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文理分科时,我不出意外地选择了文科。
当我东拼西凑终于将物理、化学等理科会考给糊弄及格后,就做好了和这些理科科目永远诀别的准备。我曾经幻想过没了物理和化学,我的学习成绩会有起色,事实上并没有。
我的数学也很渣,语文和英语成绩的优秀根本无法拯救数学成绩的一塌糊涂。
雪上加霜的是,高三时有各种事情搅扰,导致我内心极度焦虑,对学习造成了很大影响,致使成绩一直不上不下。
高考的时候,我的分数只达到了三类院校的分数线,心里别提有多绝望了。更绝望的是,我分数线所能达到的那些学校,学费一年都要四五千。
现在来说,一年四五千块钱的学费一般家庭都能负担得起,但在我上学的那个年代,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要知道,当时小麦才两角钱一斤,玉米才三角钱一斤。
我深深知道我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周边的人也都很穷,借也借不到这么多钱,即便我报了学校,到时候没有钱还是读不了书。
那个年代,申请助学贷款也不太容易,即便能申请到,几年下来,也是要背负几万块钱债务的。对于尚没有挣钱能力的我来说,感觉压力太大。同时,我又不想让父母背负债务。
钱不是万能的,但钱却是决定我去哪里读书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看得见的困难就在眼前,我没有办法解决,我知道父母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我来想。
当时的我已很有主见,没有与父母做任何商量,自己就为自己的前途做了决定——不以分数报任何学校,而是在来我们学校自主招生的那些学校中选一个学费最便宜的。
咨询了一大圈,我发现没有任何一所学校的学费在2000块钱以下,无奈之下,我选择了一所东北的学校,一年学费2200块。
当时,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省城不有的是学校吗?东北那个地方,冰天雪地的,很冷很受罪的。
每次我都笑笑告诉别人,因为那里地广人稀,毕业了好找工作。
其实,在高中毕业之前,我连我们县城都没有出过,根本不知道我选择的那所学校是怎样的光景,也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深深地知道,如果我选择读书,我就别无选择,否则,只能退学。
既然没有更好的出路,那就赌一把吧!同时,也想惩罚自己没有考好,而将自己流放千里,大概是最好的惩罚方式。
从另一个侧面去想,去远方,不正是年少轻狂的我们最向往的梦吗?
这样一想,这个选择也就没有那么悲凉和悲壮了。
当时本来以为我会孤身前往,后来招录我的老师告诉我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叫芜青,一个叫笑颦,是我们同一所高中的学生,建议我们开学后一起前往学校。
第一次出远门,有人为伴总比孤身一人要踏实些。于是,我们三个本来没有交集的女孩子,因着要去同一所学校读书而开始频繁联系,并渐渐熟悉。
东北,从地图上看处于最北边,与我的家乡相距千里,不知道路上要用多长时间,我们三个商量后,决定在开学时间前五天出发。
出发那天,芜青和笑颦的家人分别把她们两个送到车站,而我却没有让家人送我,自己孤身一人就上了路,我坚信自己是可以的。
芜青和笑颦与家人分别时都流了眼泪,而我坐在车上,看着熟悉的景物迅速后退,心里对未知的前方充满了向往,眼睛里闪烁着光亮。
三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农村柴禾妞,像三个拾荒者一样,背着大包小包,叮叮咣咣地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在第二天晚上抵达了我们目标所在的城市。
从家里出发时天气还很热,我们三个穿的都是短袖,经过火车两天一夜的运行,我们在学校所在城市下火车后,却感觉风冷嗖嗖的,大有进入深秋的意思。那是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地理老师讲的南北气温的差异。
怪不得一说起东北,大家都说那里冰天雪地,原来8月末已经开始冷了。
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三个像三只迷路的小羊,下了火车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看着天色渐晚,我们三个找到公用电话亭,按着招录老师留下的招生电话拨了过去。
招生办的老师很热情,很快就打车接到了我们,将我们带到了学校后勤处,给我们做了一系列登记,办理了一堆手续。
现在回忆起那晚的时光,简直像做梦一样:我在哪里,我要往哪里去,通通都是没有个人想法的,完全听招生老师的安排。
当一切手续都办理好后,有一位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三十多岁的年轻姐姐来到了后勤部。后勤老师告诉我们,跟着这个姐姐走就行。
我们三个跟着那位姐姐七拐八拐地摸黑来到一栋楼前,直到进了屋子,我们才发现,姐姐领我们去的不是学校宿舍,而是她的家。
看到姐姐领着我们进门,屋子里走出来一位白白净净的女孩。
姐姐指着女孩对我们说:“她叫絮薇,以后你们就是室友了。”
然后又对絮薇说:“以后你就有伴儿了,带她们选一下自己的床铺,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絮薇对姐姐说:“我盼啊等啊,终于有人与我做伴了。真好。”
姐姐换好鞋,对我们三个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咱们就是一家人。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干净。在生活习惯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也可以问絮薇。”
我们三个频频点头。
絮薇将我们带进屋子,各自选好床铺后,我小心翼翼地问絮薇:“这就是咱们的宿舍吗?”
