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文社在钟鸣的领导下,逐渐成为中南文理学院很有名的学生社团。那时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学校礼堂内都有社团的演讲活动,南风文社也经常在这里举办演讲。钟鸣天生就是个演讲家,声音洪亮,学识渊博,再加上语言犀利,所以每次他一上台,还没开口,台下就是掌声一片。礼堂很小,只容得下两三百人,可是在钟鸣演讲的这一天,门口,走廊上,都挤满了人,乃至窗户上也趴着不少听众。
每次演讲结束,钟鸣因为受到掌声鼓励,总是兴奋不已,所以演讲结束后他往往会邀上三五个人到酒馆去喝酒,一边喝酒,一边继续着他的高谈阔论。
那时艾琼也到了文理学院,她同样是被钟鸣鼓动到长沙来的。我见到她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她的长相,虽然不是十分出众,倒也显得文静端庄,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怪不得吴磊会对她一往情深。艾琼说她爹妈死活不让她来,说她年纪这么大了,要嫁人了,甚至还为她物色了婆家,可是艾琼从叔叔那里借了点钱,就一个人提着两包衣服,坐公共汽车到了长沙,钟鸣为她在我们住的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到校不久,她也成了南风文社的会员。
每天下课后,艾琼总是跟在钟鸣身边,如影随形,十分相投。到那时,我才明白艾琼为什么要拒绝吴磊了。
看着钟鸣和艾琼情投意合的样子,我想如果淑英能到长沙来读书,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我们也可以象他们一样,出入相随,朝夕相处。我给淑英写了一封信,特别提到她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来长沙读书,我想以她的基础,考过专科之类的学校还是有可能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收到淑英的回信,她说看到信后,犹豫了很久,连做梦都想着来长沙,几次想跟父母提出来,可是话到嘴边,一看到卧床不起的爹,她就犹豫了。去年她哥跟她叔去了江西做事,如果她再去读书,就只剩妈一个人照顾她爹了,毕竟妈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留下她一个人照顾爹,让她不放心。而且自从爹瘫了之后,家里实在供不起她的学费了。
看了信,我很是感动,觉得她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孩,可是她也不能就这么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啊,我打算暑假的时候到她家去一趟,当面动员她前来读书,如果只是因为学费问题,我可以跟父亲说说,要他帮淑英交学费。可是随后发生的很多事情,让这个计划未能实现。
钟鸣因为擅长演讲,在学生中影响很大,被推选为校学生会主席,他上任不久,即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
当时全国很多高校组织了反战示威游行,北京上海的高校率先发动,不少地方群起响应。南风文社碰头时,郭老师提出组织一次大游行的动议,以响应北京、上海的高校,我们听了,都感到十分兴奋,一致表示赞成。然后郭老师亲自进行筹划,安排任务,分头行动,确定三天后举行大游行。
我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关于组织游行的方案和郭老师的一封信,送到国医专科学校教导处唐主任手中,让他们也发动学生一起参加。国医专科学校在河对岸,临行前,郭老师交代我,把文件放在雨衣中,上船后把雨衣放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船上如果碰到警察,搜出了文件,坚决不能承认雨衣是自己的。
为安全起见,钟鸣要武惠和我一起去,武惠是艾琼的同学,也是南风文社的会员,长相虽只一般,但活泼开朗,热情大方,而且同是湄阳老乡,所以平时接触比较多。
我按照郭老师的吩咐,把文件放到雨衣中,那天并没有下雨,我只好用手拿着雨衣,武惠手中则拿着一本书。在渡口等船时,武惠显得有些紧张,一时拿起书来看,一时又放下。
“是不是有些紧张?”我问她。
“嗯,有一点。”她点了点头说,“你好象一点事都没有。”
“我打过仗,所以不怕。”我装作略无其事的样子说,其实心里也有些紧张,但觉得在女孩面前不能露怯。
上船后,我把雨衣放在靠机房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和武惠坐到靠门口的地方,武惠上船后就拿起书来读,可是看她读了老半天,还是原来那一页。船行到江中时,还没看到警察,我以为今天不会检查了,可是轮船快到岸时,突然从船舱中出来两个警察,说是例行检查,将每个人的行李挨个翻了一遍。一个警察走到放雨衣的地方,我的心直往上冲,以为这下完了,武惠也把书放到了凳子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警察手中的雨衣。但警察只是拿起雨衣看了看,又放了下去。船靠岸时,我走过去拿起雨衣,装作没事似地和武惠一起上了岸,可是刚走过跳板,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喂,那个拿雨衣的。我和武惠都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了一眼,以为被警察发现了什么,回过头去,看见有人手中拿着一本书在向我们招手,刚才走的时候,武惠把书忘在了坐位上。我赶紧把雨衣递给武惠,转身去接了那本书,心里还砰砰直跳。我把书递给武惠时,她悄声说:“刚才吓死我了。”
把文件送到后,回来的路上顿感轻松了许多,武惠又重新变得活泼起来,不时地说着笑着。登上渡船后,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武惠却把我拉到船头,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暮霭,几只轮渡在江中来回不停地穿梭着。
“你手上有几个罗?”武惠忽然问我。
我把手指伸给她,她每个指头都看了一遍,说:“怎么才一个罗?”
