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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湄河水灾
    在我去湄河中学任教之前,梨花洲上发生了一场水灾。

    我们住的梨花洲,与湄河县城隔水相望。所谓洲,其实只是由泥沙堆积成的一片狭长地带,平时枯水季节,洲与河岸是连在一起的,只在每年的春夏之间,因河水上涨,靠河岸的一片洼地被淹没在水中,这片狭长地带就变成了洲。

    洲之所以被称之为梨花洲,是因为在洲的北端,种植了很多梨树。听父亲说,梨花洲原是个荒洲,杂草丛生,荒无人烟,在明末清初之际,先人们为躲避战乱,从山西南迁到了这个洲上,为改变洲上的居住环境,在开垦荒土的同时,也种植了大量的梨树。

    涨大水那天早晨,我还在床上睡觉,猛然听到福嫂在外面喊,涨水了,涨水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跑到门口去看,只见眼前一片汪洋,洲上大部分土地都淹没在河水中了,长工老金站在台阶上,用一根棍子在水中比试了一会,抽出来看了看说:“还在涨,又涨了一寸。”老金原是渡口的艄工,也是本族中人,为人老实厚道,忠于职守,无论是冰天雪地,还是半夜三更,只要有人喊过河,他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渡船撑过去。他的报酬则由父亲负责,但并不实际付给他工钱,而是租了五亩田让他种,不要他交租罢了。老金后来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听不到对岸的喊声,便由他儿子顺生接了他的手。但老金对父亲说,他耳朵不行了,种田还行,所以,父亲又叫他到家里做了长工。

    河水已经涨到了门前的阶基下,眼看就要漫上阶基,涨到院子中来了。

    父亲站在门口,穿着一件黑布长衫,手里拿着根铜烟杆,望着满河的大水,显得忧心忡忡。他吧达吧达抽了几口烟,磕掉烟灰,叹了一口气,对站在身边的母亲说:“今年只怕又没什么收成了。”

    “仓库里还有几十担粮食,总能应付过去。”母亲宽慰他说。

    “我们能应付,那些佃户吃什么?”

    “涨水了,上面总会想办法。”母亲说。

    “现在兵荒马乱的,上面哪还会管这些?”父亲不无忧虑地说。父亲因为当了乡长,他担心受了灾的百姓会要忍饥挨饿。

    在他任乡长的这两年,称得上风调雨顺,除了征收应征的捐税之外,从不额外生事,所以一乡百姓赖以安居乐业,东河境内秩序井然。父亲虽然没有进过新式学堂,但读了近十年的私塾,而且此后的几十年中,一直酷嗜诗书,手不释卷,以至他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待人接物,时时处处都体现着一种读书人的宽厚,谦和,同情弱者,与人为善。在他身后的客厅中挂着一副清末著名书法家何绍基手书的对联:

    布衣蔬食,耕读传家,百代堪承。

    行善积德,忠信为宝,千秋可法。

    这幅字不仅是父亲一生的挚爱,也是他一生的座右铭。

    老金说,他在洲上住了几十年,第一次看见湄河涨这么大的洪水。

    吃过早饭,父亲要老金的儿子顺生撑着渡船将他送过河去,他要到乡政府去组织救济灾民的事宜。我因为闲着无事,想跟他一块去,便对他说:“爹,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父亲正在换套鞋,看我一眼,嗯了一声,说:“你也换双套鞋。”

    我换过套鞋,跟他一起上了船。

    顺生小心地撑着船,慢慢向岸边驶去。顺生年纪跟我差不多,小时和我一起上私塾,因为穷,上了两年便辍学了。顺生象他父亲一样,做事踏踏实实,因为长年在河中撑船,风来雨去,全身晒得象黑炭一般,他穿着件蓝布短袖,站在船头,撑着一支长篙,两只大手十分粗壮。父亲坐定之后,问顺生:“你家的田没事吧?”