絮薇说:“对啊!你们来学校之前不知道咱们学校没有宿舍吗?来咱们学校读书的学生,都是住在市民家里的。我个人感觉,住家里比住学校宿舍干净、舒服,你们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学校宿舍,我从十一岁就开始住了,已没有什么新鲜感。住在陌生人家里,倒是第一次,对这种住宿方式和体验,我充满了憧憬。
学校正式开学时间是9月1日,我们提前到了几天,正好有时间熟悉一下学校环境及住宿环境。
学校环境基本没有什么可熟悉的,读了十几年书,学校的建筑布局大抵都差不多,只是有的学校面积大,有的学校面积小而已。
我将就读的这所学校,没有学生住宿楼和教师住宿楼,只有几所教学楼、办公楼、食堂等,面积很小,随便逛逛就把学校的角角落落都看遍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熟悉的。
住宿环境倒是很值得玩味!住宿地点在居民楼里,宿舍里有不同班级的学生,还要与房东相处,这等于学生有一只脚已经步入了社会。
通过了解,我知道了絮薇来自河北,已在这所学校读了两年书,学的是文秘专业。
房东姐姐在一家公司做职员,她老公在火车站工作,一周回家一趟。女儿因继承了妈妈的漂亮五官和爸爸的白皮肤,美丽得像个公主,被房东姐姐送去了寄宿的舞蹈学校。
因经常一个人在家,房东姐姐觉得孤单,于是就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出租,一来可以赚些钱贴补家用,二来有人与她为伴。
我们到房东姐姐家的第二天晚上,房东姐姐给我们讲了很多注意事项,并给了我们三个一把房门钥匙。
房东姐姐反复告诫我们说:“拿房门钥匙是一个担责任的事,你们三个年龄小,我只给你们一把钥匙,你们三个要好好保管,不要弄丢,也不准私下去配钥匙。房门钥匙一多,咱们家就不安全了。”
刚到一个陌生环境,房东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没有任何的不同意见。
最后,房东姐姐特别强调,她最看不得白瓷砖地上有头发,要求我们每个人梳完头发后,一定要把地上的头发清理干净。
我和同乡两个女孩都是农村出身,在这次租房之前,无论在自己老家还是在学校,房间地面都是水泥地,即便掉根头发,也看不太清楚,从来没有在意过地上掉头发的问题。
来房东姐姐家租房子是我们第一次进入城市家庭生活,这种生活习惯和我们之前的生活习惯有很多差异,我们需要一点点慢慢适应。
不过,进入新的环境,适应新的生活,是我们应该做的,受些约束也是应该的,我们倒没有觉得房东姐姐要求过分。
只是,和我们几个同住的河北女孩絮薇,在房东不在时,俨然一副半个房东的姿态,和我们说话时脸上也总有鄙夷之色,挑剔我们几个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对。
如果她只是纠正我们的不良习惯,我们会很感激,可她的眼神和语气里分明写满了嫌弃。这让刚刚开始适应城市生活习惯的我们更加畏手畏脚。
而在房东姐姐面前,絮薇又会变得像个亲善体贴的大姐姐,总喜欢在房东姐姐面前表功,告诉房东姐姐我们哪里哪里做错了,是她纠正了我们,她会慢慢教我们的等等。
我真的想象不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为什么可以虚伪到那个程度,做个心地和外表一样干净的人不好吗?
不过,因为我们三个的确是土包子进城,笨嘴拙舌,不会在房东姐姐面前巧舌如簧,只能任絮薇尽情表演。
当自以为是的精明人开始努力表演,老实人只能默默地做观众。
到了东北之后,大家说的要么是普通话,要么是东北话,我们家乡的方言,在这些语言里是那么突兀,很多人表示听不懂。
可我之前并没有学过普通话,根本不会讲。语言上的障碍,相当于在我和别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隔绝了我与别人的联系,生生将我封闭进了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
好在,刚入学时首先迎接我们的是军训,不需要讲话,只需按教官的要求站好军姿或者跑步就行了,同学之间也没有那么多交流的时间和机会。
令我最担心的是军训结束后的教室生活,处在这片密闭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远比在军训场上要频繁得多。因为语言上的障碍,我只能保持沉默。
那段时间,我很忧虑,除了自己静静地看书,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发呆,挖空心思地想怎么突破语言障碍。
回到宿舍,则一个人捧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练习发音,用最笨的方法学说普通话。
有天中午,一个身材中等、长得壮壮的男孩笑眯眯地走到我位子旁边与我打招呼,他的口音让我感觉是那么亲切,对我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直觉告诉我,我大概可以与他交流。
那天,我开口说了入学后的第一句话,令我惊喜的是,他居然听得懂我讲话。
通过聊天,我知道了他叫亦初,来自安徽,他的家乡与我的家乡接界,说话口音及方言很相近!怪不得我听他说话那么耳熟,原来我们是半个老乡啊!
