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就舒适多了,前头有面挡风墙,又披着那价值不菲的貂裘,行动也不那么受限,途中又歇了两三次,便到了宣府。
到了宣府地界,已有车马来迎接,请萧桢去马车上歇息,李思扬沾了个光,躲进舒适的马车。
马车一停,只听见车帘外传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宏亮有力,底气十足。
李思扬正思忖是谁,却见萧桢原本斜靠在石青弹墨迎枕上的脊背,突然直了起来,她自然不敢怠慢,正襟危坐在一旁。
马车外传来:“宣府总兵孟齐名携麾下众将,恭迎圣驾!”不愧是行伍中人,说话也简练。
萧桢右手三根手指在花梨木小桌上敲了两下,身子前倾拉开车帘跳了下去,不一会就听见萧桢的声音:“孟统领不需多礼,镇守宣府辛苦。”
接下来李思扬也想得到,众武将的惊慌然后是感激,然后是一副与有荣焉。
寒暄声不多时,马车再次驰动,李思扬不敢去撩车帘看看外面怎么了,只听方才的说话猜测,萧桢骑马与孟齐名同行,还要沿途看看宣府的地形地貌。
孟齐名一看有机会做皇帝老子的向导,眼泪哗哗的,先帝重文轻武,这帮子武将都快被那些卖弄嘴皮子的骑到脑袋上拉屎了
看来,武将们的春天,要来了……
又转了几转,折了几折,像是进了院子,吱呀,马车门被打开,露出一张颇为严肃的脸来。
那人面庞有些发黄,一字剑眉,却不生胡须,身着靛青布袄,一开口,却又原来是那位高手公公。
“李太医,请跟咱家来。”他打开门,又后退一步,神情间带着淡淡的疏离与淡漠。
“劳烦公公。”李思扬说了句客气话,下了马车,却发现正在军营之中,跟着高手公公走了不久,进了一所军帐,道:“请李太医安歇,若有事,会再来人相请。”
李思扬点点头,原本想打听打听高手公公来头,可人家这么话少,就没了机会。
李思扬松了松筋骨,却浑身酸疼的紧,躺着却是疼得更厉害了。李思扬只好坐起来,打开布包,一一检视着带来的药物,确定没有损坏,才分门别类收好。
原本可用药油来按按的,但节省起见,索性忍了,但还是吃了些缓解驱寒的药,好在有热水,擦洗了一番,人才轻松些。
这间军帐数很小,几乎没什么摆设,就一床一盆架,撩开被单一看,床也是简单的行军床,想来这是哪个军营在野练演习之类的。
闲坐着实在无聊,便掏出布包里自己做得笔记来看,一直到第三日上,除了来送吃穿和取恭桶的,李思扬没再见过其他人。
李思扬想托送饭的小卒带话给高手公公,皇上有旧伤,又受了凉风,要吃些药,泡泡药澡才好,却连人姓什么都不知道,索性作罢。
午饭又是小葱拌豆腐,配一碗米饭,李思扬刚吃了一筷子,就见有人在帐子外叫道:“李太医,皇上来看你了。”
李思扬忙站起来,走过去揭开帘子,见萧桢穿着一点儿刺绣也无的天青色常服,人也显得消瘦憔悴了,眼下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忙道:“微臣叩见皇上。”
萧桢累的连手都懒得抬,嘟囔了句:“免礼。”便自顾自走进帐中坐下,见临时加的小桌上还摆着饭,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问:“你在吃饭?”
李思扬嗯了一声,躬身立在一边:“让微臣为皇上请平安脉吧。”
萧桢哦了一声,伸出一臂来。
李思扬细细摸了脉,又替他放下袖子,道:“皇上夜间吹风,寒毒入体,加之近日劳累,旧疾有复发迹象……”
还没说完,见他不耐烦的躺倒在床上,负气的哼了一声,低低道:“知道么,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更恨萧栩,这些伤时刻提醒着我,不能轻饶了这个杀才!”
李思扬觉得有些心酸,小小年纪,便落下这个病,实在是有些可怜,天之骄子,也有不足啊。
“可也正是这些伤,每痛一次,就提醒朕你的好来,嗨,真是矛盾。”
李思扬微微一笑,道:“既然陛下把龙体交给微臣,那么微臣就当一力负责陛下的健康。还好我出行前带足了药物,这就配一副出来,陛下睡前服一剂,等回了京,只要遵医嘱……再慢慢拔出病根。”
他可是听说了的,皇上非常不尊医嘱,而且时常纵情声色,放纵无度。太医们也头疼的很。
她见萧桢蹙着眉,不停用手敲打着额角,心道,他这是寒气顺经脉入脑,头疼了吧。便走近了,抬手给他揉按着头顶的穴位。
萧桢慢慢舒展了眉心,脑袋也蹭到了李思扬膝上。
“皇上……”她其实想说,这样子应该拔拔火罐最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哪有时间系统治疗,还是先缓解缓解好了。
“说。”他依旧闭着眼,吐出一个字。
“给微臣引路的那位公公,不知怎么称呼?”她问出来,又想不出怎么接个理由,干脆就住了口。
“嗯,你说的是江永?来时候抗你那个?”看上去他倒没多想。
江永,原来他就是江永?这样巧?
