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仲水曼转开话题之后,柳佩蓉也没再说过什么,仲水曼还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过后就忘到脑后面去了,谁知道没过几天柳佩蓉便在饭桌上对黎氏发起了难。
当时全家人正围在一起吃午饭,只差宋叶儿和荆浩光二人,荆浩光中午一贯不回家来吃,以往都是荆老爷去送饭,今天荆老爷说有些乏人便换成了宋叶儿去。
本来大家都在老老实实地吃着饭,不知怎的,黎氏突然说起来当家这个话题,讲到兴头上就连筷子的动作都停住了,一门心思地讲着她当家是有多么不容易,期间还伴随着时不时地感慨叹息。
当家的确是件很容易出力不讨好的难事,可也没有黎氏所说的这样夸张,仲水曼估计是这些天大家都忙,谁也没那个闲工夫来奉承她两句,黎氏的心里觉得不痛快,便想当着全家人的面好好讲一讲自己为了这个家出了多大的力。黎氏这样有些孩子气的做法无非就是想得到大家的几句肯定,来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这一点其实大家都能理解,但若是一开口便喋喋不休想在口述一部又长又平淡的回忆录,听久了谁都会觉得不耐烦。
荆一书是最先反应过来也是最先不想听下去的,于是便赶紧开口将黎氏好一通拍马溜须,仲水曼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甭管心里想的是真是假,总之先夸了再说,起码还能让自己的耳朵早一点清静。
等到他们两个夸完之后便轮到柳佩蓉了,只见柳佩蓉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调羹,张嘴便是一套套接连不断的赞美之词,期间还不忘重复着描述黎氏这个当家人是有多么劳累,他们这些小辈又是有多么不懂事。这些话再配上那副真挚的表情,任凭谁都不敢说柳佩蓉的话不真心。
别说黎氏,就连仲水曼这个深知柳佩蓉有多么不待见黎氏的人都这样一番感人肺腑的真情流露给唬的一愣一愣的,但很快,她便清楚了柳佩蓉的用意。
“今儿媳妇大着胆子替娘您说句话,其实像这些个烦心的事情,娘你早就不必操这个心了,好好歇息着让我们来伺候您才是正经道理,哪有媳妇们进门这么久还让做婆婆的忙上忙下的道理,传出去了嫂子可是要让人家戳脊梁骨的。”柳佩蓉说得极为言辞肯定。
一听这话,仲水曼握筷子的手都抖了一下,好端端的,她怎的就将话题扯到了她的身上,该不会还在惦记着让她取代黎氏当家的事情吧?
仲水曼的脑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柳佩蓉继续说道:“说起来也是我们运气好,嫁进了咱们家,娘您又仁义,只是娘你越仁义越舍不得让我们做事,我们这心里就越是难受。”
说到这的时候,柳佩蓉还装模作样地红了红眼圈,只是那眼泪却始终没掉下来。
“我们也知道娘你是心疼我们,但是我们做儿媳的也心疼您不是么,当家这种事操心又劳累的,娘你还不如把这胆子交给嫂子呢,何苦的天天让自己受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看了心里头也不好受。”
刚才那一通褒扬将黎氏飘飘忽忽地送上了云端,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透着股子舒坦,因此柳佩蓉说什么,黎氏都一个劲的点头,句句都夸到她心坎的她能不点头么,可现在,黎氏啪的就从云端落回了地面,而且摔的还不轻,摔的她整个人都晕乎乎地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会说到让她将当家的权给交出去的呢?黎氏彻底懵了,她只是想让儿女们感受自己当家的不易,体谅一下这个当家人的辛苦,再适当的说那么几句让人心里熨帖的,这就足够了,怎么就说到了其他的话题上呢?
说来这一次也真是巧了,以往吃饭的时候仲水曼都是柳佩蓉坐在一处的,只要稍稍一伸脚就能踢到对方,但今天不知怎的,两人的位置拉开了,仲水曼就算是躺直了也踢不到柳佩蓉的裙角,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向黎氏施压。
“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面对着黎氏的不知所措,柳佩蓉只当是看不见,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黎氏倒也想赶紧回答,要是能一口回绝了那才最好,但刚才柳佩蓉在说那些话的时候,连连点头的人是黎氏自己,现在若是一口回绝了,不就等于将之前说的那些也一并否定了么,到时她这张老脸该往哪里搁?
