫里,就能拿到那份用内印钤记,细载年月缘由,以凭查考的历簿了么?
扑楞楞,耳边一声响,李思扬转目望去,却是一只飞蛾,误撞进薄纱灯罩里,不停的扑棱着。
李思扬摘掉灯罩,托了那只翅膀残缺的飞蛾在手,走到窗边放了开去。
飞蛾笨拙的调整了下姿势,恢复了平衡,扑打着浅灰色的双翅,再次迎着烛光飞去。李思扬有一瞬间的讶然,不知是惊,还是悲,又或是一种浅浅的敬重这种悲壮了。
他抿了抿唇,回到椅子上坐下,再次提起了笔来,只要那一点灯光仍在,她就要奔着它而去,不管不久的将来,她会被烧的体无完肤,抑或是徒劳一场。
《丹房奥论》1卷,程一了撰,落下最后一个字,李思扬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今日就抄到这,她准备回家去瞧瞧。
走到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张口唤道:“郑兄!”
郑杰手里提着药箱,似乎刚出诊回来,瞧见李思扬,笑着过来道:“李兄,这么巧。”
李思扬也回应的笑了笑,瞥了眼他手中的药箱,道:“你这是……”
郑杰道:“哦,我方才跟老师去宫里为贵妃娘娘宫里的宫女诊病,刚回来。”
贵妃?不就是木槿么?李思扬装作随意的问道:“不知是何病证?可棘手么?”
郑杰笑了:“不是很棘手,只是肝火上扬所致,开剂汤药吃吃就好。对了,你呢?刘大人可教你什么了?”
李思扬淡淡道:“没,老师只叫我抄目录。”
“抄目录?”郑杰脸上的惊奇绝不亚于李思扬,很快又道:“大概刘大人有什么深意吧。”
能有什么深意?李思扬不解了,不知是哪里惹的他不痛快了,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整她罢了,顶多能拓宽下视野,告诉她医学没有那么简单,包罗万象罢了,可这点无需他教,她也知道啊。
“李兄,”郑杰又道:“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思扬自然让他尽管讲来。
“刘太医,对待医术十分严谨,他虽跻身于针灸科,可于十三科中其他科目,也都十分擅长,不论是大小方脉,还是妇科千金,甚至正骨外伤,无一不通。而且他对待门下弟子要求也十分严格,标准也非常高。
你们的大师兄于垣在同科之中就是佼佼者。”郑杰讲着,又道:“所以,想来刘大人叫你抄目录也自有他的用意吧。我还要去整理今日的病案,交给梁御医,就不多聊了,告辞。”
李思扬还了一礼,目送他远去,不经意间皱了下眉头,到底用意在哪里呢?
远远听见人声吵嚷,李思扬抬目瞧去,灰瓦白墙,一草一木无不以熟悉的格局列布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既来之,则转一转吧,李思扬想着,来到朱雀大街上,因临近重阳,处处摆摊卖起重阳糕、菊花,茱萸。
各色菊花争奇斗妍,处处一派昌平之象。果馔铺子里摆着的重阳糕又名花糕,形如宝塔,多做成九层,上摆着两只小羊,以示重阳。
街道上往来着提浆出郭辞青的人,或是接了自家女儿回去吃花糕,过重阳的车马,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李思扬挽起唇角,走到一家摊子前,见都是些嵌珐琅的刀具,小竹马之类的物件,随手拿起一只四四方方,四面俱成花式的木制品来,左右打量着,问:“这是何物?”
摊主道:“这物名叫孔明锁,能拆开组装,传说当年诸葛亮出茅庐之前,留给他夫人解闷用的。”
孔明锁?李思扬端详着,应当跟九连环差不多原理的吧,可每一瓣却都看似活动不得。正当此时,只听一声戏谑的笑声传来:“好俊的小郎君!”
李思扬循声望去,却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烈焰红唇,体态丰腴,装饰着珠玉的布帕缠包着高耸入云的发髻,耳垂上带着一对硕大的银耳饰,紧束的绣着盘凤的抹胸勒出深深的**来。
瞧装扮并非中土人士,反倒像南越一代的。听闻如今南越国割出交趾一郡后,国都被迫南移,当政的乃是娅哈太后,民风十分开放,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思扬正想着,一只涂了丹蔻的手伸向自己的下巴,李思扬不防备,见那女人捏着自己下颌左右端详了一眼,眸中流淌出一抹情欲之色来,不禁全身一颤。
“好,你今日就跟着我回去吧。”口气像是购买货物一样,打包就要带走了。
李思扬挣开她的手,压下心头气愤,张了张口,又不好说什么,准备掉头走人。
那妇人轻轻一抬手,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人围了上来,拦住李思扬的去路。
“你想做什么?”李思扬厌恶的抬了抬眉梢,光天化日之下,还轮到她们几个外来者横行霸道了?
“我家夫人这是请你回去做客呢,你休要不识抬举。”一个手下哼道。
李思扬扫了下他们的身板,硬拼估计不成,周围这些人也未必就会帮忙,只好道:“夫人这是要强人所难了?想就这样强制在下回去只怕也未必就像您所想的那般简单吧。”
那妇人道:“也没那么复杂吧。”说着一挑细眉道:“走!回府去。”
李思扬眼疾手快,抓着桌布的手一抽,一桌子瓶瓶罐罐砸向那两个人,自己早已如一尾游鱼般钻入人群里去。
那妇人气急败坏,怒道:“还不给我追呀!”一声令下,众人分头追去,他们块头大,反倒吃了亏,加之百姓们不情不愿,故意不让路。
李思扬成功的逃了出来,拍着胸口顺着气,如今跑几步就累成这模样了,刚一回头,险些撞上了人,李思扬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思扬!”对方却难掩惊喜的叫出了她的名字来。
李思扬抬目一看,正是高睿,心中也是一悦,两人同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高睿道:“我原本是去找你的,但你的侍女说你这几日都不再,正准备回去,可巧就碰上了。”又瞅了瞅她背后道:“你被鬼追啊,跑那么急?”
李思扬吐吐舌头,转头望了一眼,道:“甭提了,碰上个妖妇。”
高睿有些摸不着头脑,重复了句:“妖妇?!”
李思扬抿唇一笑,解释了一两句。“哦,听皇上说起,南越派了使团来,似乎是为了商议想要回交趾郡一事的。”
李思扬有些吃惊,高睿已经心腹到如此地步了么?这样的军机大事也跟他谈?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住处。
“听说,你混的不错?”李思扬笑着问了一句。
高睿脸上洋溢着得志的光芒,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浮了,不接地气的感觉,只见他不无得意的笑道:“听英子说的吧,还行吧。”
李思扬眸中闪过一丝苦涩:“好就好。”尽管她有许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可事实总是残酷且现实的,她不能说自己对高睿就没有一丝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