“你有几个罗?”我问她。
“你猜?”
“五个?”
“不是。”她摇了摇头。
“三个?”
“也不是。”
“我猜不到。”我说。
“你自己找。”她把左手伸了过来。
我拿着她的手指一个一个看了一遍,也只找到两个罗。
“你比我也只多一个。”我说。
“你知道一罗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一罗穷。”
“两个罗呢?”
“二罗富。”她不无得意地说。
“那你将来命好。”我嘲讽她道。
“我的命不好。”她说。
“你怎么知道?”
“算八字的说我中年会有道坎。”
“算八字的你也信。”我为她的迷信,不觉哈哈笑了起来。
“中年还有那么久,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武惠说。
说到命运的时候,两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似乎在想着各人的事情。我倚着栏杆,望着江流,不觉升起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江水浩荡,奔流不息,不知流走了多少历史人物,而现在,我们这些人,又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在这里奋斗着,拼搏着,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呢?轰轰烈烈,出人头地,还是平平庸庸,一事无成?
“喂,在想什么?”武惠拉了一下我的衣袖说。
我回过头来,看见她望着我开心一笑,河风吹过来,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她脑后的水面,铺着一道艳丽的残阳,这道残阳正好衬托着她活泼的笑脸,我看了,心中不觉为之一动,她虽然不是很漂亮,但热情开朗,活泼大方,尤其是眼睛望着你的时候,闪现出一种热切的光来。我脑子里竟猛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我们是恋人,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走到一起,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可是一想到淑英,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见异思迁,我赶快挪开眼睛,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第二天晚上,钟鸣安排我和几个同学在教室里做小旗,艾琼、武惠和另外两个女同学负责裁剪,我和几个男同学负责在旗子上贴标语,每面小旗上写着一句口号,“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要民主”。一共做了一千多面旗子,做到凌晨一点多还没有做完,这时学校训导处主任陈敬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在做反战的旗子,大声喝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大家都吓了一跳,武惠下意识地要把旗子藏起来,可是这么多旗子摊在桌子上,想藏也藏不了,只好木呆呆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陈主任要没收我们的旗子,武惠和他争执了起来,陈主任抱着一捆旗子就往外走,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上去,一把将他拖住,陈主任回过头来呵斥道:“你想干什么?”
他要拿着旗子往外走,我要从他手中把旗子夺回来,两个人推推搡搡,不觉扭在了一起。
这时钟鸣走了进来,将陈主任拉到教室外面,跟他解释,讲了半天后,钟鸣走进来对我们说:“回去,别搞了。”
我们放下旗子,准备往外走,钟鸣又说:“把旗子都放到包里,带回去。”
武惠指指外边,担心陈主任会抢旗子,钟鸣说:“没事,我跟他说了,我们不搞了。”
我们收拾好旗子,走出门口时,陈主任仍在那里盯着,他板着一副脸,冲着我说:“明天你要写出检讨,送到我办公室来。”
一走出教学楼,我们就放声笑了起来,武惠装了个鬼脸,说:“这个老顽固,谁会给他送检讨。”
钟鸣不无担忧地说:“他可能会告诉校长,阻扰我们出校门。”
第三天,游行队伍如期离开了校园,文理学院有近千名同学集结到了校门口,队伍的最前面,两个男同学举着一条横幅:“反内战,要和平大游行。”艾琼和武惠将我们做的小旗子分发到每个同学的手中,有个男同学甚至在衣服的背面写上“反内战,反饥饿”的字样,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原本担心校长会出面阻止,但校门口没有一个校领导,甚至还有几个年轻老师出现在游行队伍中,给了我们莫大的鼓舞。
钟鸣是这次游行的总指挥,他站在队伍前头,大声交待着游行的线路和注意事项,可是人声嘈杂,我在后面一句也没听清楚。他讲完后,队伍便开始向前移动起来,一千多人的队伍,看上去声势浩大。我们担心会遇到警察,可是一路上虽然看到不少警察,却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扰我们,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街道上聚集着很多看热闹的市民,也有不少年轻人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当中。刚出校门不久,国医专科学校又有几百名学生融入到了大队伍中,两股队伍合到一起时,人群中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坚决反对内战!”“反对独裁,我们要民主!”
