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扬定睛一看,正是王文选,瞧他穿了件簇新的明紫袷纱袍子,打扮的十分亮眼,想来也是来串门子的,却故意等在这里。
李思扬不知他有何事,又怕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于什么纠缠,便道:“原来是王吏目家的随从,恰巧碰见,原该上前打个招呼,但恐迟了给恩师拜年不恭,等闲了,再去王府拜会王院判和王兄,还请小哥代为转达。”
那小厮十分为难,挠了挠耳朵。李思扬淡淡一笑,示意车夫赶车。却见王文选大步走了过来,拦在车前,道:“青……我是真有事要跟你说。”
李思扬就半撩着车帘,坐在车上道:“在下还有事,王兄若有事,不妨等过年开了印,去太医院里说吧。”说罢要放帘子。
哎!王文选有些着急,也抓了帘子一脚,道:“我是真有急事,父亲不让我去见你,我想着你迟早也要来向刘大人拜年,干巴巴等了这许久,难道你就这样薄情吗?”
这话在知情与不知情的人听来,都有那么些不像话,李思扬忍了一忍,道:“王兄有什么话,就请在这里说罢。”
王文选道:“这话关乎你的大事,难道就当着这么多人说不成?你跟我来,咱们去那空旷处说罢。”
什么话还要去空旷无人的地方说,她可不相信自己跟王文选有多深的交情,于是道:“王兄,在下真的有事,什么话都留在以后说罢。”边说边又要放下帘子。
那靛蓝布碎花车帘却又被王文选扯在手中,两人一时间不上不下,却听一个男声道:“两位这是在做什么?”
李思扬便冲来人叫了声:“师兄。”
于桓点了点头,又看向王文选,于桓在这一年龄段的太医里算是佼佼者,本事很大,也很得上下同僚们的喜欢,个头又很高,此时站在那里,更显得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王文选一时气怯,松了手,没有说话。
于桓便冲李思扬道:“思扬,老师方才还念叨你呢,快来吧。”
李思扬便点了点头,跳下马车,于桓旁若无人般,领着李思扬朝刘家大门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听见王文选刻意压低的声音:“你可别后悔……”又隐约听见他说了个什么娘娘。
李思扬微微皱了下眉,算了,左右她要辞职了,以后离这个是非圈子远远地,管她金娘娘,银娘娘呢。
想到这大步迈了进门,见老师正送梁御医等几个同僚出门,便恭敬立在一旁,直拖了小半个时辰,才抽了个机会跟刘惠良说这个事。
李思扬娓娓说着,偷觑刘惠良神色,见他沉着脸,坐在一把镂雕福禄寿三星的帽椅上,说完最后一句,便噤了声。
沉默片刻,见刘惠良依旧没什么反应,轻轻唤了声:“老师?”
刘惠良似乎刚从大梦中醒来,抬起一双炯炯有神,又很睿智的眼睛,朝李思扬看过来,见他神色坦然,开口道:“你好容易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为的是什么?”
李思扬知道,刘惠良是怕他因困难而半途而废,依旧低垂着眼帘缓缓道:“老师,学生心里实在不解,带着这样的疑惑,又如何能行好医呢?”
她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抬眼望着刘惠良道:“不瞒老师,这些日子在乾清宫侍候,闲散的时候倒有大半,学生从河南回京时,途经的村庄,却十几里都没有一个好大夫。学生实在想不通,医者当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可我们这样,又能救多少人呢,学生只想踏踏实实,做些实事,而不是把时间和经历浪费在这些钩心斗角上罢了。”
刘惠良也知,这些日子,太医院明争暗斗不断,有些他替她挡了,有些,是有意让她面对,锻炼也检查她的能力。
结果很显然,她没让他失望,虽然办法都有些笨笨的,但终究没忘却了医者的医德。
想到这,他决定再争取下这个孩子,兴许他只是钻了牛角尖,“你说得有些道理,可太医院中人才济济,你医术尚需修炼,留在这里也有好处。圣人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子的安慰,关乎社稷安定,百姓生死。我们能尽力使圣上龙体无虞,其实也是功德无量啊。”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况,你父亲的事……你难道不想为其争一口气么?”
刘惠良的话不错,若她身为男子,留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她是假凤虚凰,还能一辈子女扮男装不成?
