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宫殿四周草丛响起虫鸣之声。此起彼伏,却更衬得夜色凉如水。
萧桢迷糊着醒来,睁开双目,只觉手边发沉,被什么东西压着,他垂目望去,见木槿靠床沿坐着,已是睡着。
他坐直身,穿靴下床,蹑手蹑脚的将木槿抱回床上,却是睡意全无,踱出门去。
哗啦!书页被翻动的声音传来,他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着绿袍的少年官员坐在椅上,正端着一本医书看的津津有味。
心中好奇,遂迈步上前,但见他眉目在红烛映照之下,更加清秀,肤色白净,盘领口处露出交错的中衣领子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他这么一直站着,她完全没有发觉,又翻过一页,看到疑难不决处,甚至还抬手咬着大拇指的指甲。
突然,她愣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皮来,瞧了萧桢一眼,那双眼如此美妙,只是这样一转,便是波光闪动,如果不是这身略带煞气与威严的官袍,他简直把她看做一个美妙女子了。
“皇上。”她站起欲下拜,却见他摆摆手,李思扬索性站着,根本也不想跟这人磕头。
“你倒是很勤快,只是,你不累么?”萧桢抬手从她手中抽出那卷书来,粗略的扫着。
“还好。”简短的回答,不知是否因这深夜的缘故,李思扬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凉意,却让萧桢觉得清爽,仿佛能驱散这周遭的浊气。
“虽至十月,月色却甚好,卿可愿与朕一游?”萧桢扫了眼从窗外铺洒进来的白如牛乳的月光,淡淡道。
“陛下身体方好,不应出去吹风。”李思扬声音极淡,一出唇便溶入这凉凉的空气中,若非这样淡,定能听出这话中的牵强吧。
“无妨。”他语气微变,已是在下令了。
“臣遵旨。”李思扬叉手一揖,恭敬道,也只余恭敬了。
萧桢在前,大步迈去,李思扬顿了顿,折身拉下屏风上搭着的黑天鹅绒金线绣龙披风。
“外面毕竟寒凉,陛下还是披上吧。”李思扬三两步追上,躬身道。
萧桢淡淡嗯了一声,却没有丝毫动作,意思是李思扬为他披了。
李思扬左右一扫,此刻也的确没别人能为这位名副其实的衣来伸手的皇帝服务了,只好一抖披风,搭在他的肩上。
只隔着衣裳这一碰,心中却是一阵悸动,他的肩,这样宽……
萧桢并没有再为难他,抬手系上披风带子,朝外走去。
“你姓甚名谁?”他问道。
“微臣李思扬。”她答。
“李思扬,”他很认真的复述着,目光渐渐上移,盯着天际那一弯渐渐缺失的弯月,好耳熟,这个名字,这个人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太多遍了,而仅有此时,他才这样近距离的与他接触。
李思扬微微低着头,却清楚的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在她周身游走。
这样娇小淡漠的身躯,宛如挂着冰雪的红梅般的风姿,怪不得王兄会动不伦之心了。
“皇上,”李思扬决定开口,她实在有些难以忍受萧桢那种视线,也怕他会瞧出什么端倪来:“您日理万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萧桢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这样冰清玉洁的人,想来是不甘与他为伍,他薄唇一抿,悠悠然道:“爱卿可也以为皇帝应当是普天下最为心地光明,不藏污垢之人吧。可是朕……却远不是这样的人呢。”
李思扬抬起一双眼眸,这双眼眸黑如水晶,此刻是带着一丝杀气,在夜色中发着红葡萄酒般的色泽,却更令萧桢喜爱。
“皇上当然不是那样的人……”她顿了顿,樱唇抿了抿,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般违心的话语,将那黑亮的眼眸掩盖在黑而浓密的睫毛之下,语气凉润:“皇上只是皇上而已。”
皇上,只是皇上?他笑了,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挖苦之意,竟莫名其妙的笑了:“朕自然是朕,就如卿只是卿一般。”
李思扬眨眨眼睛,躬身道:“臣大不敬,求陛下宽宥。”
“无妨,”萧桢抬目望着远处婆娑的竹影:“朕今夜突然很想跟人聊聊。这么久以来,你并非第一个跟朕这般说话之人,你大可不必拘束,朕总恕你无罪便是。”
李思扬也知,朝臣们对皇帝都已不是颇有微词这样程度了,淡淡道:“百官也是为社稷着想,套话多了些,有就听,没有就耳旁过,何必耿耿于心?”
这句话一出口,就感觉萧桢那审视的眼神再次投在她身上,这一次更为久,李思扬只是垂目而立,任谁看,都是一泓清流,淡淡的流过,他突然挑了挑眉,喝道:
“何止?朕每想做些什么,他们必然想方设法的寻出大把的由头来反驳,久而久之,只要朕做的,便是错的!”