一时间彻底茫然了的黎氏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荆老爷,企图得到丈夫的援助,只是拜她那一番又长又无趣的自夸所赐,荆老爷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听到一半便走神去了别的地方,任凭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一门心思地吃着自己眼前的食物,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后来柳佩蓉同黎氏所说的那些,对于黎氏那无声的求救便更加没有注意到了。
此刻柳佩蓉的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她同黎氏说的这些话,出发点无一不是孝这个字,就算黎氏气得头晕脑胀,也还是得夸她一句懂事,真真是比哑巴吃黄连还要有苦难言。
婆媳之间的对话,荆一书向来是不爱插嘴的,但今天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好在荆一书也不是太没有脑子,还不至于当即便同弟妹翻了脸,硬是挤出了一脸的微笑,道:“娘,你可不能偷懒啊,别真的说不当这个家就不当了,水曼要是当起了这个家,谁跟我一块儿卖面去,这生意好不容易做的有点起色了。要不,娘你就再受几年累吧,到时候再好好享清福,这些年还是受受累,帮帮我们吧。”
荆一书开了口,仲水曼也赶紧附和道:“对对,娘,您就让媳妇不孝一回吧,眼下那摊子刚刚做起来,就这么丢了的话我和一书可真是舍不得,您就再费力几年,再当几年这个家吧。”
说完这几句,仲水曼的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得罪人又没好处的事,她才不想干呢,再说黎氏又这样万般不舍,她又何苦因为自己本来就不想做的事情得罪了婆婆呢。柳佩蓉的眼皮却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直恨不得跑过去捂住仲水曼的嘴巴让她不要乱说。
荆一书这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黎氏的心坎上,僵硬的微笑顿时柔和了不少,但儿子虽然说了这话,自己也不能太迫切的答应了,因此黎氏又装模做样地叹了几句真不想再受这个累的话,不过这一回黎氏倒是学聪明了,再没敢说得太过夸张,浅浅地说了几句将面子挽回来后立马见好就收,看似勉强地答应了下来。
这下可把柳佩蓉心里给堵了个半死,眼看就快要水到渠成了,谁知道荆一书平白无故地又跳出来说了这些话,多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现在黎氏又应承了下来,她还能怎么说呢。
“水曼,你也别觉得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啊。”
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荆一书突然开了口,冷不丁地冒出了这样一句,仲水曼想了半天也没明白。
荆一书又解释道:“我是说,我不想让你当家,不是对你不放心,也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就是觉着咱娘都这个岁数了,别让她心里头难受。”
仲水曼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在讲这件事,于是便没好气道:“你这人,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之前就说过不想当这个家,今儿这事也不是我提起来的,你在这跟我解释些这个做什么。”
荆一书讪笑了几声,又道:“那个,水曼,等有机会你也劝劝咱弟妹,别让她总拿当家这事来刺激咱娘,咱娘也不容易。”
说着,荆一书便同仲水曼讲起了黎氏年轻时的事情。
当时荆老爷并不是家里的长子,但因为其他的兄弟都不想要为老太太养老,分家之后便一直由荆老爷赡养着老母亲,那老太太由于年轻时吃了不少苦,老了之后脾气越发的刁钻刻薄起来,尤其是看黎氏这个儿媳妇不顺眼,甚至到了想骂便骂想打就打的地步。在荆老爷的心里,孝字大到可以压死人,因此便对母亲的这种行为不闻不问,甚至在母亲生气的时候还会帮着一同痛骂黎氏,甚至连黎氏是不是真的有错都没有事先问一问。
其实这些事情,黎氏都能忍了,但最令她不能忍受的是,婆婆一直攥着当家的大权不放,就是不让这个儿媳来管家,黎氏就连买块粗布都要到婆婆面前再三请示,最后还要被教训一番才能低头哈腰的从婆婆手里接过为数不多的铜板。长时间的压抑令黎氏透不过气来,最可气的是,婆婆就算最后老得整个人都糊涂到经常算错帐的时候,也还是不肯让媳妇来当家。
时间一久,家里的帐开始乱七八糟,荆老爷也心急了,就算再怎么孝顺总不能连日子都不过了吧,于是便在背地里偷偷地让黎氏开始管账,拿到账本和银箱钥匙的黎氏激动的偷偷在自己屋里掉了一回眼泪,正好被趴在窗户上的荆一书看了个正着,小时候的荆一书并不太懂黎氏是为了什么而哭,直到后来才慢慢想明白,黎氏那次掉眼泪是在欣喜,欣喜自己在荆家的身份总算得到了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