    “还好,只淹了那块小田。”顺生一边撑着船,一边答道,“两块大田,都没有事。”

    “那就好,今年吃饭没有问题。”父亲庆幸地说。

    船在洪水中行走,水面上不时漂下来一根木头,一头死猪,突然看到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我以为又是一头猪,漂近了,却发现是一具死尸,穿着一身花衣服,可能是个女的。我指着尸体对父亲说:“你看,一个人。”

    “真是作孽。”父亲叹了口气说。

    “时不时看得到有死人漂下来。”顺生说。

    河岸边站着一些农民在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小船靠岸后,父亲跳上岸,回过头来要牵我的手,我说没事,也象他一样跳到了岸上。佃户楚怀贵从那群人中急急忙忙地走过来,焦急地对父亲说:“德叔,我正要去找您。”楚怀贵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论字辈是我的堂兄,这十多年中一直租种了我家五亩多水田。

    “找我什么事?”父亲问道。

    “你看我租的那几亩田,全部被大水浸了。”楚怀贵指着河边被水淹了的几亩稻田,满脸愁容地说。

    “今年只怕收不到谷了。”父亲看了看说。

    “就是罗。”楚怀贵附和道。

    “今年的租谷就莫交了。”父亲说。

    “我就晓得德叔是个好人。”楚怀贵见免了他的田租,马上转忧为喜地说,“出来的时候我就跟我老婆讲,她还不信。”

    “家里还有谷没有?”父亲问他。

    “怕还熬得几个月,年底会要去讨米。”楚怀贵又变得忧虑起来。

    “到时总会有办法。”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硬是捱不过,从我这里借点谷去。”

    楚怀贵听说父亲答应借谷给他,又变得高兴起来,连连搓着手,重复了一句:“我就晓得德叔是个好人,出来的时候我就跟老婆讲,德叔会免了我们的田租,她还不信。”

    “你回去跟你老婆讲,要她莫急。”父亲说。

    “好的,好的,我这就回去。”楚怀贵高兴地说,“早两天我照了几斤鳝鱼,等下我就送到您家里去。”

    “鳝鱼留着自己吃。”父亲笑道。

    “有大半桶,吃不完。”楚怀贵心情轻快地答道。

    我们继续朝乡政府的方向走去,快到镇上时,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嚎啕哭声。父亲听了听说,肯定是谁家死了人。我还将信将疑,但走近一个屋场,果然看见门前的坪里摆着两具尸体,都用黑布盖着,房子的后墙塌了一截。坪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不停地哭喊着,周围站了许多邻居,有人想把她拉起来,劝她不要哭了,可是刚拉起来,她又坐了下去。

    村长认识父亲,赶紧走过来,父亲问是怎么一回事,村长说昨晚山洪爆发,早晨两点多钟的时候,冲垮了她家的一堵墙,压死了她婆婆和小女儿。女人的丈夫听说乡长来了,赶紧走过来磕头,父亲一把将他拉住,说:“不要磕头,不要磕头。”

    那个女人听说乡长来了,似乎哭得更加厉害了。

    父亲叹息了几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交给女人的丈夫,说:“天气热,赶紧把死者埋了。”

    男人接过银元,点了点头,说:“准备明天就上山。”

    父亲跟村长交代了几句,便领着我一起继续往乡政府赶去。快到东河镇时,我问父亲:“这家人垮了房子怎么办?”

    “房子垮了只能由他们自己想办法。”父亲说。

    “政府一点办法都没有?”我问道。

    “你不知道现在乡政府有多难。”父亲颇有些无奈地说,“上面只管收捐收税,收的捐税,全部交上去了,留在乡政府的少得可怜,连工资都发不出。在乡政府做事的,都是些普通人家,要靠工资吃饭。他们领不到工资,就想办法去搞钱,你不让他们搞,就没人愿意来当差;你让他们搞,老百姓有怨言。”

    “这么多人家受了灾,那怎么办?”

    “乡政府能做的,是尽量不饿死人。”父亲说。

    我和父亲在乡政府呆了两天,还到附近的两个村子去察看了灾情。到第二天,各村陆陆续续将灾情汇报了上来。全乡共有十几个人死于洪灾,几十户人家垮了房子,靠近河边的大部分田土,禾苗被洪水冲毁,已经颗粒无收。父亲赶紧向县政府打了赈灾的报告,希望县里能有救灾款拨下来,可是报告打上去了,没有任何回音。父亲知道等不到结果,便将各村的大户人家召集到一起,商议救灾事宜。父亲提出每家大户按田亩数捐赠粮食和棉被,并承诺带头捐粮三十担,棉被十床,银子五十两。大多数大户人家都表态支持,可是有两户提出了异议,一户说他们那地方没受灾,没有灾民要救济;一户说他自己家里也遭了灾,淹了几十亩稻田,捐不出粮食来。父亲说不捐可以,如果有灾民到你们家里去吃大户,就莫怪乡政府不管。那两户人家便不说话了,事后还是勉强捐出了十几担粮食。