口号声此起彼伏,象汹涌的波涛一般,在城市的上空翻滚着。
眼看就到省政府了,天上突然传来一声炸雷,武惠抬眼望了望天上,说道:“糟了,要下大雨了。”
“但愿只是打打雷。”我也颇为焦急地说。
但话音未落,又来了一声炸雷,随着雷声,雨也跟着下了起来,开始还只是小雨,队伍仍然整齐地往前走着,可是不一会,雨点越来越大,迅速变成了泼飘大雨。先是几个女同学在雨中叫喊着,躲到了街边的屋檐下,接着男同学也跟着躲了起来,等走到省政府广场时,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十个人。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每个人都被淋得落汤鸡似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让人不住地打着冷颤,不少人打起了喷嚏。
“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抱紧胳膊,叹了口气说。
“我们怎么办?”武惠问,她的头发,衣服都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尤其是衣服湿了之后,显得鼓鼓囊囊的,我看了一眼,心里竟不觉为之一动,赶紧把目光移了开去。
“算了,我们回去吧。”钟鸣一脸无奈地说。
回到学校里,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只有钟鸣一个人仍然毫不气馁,通知南风文社的几个骨干,晚上继续到郭老师家碰头。
在去郭老师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似乎预感到今晚可能要出事,没想到那天晚上果然出了事。
到郭老师家中后,我与钟鸣发生了争执,钟鸣提议第二天继续组织游行,说是趁热打铁。我说第二天就游行,时间上来不及,而且第二天继续下雨怎么办,不如干脆推迟几天,等天气转晴了再说。其他几个人有附和钟鸣的,也有赞成我的。正当我们争论不休时,突然听到楼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本能地站起来想把电灯拉灭,郭老师抓住我的手说:“别拉,外面的人看得到。你们都坐着别动,等下有人来了,说是正在听我讲解作业。”
郭老师朝楼下喊了一声,要他爱人去开门,然后每人发一个作业本给我们。
几个便衣闯了进来,为头的是个平头男子,望着我们问:“谁是郭昭正?”
郭老师缓缓站起来说:“我就是,你们有何贵干?”
“跟我们到调查统计局去一趟。”
“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
我们以为只是来抓郭老师的,但平头男子指着我们几个同学说:“你们一起去。”
两个便衣押着郭老师走在前面,我们几个同学在后面跟着。门口停着一辆军用敞篷车,便衣们将我们一个一个推上车,郭老师的爱人肖老师也被他们一人抓住一只手臂,用力推了上来,肖老师没有站稳,往前打了个趔趄,郭老师赶紧拉住她的手,悄悄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刚上车不久,就开始下起雨来了,雨不大,淅淅沥沥,一点一点打在脸上,让人感到又冷又湿。大家站在车上,都默不作声,我望着街道两旁灰暗的树木和房屋,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命运。
汽车开到了调查统计局,特务们连夜分开对我们进行了突击审问。
提审我的是一个留胡子的中年人和一个疤脸年轻人。他们将我的双手绑住,吊捆在一根柱子上,然后胡子坐到我对面,问我:“你是不是共chan党员?”