即便有人听得懂我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我还是没有停止学习。
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大概十几天的练习,突然有一天,我像开悟了似的,突然就能很溜地讲大段的普通话了,而且是带着东北味的普通话。
外地的人听我讲话,都以为我是东北本地的,可见我的普通话有多纯正的东北味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能与人交流了,这给了我很大的自信。
与我同来东北的芜青和笑颦,在普通话的学习上显然比我慢了一些。我在和她们两个说话的时候,都是用家乡话,只有和其他人讲话,才会用我新学的东北普通话。
芜青和笑颦总是嫌弃我讲家乡话,说一直讲家乡话,学说普通话就更难了。可是,听着她们两个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我觉得还不如直接讲家乡话听着顺耳。
我与芜青和笑颦的分歧,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开学没多久,学校要搞一场文艺汇演,各个班级有艺术才华的人都在忙着排练节目。鉴于我唱歌跑调,跳舞四肢僵硬,只能一直置身事外,专心自己的学业。
一个微风和煦的清晨,我从房东姐姐家住的小区出来正往学校走,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喊我。我转过头,看到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活力四射的漂亮女孩。
我疑惑地问:“你是在叫我吗?”
女孩笑得像花儿一样好看,说:“是啊,就是叫你。”
我接着问:“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女孩笑眯眯地说:“我现在正在排练一个舞蹈,演员不够,你愿意来跟着我学跳舞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问:“你觉得我可以学跳舞吗?”
女孩说:“可以啊!”
我不自信地说:“我没有任何基础的,我四肢不协调的。”
女孩给了我一个信任的眼神,说:“只要你愿意跟着我学,就能跳。”
我刚要再次拒绝,女孩又冲我一笑说:“下午放学后,在东教学楼大教室排练,咱们不见不散哦!”
自那之后,我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除了睡觉几乎不回租住的房子。
关于房门钥匙,一直在芜青和笑颦的手里。
可是,在一天晚上回去睡觉时,芜青和笑颦突然问我要房门钥匙,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芜青说:“我们中午回来时,把钥匙放在床上忘记拿了,晚上回来就不见了,还以为是你拿了呢。”
我回她们说:“我白天根本就没有回来啊!”
这时,絮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丢房门钥匙可不是小事情,如果钥匙被坏人捡去了,那这整个房子里的东西都不安全了,房东知道了肯定会让你们换门锁的。这个锁是防盗门的锁,一把要一百块钱,再加上几把钥匙,大概需要不到二百块钱。”
在我们上学的那个年代,二百块钱不是小数目,那相当于我一个多月的生活费,相当于芜青和笑颦一个月的生活费。
芜青和笑颦听到絮薇的话,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钥匙,把床铺都掀了,还是没有找到。
最后,芜青和笑颦泄气地说:“看来真丢了,要不咱们三个凑钱换锁吧!”
我经济上本就不宽裕,钥匙也不是我弄丢的,所以我不太同意凑钱。
芜青和笑颦觉得那把钥匙是属于我们三个的,现在丢了,理应我们三个一起凑钱换锁。见我不同意,她们两个便一起出言挤兑我。
那段时间,我心里憋屈极了,后来实在难过,就和班级一个玩得比较好的女孩梧忆讲了。
梧忆建议我搬去她那里住,我也着实想搬家,就和梧忆一起去见了她的房东。
梧忆的房东是一个老太太,梧忆称呼房东为奶奶,我也就跟着叫奶奶。
奶奶听说我想搬到她家里住,很是欢迎,说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搬过去。
在一个周末,我和房东姐姐清算好房租,将自己的行李简单打包,就要搬去奶奶家。
和我一同住进房东姐姐家的芜青和笑颦,听说我要搬走,没有任何表情和情绪,哪怕是装出来的挽留也没有,像是和我从来不认识似的,她们该说说该笑笑,对我不闻不问,简直冷漠得可怕。
当我将床铺上的东西全都清理干净,还未走出租住的房间时,笑颦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我曾经住过的床铺上。她的行为给我的感觉,好像是早就盼着我走,现在终于把我盼走了的如愿以偿。
真的有点寒心!
在远离自己家乡的关外,说着同一种口音的故乡人难道不应该比别人更亲近一些吗?想不到,居然比其他人更冷漠,而这种冷漠更让人彻骨。
在我搬去奶奶家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在校园里遇到了芜青和笑颦,她们看到我后,显得很亲热,告诉我那把丢失的钥匙找到了,是在曾翻找了几百遍的床下找到的。
她们猜测说,一定是絮薇把钥匙藏起来了,后来又故意放到了床下,因为她们将钥匙放在床上忘了拿那天,只有絮薇一个人在宿舍。
那天,芜青和笑颦拉着我讲了很多话很多事,除了和钥匙相关的,其他的我一句也没有记住。
经过岁月的洗涤,对于芜青和笑颦当初的挤兑和冷漠,我心里已没有任何怨恨和委屈,提起她们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感觉:那两个人,我并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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