“这倒奇了,你救了他娘母子,怎的却不认识他本尊?”萧桢笑道。
李思扬也跟着低低笑了一声,手上力道加大了些。终究是没问他此行的目的。
“青梅……”自打许了她那道圣旨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一惊,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你呆会搬去朕那边住。”他又道,“将就将就,咱们过两日就走了。”
走,去哪?回京师么?李思扬想着,嘴上道:“是,臣遵旨。”到底,还是被蒙在鼓里,什么事都不知道啊。
“皇上,卑职求见。”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李思扬听见声音就条件反射般的跳了起来。
萧桢似有些不耐烦,微微抬起头冲外道:“进来。”
崔湜进了帐子,见萧桢正从床上坐起来,双肘支在膝上,而李思扬则站在床头不远处,垂着眼睫,心里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妒意来。
“何事?”萧桢开口问。
崔湜扫了眼李思扬,面露踟蹰。
萧桢道:“不妨事,你说吧。”
崔湜叉手道了声是,才道:“陛下前儿吩咐卑职带人去查察近年来宣同等地的军费收支,发现了些情况。”
萧桢眉梢一挑:“哦?”
崔湜又道:“事涉皇亲,卑职不敢擅断,悄悄命人将那些账簿看管起来,等陛下旨意,好以备取证。”
皇亲?哪位呢?是真有其事,还是锦衣卫编造?李思扬心里想着,不经意间抬眸,角度却恰好与崔湜对上,望见他目中压抑的怨恨,恐惧和更多的情感。
李思扬又瞥了眼萧桢,见他似笑非笑,问出了李思扬心中的疑惑:“可是左军都督府都督,朕的亲岳父,靳梁栋?”
崔湜叉手,又躬了躬腰,算是默认。
“好,真是好,”萧桢面上又是气又是笑,竟有些诡异,一展臂将桌上的碗筷盘碟通通扫落在地,地是黄泥地,碟子没摔坏,只是溅了一地的汤汤水水。
其中几滴滴在了崔湜麒麟服下摆上,李思扬看见崔湜的视线,就一直落在那几个泥点子上,仿佛要把他们挖下来才舒服,那股子狠劲儿,竟让她生生打了个寒噤。
“一面教训朕这里不对,那里不好,不是明君所为,他们靳家倒好,可真真儿是贤臣了?!想想皇后那一本正经的嘴脸,朕就恶心。”
崔湜依旧以那个姿势那幅表情站在那里,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直等到皇帝发完脾气,又吩咐:“加派人手,人证物证都要保护妥当。有个闪失,唯你是问!”
崔湜依旧波澜不惊,甚至不屑于作出惶恐状,只俯首领命。
萧桢又道:“好了,你去忙吧,朕记着爱卿的劳苦功高,待理清了这一大摊子的事,回京了再行封赏。”
崔湜依旧不喜不悲,应是退下。
相较于那些文官内侍,想必萧桢看这些人最顺眼吧。
李思扬想找个杯子倒些香茶来给皇上降降火,望望四周,只好作罢。
“朕就知道,朕想出京四处巡访,体察民情,他们就一味上折子拦阻,搬出祖宗家法来压朕,朕还以为他们是耿耿忠心,担君之忧,其实不过是各自为己,一群趋利避害的蠢物罢了。”
他一拳打在床沿上,行军床跟着颤了几颤,李思扬甚至听见一根竹竿断裂的声音:“这才不过走到宣府,就成这样,一路走下去,不等到云南,得揪出多少贪官污吏,多少蠹虫来?就会说朕,怎么不看看他们自己?自己家里大老婆小老婆养着,朕不过喜欢个把女人,他们就跟塌了天似的。”
李思扬心知他是在抱怨,便安静的呆在一边,直至他发泄过了,才端了杯加了杭白菊清露的茶来。
“朕不喝!”萧桢脾气还没降到正常,李思扬便唤了声皇上。
这声音刚中有柔,秀气又温和,萧桢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来喝了一口,入口甜甜酸酸,原本不渴,却又有些渴了,一口喝干了,递了给她。
李思扬想了想,柔声道:“人常说,身份越重,身上的担子越重,像微臣这样的,便省去了操这许多闲心。”
萧桢咧了咧嘴道:“你不用拐着歪儿的劝朕,朕总不至于就这样放弃,或者破罐子破摔。”
李思扬又想起崔湜盯着污点时那狠戾的眼神,道:“陛下就这么信任崔副指挥?”
萧桢苦笑道:“不信任又能有什么法子,朝中那些文臣官官相护,遇事都想遮掩过去,但凡有几个有骨气的遇事,给事中,朕又怕是沽名钓誉之辈。难道朕还真去学先祖,事必躬亲么,饶是如此,他老人家死后,也没少了背骂名。”
李思扬便淡淡道:“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容易的,皇上觉得无憾就好。”
萧桢抬头望着她:“无憾么?”
李思扬一怔,忙低下头去装鸵鸟。
“对了,再过几日,朕带你去见一个人。”萧桢说着,唇边挂上了浅浅的笑,又显得有些神秘。
看见李思扬疑惑的眼神,顿时心情又好了起来,舒了口气,道:“你不说想配些药材么?缺什么,只管跟江永说吧,可别让你的百宝袋里短了什么,真是个好主意,朕也没想到。”
边说边走了出去,李思扬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问,左右过两三天便见了,且忍住这好奇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