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已然上灯,幽淡的光线透过薄纱灯罩,将原本就高大空旷的房间渲染的更加幽静。
“皇上,罪证确凿,锦衣卫亲眼目睹孙忠与苏曼夫人多次密探,商议将交趾割让一事,甚至截获了苏曼夫人送给孙公公的一只血珊瑚,请皇上允臣搜查孙忠府邸,定能找到契约书。”崔湜的声音在这一种寂然的氛围中传的很远,很悠长。
曹锦暗地里骂了崔湜一万遍,小兔崽子,到底还是跟他作对,他狠狠心,壮士断腕道:“皇上,老奴有罪,老奴也是今日晌午才得到孙忠勾连外夷的消息,老奴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使调虎离山之计得了契约书,不敢丝毫懈怠,快马加鞭来禀告皇上。”
说着双手递上契约书,却低着头,一脸的愧疚自责之色。
萧桢微一转头,一小黄门上前接过,双手奉给萧桢。
锦衣卫督察万民,东厂督察锦衣卫,却不曾想过,在崔湜带领下的内厂,其实也在督察东厂。
苏曼夫人的病所引出的一连串隐情却是出乎萧桢意料的,皇帝,居于九重,养在深宫,却与瞎子聋子无二,锦衣卫与东厂就是皇帝的耳目,如今,他竟隐隐觉得,这耳目都不可信了,不可信了。
原来,他不过是被百官,甚至他所信赖的内臣所支配的木偶,他这样的挣扎,这样的求全,换来的是背叛,是欺瞒,他还能信谁?
曹锦没有抬眼,却觉得脊背冷飕飕的,双股战战,十分的不自在,想当初文臣联袂上奏要诛杀他们之时,他尚且不曾这般惊慌,是为何,到底为何?
他小心的,费力的抬起眼角,想去端摩皇帝的脸色,从而去揣摩他的心思,此刻,却只见他容色异乎寻常的安静,翼扇冠上的明珠在橘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年轻的君王眉目俊美,鼻梁挺直,薄唇若削。
他害怕了,原来是因为,他有些猜不出皇帝的用意了,原本了如指掌,于他而言小菜一碟的事,此刻他竟然做不到了。
“曹卿。”皇帝说话了。
曹锦稍松一口气,竟巴不得皇帝多叫上几遍才好,忙不迭的应:“臣在!”
“你能秉公办差而不徇私情,使用巧智,拿到证物,功莫大焉,赏蟒袍一件,黄金千两,珍珠十斛。”语调平淡无奇,再无以往的戏谑玩笑。
曹锦却更加的不安,这非皇帝的作风啊,他一项在自己面前想什么说什么,今日,他竟觉得,皇帝说的话是违心的了,他瞒着这个老伙计了。
罢,罢,假以时日,圣心总可挽回,想到这,他下跪叩谢圣恩。
“好,崔卿。”萧桢又唤道,眼神却只是怔怔的盯着眼前的青砖地面,整张俊美的脸上唯一动弹的,便是那两瓣薄唇。
“捉拿此案一干人犯,明日送交大理寺审讯。”他说罢,站了起来,那投射在地上的阴影,怎么看都觉得又削瘦几分了。
他极费力的迈出去两步,手一扬,那片按着孙忠手印,写着他大名的羊皮卷便飞了出来,在干燥的空气中,不断的变形,恢复,终于无息的落在羊绒地毯上。
曹锦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影,心中道:皇帝长大了呀,在无形中,在潜移默化中,再不是当初那个对自己无条件信任的小娃儿了吧。
夜里的风很冷,却又很舒服,萧桢住了足,微微仰起了下颌,任那凛冽的寒风穿过衣襟,穿过发丝,甚至穿过他的身躯。
他从未感觉过如此孤单,全世界真心为我的,竟没一个吧。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呀,夜里风凉,可不能在这风口里久站啊。”一个太监上前一步道。
“你叫什么名字?”萧桢收回下颌,望了他一眼道。
“奴才万杰,原在御马监丘大监的手下当差。”万杰恭恭敬敬的道。
“哦,”萧桢随意的应了一句,事到如今,他竟不知怎么对人才是好的是对的了。原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呢,八虎呢,此刻都在忙碌奔波他们自己的前程,没有一个人,是全心全意为着他,想着他的。
而更令他可悲的是,也没有一个人,是他可以全心全意想着,为着的。
又劝了一句,仍不见皇帝有所动作,万杰也不敢再多言,就在他完全服从的时候,皇帝说话了。
“摆驾翊坤宫。”声音既淡且冷。