李思扬淡淡一笑:“是这样么?”只这淡淡一语,便只抬目望着萧桢,眸中那抹血色已然淡去,只如流水清清。
后者耸耸肩,道:“兴许有些不是空穴来风,可为何就是要这样跟朕过不去?”
李思扬叹了一声,道:“陛下还年轻,有不足之处实为正常,再者被批评又有何不好,起码他们还惦记着你,你大概能从中得出你哪里不足,反倒是这个世上没人愿意搭理你,你被弃至于一个角落,喜也好,悲也好,都无人理会之时,会更加的痛苦……”
“你说话甚为有趣,”萧桢很是琢磨了一会她的回答,顿足撩袍在石凳上坐下,半晌又道:“朕今日不悦,实是朕平日里甚为宠信的人,竟作出背恩负义之事,令朕心痛无比。莫非真是朕错么?”
李思扬眉心微皱,萧桢难道真的只是如此肤浅搁不住事,遇上谁都要抱怨一番的么?她半点儿都不愿回答,她突然想着,你国破家亡又如何,与我有何相干,可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人都不会给皇帝挑不是,就比如太祖朝的谢晋,文思敏慧,却因给太祖写了本建议书被发配甘肃。
她在脑中组织了会语言,才开口道:“宠极生骄,恩极生判,有些人,无论怎样都喂不饱。这世上,无论是人事物,大抵都有个度在。”
“卿言之有理,看来朕真是错了,误信于人,险些丧失了祖宗辛勤打下的江山。”他垂着头,低低的道。
李思扬望着他乌黑的发顶,眼睛眨了眨,这就是皇帝?她有些生硬的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言重了……”
他感受到她言语间的落寞与寂寥,想必当初,她也曾亲身经历体会过吧,他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的看向她:“朕为何没能早些认识你?”
早认识我,我就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了,她心里想着,她知道此刻她应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应该对皇帝的青眼雀跃无比,可任是她怎样勉强,却只是极淡的极淡的挤出一丝笑意来。
他目光一沉,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修长的指渴望触摸那慈白光洁的小脸,轻轻抚着。
李思扬轻轻颤了一下,一动不动,只牙齿紧紧叩了一下,只觉他手触过之处,俱是一片鸡皮疙瘩,可她又不敢躲闪,如今的她,哪里有说不的资本。
月光皎皎,照的地上每一条砖缝都格外清晰,在李思扬眼底不停的放大,再放大,清晰,再清晰。
她陡然生出一个想法,我为何不来引诱他呢?
成为他的枕边人,总比自己这样硬来要容易的多,只要能获得这个人的宠爱,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只要有手段,即便是让他自己打自己的脸,只怕他也肯的吧。
她这样想着,却感觉他的手顺着耳后滑入衣领,顿时一个激灵,她知道她此时可以装作惊恐万分,可以像以往那般跌落在地,顺道摆脱他的魔爪。
可是她依旧那样直挺挺的站着,虽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甚至抬起头来,迎上了萧桢带着些微邪肆的面庞。
若萧桢还算是个君子,甚至是个正常人,他会看出李思扬眼中的不愿和排斥,可他分明是个卑鄙小人,是个流氓,这就没辙了。
他贪恋着李思扬略带凉意的柔滑的脖颈,直起身来,捏住她的下颌,渐渐的移近。
李思扬可见他轻抿着的薄唇,越加的近……那扑鼻而来的掺杂了龙涎香男子气息倍加令她恶心,她抬起手来,抵住他左面胸膛上
正当此时,一个细长的声音传来,是鸢萝……“叩见陛下!”
萧桢动作十分敏捷的收回手,在外人看来,只是李思扬倾向他罢了。
他心情不错,淡淡道:“平身。”
鸢萝偷觑了李思扬一眼,又极快的收回了视线,规规矩矩道:“娘娘醒来不见陛下,甚是着急,才遣奴才寻来。”
萧桢眯着眼望了望天际,悠悠然道:“你且回去,告诉她不必担心,朕有要事要办,直接回乾清宫了。”
此刻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大周建朝之初,天子都是极为勤勉的,太祖皇帝更是鸡鸣时分就起榻处理政事,可在萧桢这,还真是头一遭。
李思扬原本垂首侍立在侧,听见此话才微微放松一口气,一抬眸,却恰好对上萧桢望过来的视线,只注意着他曲线极佳的下颌微微一抬,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离去了。
瞧见皇驾去远了,李思扬也准备回翊坤宫,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太医,奴才有句话,不吐不快。”
李思扬回过头,见鸢萝温顺的立着,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望向自己。
“李太医与娘娘姐妹情深,当知娘娘对陛下的感情,娘娘生性单纯,还祈李太医不要作出对不起娘娘的事来。”她说罢,也不听李思扬解释,福了一福,径直离去了。
李思扬好不冤枉,拖着步子回到值房,思绪万千,理也理不清,好歹挨到辰时,出宫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