我摇摇头,说:“不是。”
疤脸男人站在一边,手中拿着一根鞭子,这时走过来,一句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鞭子。而胡子装作没看见似的,仍然冷静地问我为什么要去游行,如果我拒绝回答,疤脸男人就会走过来用力抽上一鞭子。他用力的时候,咬牙切齿,额头上筋脉尽现,整个脸都改变了形状,左边脸上的那块疤痕也从脸上突了出来。
这样连续审问了几次,我的手上,脸上被抽出了几道深深的裂痕,在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真想坦白自己是共chan党员。可是一想到这样做就变成了人所不齿的叛徒,况且我能交待的只有郭老师和钟鸣,可郭老师是我最尊敬的老师,钟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把他们出卖了呢?这样一想,就依旧咬紧牙关硬ting着。
“这小子年纪轻轻,骨头倒挺硬的。”疤脸男人抽了几下,喘着气说。
“年轻不懂事,被人利用了。”胡子颇为同情地说。
“这些家伙书不读书,要去搞什么革命,以为自己是个角色。”疤脸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们提审了几次,见没问出什么,就懒得来审了。几个同学,每个人都被打得遍体鳞伤。钟鸣有次回来后,挽起袖子,抚摸着被打的伤疤说,将来我们出去了,都成了英雄人物。
他本来是做笑话说的,可是我们几个人都没有笑,因为对于还能不能出去,大家心里都没有底。监狱中不时有犯人被提出去枪毙,每次看到走过去的犯人时,我的脑子里就会想到,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如果我的生命都不存在了,我所为之奋斗的那些理想和正义,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甚至感到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安安心心地完成学业,毕业后回湄河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淑英,每当我躺在阴暗潮湿的草席上,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她的那张灿烂而单纯的笑脸,还有那双大大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心里想着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
有次我和钟鸣讨论这些问题,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钟鸣颇不以为然,他说我们并不是为了个人的幸福来参加革命的,我们是为了全中国人的幸福,为了建立一个更公平、更平等的社会才投身革命的,即便献出了生命,那也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
看到钟鸣说这话时坚毅的表情,我又为自己的担忧感到惭愧,觉得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而从心底里佩服他是一个真正的、大无畏的革命者。
在监狱里呆了两个多月时间,忽然有一天,看守打开门,冷冰冰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听了心里一惊,以为自己离去的时辰到了,怯怯地问看守什么事情。看守仍然冷冷地说:“你出来就知道了。”
我感到双腿一阵发虚,说话的声音都软了下来,同监的人都看着我,甚至有人跟我握手告别。钟鸣也拿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说了声:“一路好走。”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似乎我们行将永别了。
“没事。”我故作泰然地说,其实我感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抖。
走出监房时,那种后悔的念头又涌了上来,当初为什么没有听父亲的话,为什么不潜心读书。这种念头刚一出现,我又责备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一个人活着就应该为大多数人谋取利益,每个人都是要死的,为人类的解放而死,是死得其所。想到这里,我又感到热血沸腾,脚步也变得坚毅起来。我望着走道两边的狱室,看着那些张望着我的犯人,不觉把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
看守领着我一直走到监狱门口,我想门口一定守着一排持枪的士兵,走出门去我就准备高呼打倒国民党,共chan党万岁。可是让我意外的是,门口空空如也,一个士兵也没有。我回过头去不解地望了看守一眼,看守说:“你被释放了,回家去吧。”
我还想问他什么,看守却砰的一声把铁门关上了。
我自由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仿佛是在做梦。我举起自己的手碗,晃了晃,又用指甲捏了捏,感觉有些痛,显然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我自由了!我没想到自由会来得如此容易!我望着蔚蓝的天空,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所看到的一切,房屋,街道和树木,仿佛都变得有生命了一般,在眼前欢快地跳动着,我不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只有经历过生死关口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这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即便是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书房里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能体会到当年那种说不出的轻快和兴奋感。
可是被抓的有七八个人,怎么就放了我一个呢?钟鸣他们怎么没有放出来?正当我疑惑不解时,看见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黄色军用汽车,穿着一身军装的楚怀北,正踩在汽车踏板上抽烟。
“过来。”他朝我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楚怀北的脸形酷似父亲,个头也跟父亲差不多,只是瘦了很多。几年不见,他显得更加神气了。当初他在长沙读书时,因为班上一个女同学和人打架,把一个男同学的腿打断了,被学校开除。回来不久,又把东河镇王寡妇的肚子搞大了,王寡妇的哥哥带着一帮人到洲上来评理,要把王寡妇嫁给楚怀北做老婆,那寡妇比楚怀北大了将近十岁,楚怀北和她来往,不过是无聊时图个好玩,哪里想讨她做老婆,见王家不肯罢休就一溜烟跑到四十四军当兵去了。父亲只好赔了人家一百多两银子,才把事情了结。没想到他到了部队,倒是如鱼得水,现在竟升到了副团长的位置。
我走了过去,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他斜瞅了我一眼,“我不来,你还出得来?”