“可一代圣君唐太宗不也说过,君为轻,民为贵的话吗?若所有医者都只想着往中央里钻,那把百姓们置于何地?精通医术的少,肯前往偏远地区更少,学生亲眼目睹,一个七旬老妇,因无力前往县城就医,在床上呻吟等死。”
说到这,刘惠良也叹了口气,抬头盯着屋顶的承尘,不自觉的捋了一把胡须,医疗资源分布不均,这一直到现在都是难以解决的大问题,不怪刘惠良也想不出解释来。
李思扬暗暗想着,尽量让这个理由圆滑没有破绽,毕竟刘惠良虽然在太医院人缘不太好,但是能在不得圣宠的前提下长居院判之位,虽然是因他精湛的医术,也与他的精明脱不了关系。
打铁趁热,李思扬加道:“此外,南方仍有许多偏方独方秘方不为人知,只传男,不传女,只传内,不传外,虽然朝廷几次派人收集,仍只是九牛一毛,学生想用尽残生,尽量收集药方,也算为朝廷做一点儿事,如此也不算辜负恩师的教导。”
说完,便很佩服自己,这一点就说明,即便李思扬走了,对刘惠良说不定还是有一点点好处,拍了拍马屁。
李思扬的话,看来很打动刘惠良,又添了两句,表了表决心,刘惠良才答应了,李思扬就等着三日后,往吏部报备,再办理一些手续就是了。
想起当初麻麻烦烦,一道关一道关的办进来,如今又办回去,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无论乾清宫和豹房,李思扬都敬而远之,远远避开着,其间有位内侍前来宣她去乾清宫,都被李思扬装病装晕给瞒哄了过去。
离自由只有几步之遥,不愿节外生枝,李思扬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是自己把自己捆绑上了,自己松了绑,就是天空任鸟飞了。
这一日,合欢与李思扬正在屋里整理这些日子来的收益,益善堂那点股份,李思扬并不想挪动,一来惹人注目,二来,她觉得前景还是不错的,偶来来收下钱就是了。
不在太医院,自然要想地方来容身,李思扬觉得不如去南京,乔家在那,也不会那么孤苦无依,或者去苏杭,可以先找个大点儿的药铺打打工,熟悉了环境再说。
砰砰砰!门外传来叩打大门的声响,正埋头算账的主仆二人一惊,合欢跳了起来,道:“奴才去开门。”
李思扬心里诧异,会是谁呢?还是这大半夜里,莫非是徐劲英夫妇,又觉得不可能,正想着,只听见合欢惊慌不安的声音,“您怎么来了?”
边说,一串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李思扬一惊,刚走到门边,就见萧桢不似往日里所见的笑得一团和气,却是板着张脸,两只如黑曜石的眼睛似乎还透着股冷意。
李思扬忙接了他脱下的玄色织金绣龙紫貂皮大氅,触手微凉,才反应过来外面又下了雪。
萧桢摘下暖帽伸指弹了弹,露出一头绾的整整齐齐的黑发,以及紫玉发冠,身着石青色缂丝袄,腰横一条嵌了美玉的腰带,倒是把一身好身段显露无疑。
“真他娘的冷,该死的鬼天气!”萧桢跺跺脚,搓了搓手,语气中隐隐透着不悦。
李思扬还未从一个错愕中缓回来,又陷了进去,一开口就是两个脏字,听说皇帝这两年频频往京营练兵,检阅行伍,看来是真有其事了。
李思扬撇撇嘴,刚想刺他两句,又想起方才的考虑来,静静的去拿了镂雕喜上眉梢图案的方形手炉,细细的加了炭,递给萧桢。
合欢一时间手足无措,想躲出去,又怕李思扬近旁无人使唤,遂低头立在一旁静待吩咐。
萧桢大喇喇在薰笼旁坐了,愣了一愣,问李思扬在做什么,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李思扬急急收起了账册塞到炕桌下去,又朝棉布帘子望了一眼,猜想他应当是带了侍卫的,又不好掀开帘子去看,遂对合欢道:“这里有我,你且出去看看,给灶上添些柴,烧些热水沏茶待客。”
外面若有人,合欢这样机灵的,还能放着不给碗热水喝喝么?
看看怡然自得的萧桢,又想自己的心事,默默无言。
“这是什么?”萧桢瞥见瓷盘里吃了一半的红薯,微微扯出一丝笑道。
李思扬却没有松一口气,因为自己要走了,也没打听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惹他这位活祖宗不高兴的事,想到这又瞥了帘子一眼,是不是应该找借口出去找个随从问问?
不管了,还是先巴结着吧,想到这,灵机又一动,拿火钳翻出来,包在厚棉布里,拍掉了炭灰,剥了一圈皮,又换了快干净的帕子包了,递给萧桢道:
“微臣闲着无聊烤来的,还是皇上有口服,皇上若不嫌弃,不如尝尝看。”若是萧桢喜欢吃,把红薯种植范围再推广,岂不更好么?她窃喜着。
她又沏了杯普洱茶,放在一旁的炕桌上,以防他噎着,然后恭敬的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萧桢对这种甜食很是满意,大口咬了几口,烫得舌头都掳不直了,大舌头道:“这是什么,怎的朕没尝过?”
李思扬便顺水推舟,把当初用来说服萧栩和谷清的说辞复制了一遍,刚说到一半,却见眼前蓦然多出来一只手,抬眼顺着那衣袖上堆叠的云纹向上看去,只见这只手的主人,正微蹙着眉,看着自己。
她一时讶然,视线就又回到那只朝自己伸着的手上,还是弄不懂眼前的情况。突然间她恍然大悟,吃完要擦嘴巴的吧,于是乎,她很自我满足自己聪明的同时,取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
却不料手被他趁机握住,臂上用力一带,猝不及防的李思扬被拉进他怀里。
还不等她合上吃惊的嘴巴,耳旁一阵温热的气流窜过,因为贴的近,又或者屋里的安静,萧桢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压迫力,在李思扬听来,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
“朕……要……你……”三个字,吓死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