“这……之前并未知会皇后,用钤印,且值守的太医都不在,这可逾了规矩啊。”万杰为难起来,早知道还不如让皇帝就站着喝风呢。
萧桢瞥了他一眼,道:“不妨事,我只去看一眼,依旧回乾清宫安寝便是了。”
万杰这才应是,转身之时抬袖擦了把汗珠子。
御驾越近,琴音也越加清晰,萧桢特意不令人通禀,故而翊坤宫的人尚不知情。萧桢下了辇,走到殿门前,一色的宫女太监才次第下拜。
琴声戛然而止,室内也是一阵荒乱,萧桢顿了顿足,便没再挪步。
“臣妾叩见陛下。”木槿面带惊惶,匆匆提裙下拜。萧桢大步向前走着,临近她时伸臂扶了她一把,径直到了琴桌前,撩袍坐了下来。
“高山流水,知音几何?卿这一曲,却是为何人而奏?”他发表了这一句评论,双肘搭上桌沿,似乎不等她的回答,按弦弹奏起来。
木槿屏息听着,但觉它琴音忽高忽低,顿挫激荡,似乎被困于陷阱找不到出路的猎物,又仿佛一团气体,被关在皮囊之中,难以名状。
萧桢左手按弦,右手食指中指捏紧,刮着琴弦,快速的摇晃着,声音越发仓促,木槿心道一声不好,只听琴弦瞬时绷断,皇帝也跟着腾的站了起来,啪!一掌击在琴身之上,惊得一室宫人都跟着一骇。
咳咳!他咳了数声,他极力压低声音隐忍着,却把一张俊美憋得通红。
木槿忙上前两步扶住他左臂,抬目对上他满布血丝的眼睛,紧紧抿着的唇,肩膀上一重,他如山般的身躯径直倒了下来。
“皇上?!”木槿大惊,招呼鸢萝并几个宫人一同将皇帝扶归床上躺下,焦急的唤了两声,皇帝额头滚烫,却依旧不清醒。
得去请太医了,木槿想着,接过鸢萝递来的帕子,道:“去请太医。”
鸢萝道:“这个时分,皇上此来又未惊动旁人,这一声张……”
木槿也想起这些,道:“你去瞧瞧请李太医来,他今日当值。”
“是。”
木槿望着他紧掩的双目,心中越发疼起来,抬手想去为他整一整被子,胳臂却被他用力捉住,含糊的叱道:“说,朕待你哪点不好,为何要这样伤朕的心?”
“皇上,皇上,您快些醒来呀。”木槿一急,眼泪便是随着上涌,打湿了长而卷的睫毛。
“娘娘,李太医到了!”是鸢萝。
“青梅,快来瞧瞧,皇上这是怎么了?”木槿焦急道。
“你别急,”李思扬望了眼她梨花带雨的脸庞,安慰了句,抬手按上了皇帝的脉门,脉稍细数,盗汗。
“怎么了?”木槿瞧她收手,面色却不明不暗,着急的问。
“你放心,他这是走火入魔,血不归经,心失血养,不能藏神所致。”
“那怎么办?”木槿又问。
“不妨,我药箱里配的安神甘枣丸有,用温水调和送服,我再为他行一遍针即可。”李思扬说着,目光却片刻未离萧桢的脸。
此刻,大仇就近在咫尺,就是这个人,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自己不得不女扮男装,沦落至此地步,就是他,害得自己只有短短几载春秋可渡。
原本她以为,她要的只是翻案,而此刻,他的生死掌握于她手之时,她才清晰的知道,并非如此,她恨他,恨之入骨,只要一针,就够他死上一千次。
想想父亲被折磨的样子,想想自己在诏狱中渡过的日日夜夜,想想发配途中遭遇的坎坷,她真想将他碎尸万段,屋内这样静,静得她都能听见上下牙齿间摩擦的声音。
“青梅。”木槿疑惑不解却依旧温柔的声音传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双眸含泪,两只手攥的紧紧的,像是她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猫儿。
“青梅”木槿的声音再次传来,尽管就在耳边,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她收回心神,长长的呼了口气,她在想什么,这是在木槿宫里啊,况且,如今的朝廷,岂可一日无主?若是父亲在,想必是极力劝止的吧,若是老师,想必也是断不能赞同的吧。
“没什么,”她打开药箱,拿出药丸交给鸢萝,自取了针囊,拿酒精擦过,才在内关,心俞,神门,膻中等穴走针,针刺平补平泻之法。
忙活一阵,皇帝才呼吸平和,沉沉睡去。
“你可否在外室歇息,我有些不放心。”木槿瞥了眼床上,道。
“好,”李思扬应了声,“我今夜不睡,你放心。”她知她的性情,左右今夜心绪烦乱,也断断睡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