“谁叫你出面了?”
“爹叫我出的面,不是他求我,我才懒得管你的事。”
“我那些同学呢?”
“你那些同学都是**分子,你想怎样?你自身都难保,还想救他们?”楚怀北揶揄道。
我以为中统查出了他们都是共chan党员,不觉心里凉了半截,半天没有做声。
楚怀北那个时候已经是长沙警备团的副团长了,由他出面将我保了出来。车开到警备团后,他就下去了,他安排司机将我送回到梨花洲。临走时,他恶声恶气地对我说:“你老实呆在家里,少跟**分子掺和到一起。”
“我的事不要你管。”我说。
“不识好歹。”楚怀北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气乎乎地走了。
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高兴地笑了起来,连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而父亲却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他是生气了。母亲说,你爹听说你被抓了,几天睡不着觉,跑到长沙去找你哥哥,你哥说要花银子疏通关系,所以他又跑回来,卖了十多亩田,凑足三百两银子,又送到你哥那里,才把你保了出来。
“你看你爹,头发都白了不少。”母亲指着父亲的头发说。
我看了一眼父亲的头发,果然白了很多。
“崽吔,你何解要去闹事?又不是没有饭吃?”母亲责备道。
“你不懂。”我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心想跟他们解释,他们也理解不了。
过了几天,我跟父亲说要继续去长沙读书,他看了我一眼,有些生气地说:“还去?命都保不住。”
“那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你到城里去上班。”
“政府太腐败了,我不去。”我想起上次在卫生局上班的情形,拒绝再去政府上班。
“那你想干什么?”父亲问我。
“我想教书。”我听说永玉在在湄河育才小学教书,便也想找份教书的工作。
“你有办法?”父亲磕了磕烟筒,问我。
“我去找找原来的老校长。”我说。
对于要不要继续回长沙读书,我心中其实犹豫不决,有时甚至想偷偷溜回去,可是看见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和日渐增多的白发,又觉得于心不忍,如果我偷偷走了,不知他又要急白多少头发。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我去了一趟湄河中学,找到校长谢蕴贤,他对我还有些印象,说我读书很用功,知道我后来在中南文理学院读了几年大学,所以答应得很爽快,要我下学期开学后就去上课。
没过多久,钟鸣也被放了出来。他回湄河时,特意来看了我一次,说他们之所以能出来,是学校出了面,但他家同样花了不少银子,还有那几个同学家中都花了不少钱。我笑道:“腐败有腐败的好处,出了事可以用银子买出来。”
钟鸣也笑了起来,说:“我们要推翻这个腐败的政府,却又享受着腐败的好处。”
“郭老师出来了没有?”我问钟鸣。
“没有。”钟鸣叹了口气说,“他们查出郭老师是中共长沙特委负责人之一,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他们怎么查出来的?”
“他们盯上郭老师已经很久了。”
郭老师和他爱人肖老师在监狱中被关了一年多时间,最后被秘密杀害于伍家岭。临刑前,郭老师写了一首诗,“求道忘生死,千秋有是非。”
解放后,我才听说师母肖老师的故事。肖老师不到三十岁,有一个儿子还只三岁多。他们被抓后,肖老师以为很快就能出狱,将儿子临时托付给了一个亲戚,没想到在监狱里关了一年多。监狱长几次对她动手动脚,都被她严词拒绝,可是后来监狱长骗她说可以帮忙将她保释出去,让她带着儿子远走高飞。所以当监狱长对她实行奸yin时,她几乎未作任何反抗。她脑子里想的,或许是他能想办法把自己放出去,让儿子有个依靠。监狱长骗了她几个月时间,直到她和丈夫一起走向刑场时,她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
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感到十分气愤,觉得纯粹是造谣中伤,肖老师是个很坚定的女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可是当我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时,却又相信它可能是真的,革命者同样是人,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弱点。很多年中我们把革命神化了,以为只要是革命者就具有钢铁一般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