    在父亲的发动下,东河乡基本上做到了让灾民有饭吃,有衣穿,有被子盖。

    父亲虽然带头捐粮捐款,带头减免佃户的租金,但仍因征收不力,受到范县长的严厉呵责。

    湄河县沿河的乡镇大都受了灾,本应减捐减税,可是范县长是个武人,全无半点恤民之意,在大灾之年,不仅没有任何减免,反而以筹集军粮和国防建设为名,在正常的捐税之外,新增了好几个名目。

    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把任务分派到各个村去,但毕竟农民的承受能力有限,再加上受灾严重,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余钱余米交捐纳税?可范县长十分蛮横,勒令各乡不交税,就抓人。父亲只好带着保安队去各家催捐,甚至还绑了两个拒交的农民,可是那两个被绑农民的老婆,带着几个小孩哭哭啼啼跟在后面,快要走到乡公所时,父亲心一软,又将他们放了回去。

    因为父亲的宽厚,东河乡成了全县的落后典型。范县长在大会上责骂父亲是“妇人之仁”,是饭桶,并扬言完不成任务,就先拆了你家的房子。父亲挨了责骂后,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磨墨写字,写过的宣纸堆满了一地。母亲见他脸色发黑,郁郁寡欢,问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乡长只怕是当不下去了。”

    “你又没做错事,怎么当不下去?”

    “完不成任务就要拆房子。”

    “那你先把别人的房子拆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楚某人下得这个手?”父亲不满地看了母亲一眼说。

    这一年冬天,因为受了灾,乞丐比平时多了很多。老金看见来了乞丐,总是吆喝着把他们赶走,吆喝不走,就威胁着要放狗,乞丐看见门口拴着一只大黄毛狗,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有次父亲在家,看见老金赶乞丐,大声对他说:“老金,给他碗吃的。”

    老金说:“我怕他们知道老爷好,会一路路地跑过来。”

    父亲说:“他们也是可怜人,不然,哪个愿意出来讨米?”

    父亲说这话时,声音小了很多,估计老金没听到,所以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福嫂听到了,赶紧进去盛了一碗米出来,倒在乞丐的布袋中。

    五十老倌是洲上的常客,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到洲上来一趟。五十老倌腿有些瘸,拄着根拐杖,走路一拐一拐的,肩上背着个白色布袋,上面布满了油渍,已经又黑又脏。五十老倌是郭家湾人,早些年也还算殷实,家里有十几亩田,因为儿子郭四满不争气,喜欢打牌赌钱,没几年时间,就把十几亩田输了个精光。他长年不落屋,对父亲五十老倌也是不管不顾。前几年,五十老馆还在外面打点短工,混口饭吃,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只好四处乞讨。

    因为是熟人,父亲总是留着他扯扯闲谈,吃过饭,还让他抽袋烟,再叫福嫂盛两碗米过来,倒在他那个又黑又脏的布袋中。那年冬天,外面下着大雪,老金打开槽门的时候,看见梨树底下堆着一堆黑影,走近去一看,竟是一个人倒在地上。回来告诉父亲,父亲让他把那人背到院子里。放到椅子上一看,竟然是五十老倌,大约是走到洲上又冷又饿,晕倒在雪地里。父亲略懂医术,让老金把五十老倌安顿在厢房中,给他把了把脉,开了一张药单子,叫老金去镇上检了几付药,回来熬好灌了进去,只吃了一碗药,五十老倌便苏醒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你还出来干什么?”父亲问他。

    “没吃没喝的,家里怎么呆得住?”五十老倌叹了口气说。

    “你在这里住几天,把病养好了,再回去。”

    “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我现在就走。”

    五十老倌掀开被子,硬要起身回去,父亲按着他的身子说:“你这样子怎么走得?再倒在地上,就没命了。”

    “我这老不死的,死了还干净些。”他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在床上躺了下来。

    五十老倌那次在我家住了两天,到第三天,天气放晴了,雪已开始融化,他无论如何要回去了。临走时,父亲叫福嫂盛了几升米放到他布袋中,又拿了件旧棉袄,叫他穿上,五十老倌一边穿着棉袄,一边抹着鼻涕,满怀感激地说:“德老倌,你还救了我这条命干什么?就这么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父亲磕了磕烟筒说。

    父亲因为征收不力,不仅受到范县长数次呵责,到年底还受到记过处分,父亲一气之下,递上一份辞呈,回家种田来了。

    父亲拥有的土地,都是从祖父手上继承下来的。祖父一生吃苦耐劳,省吃俭用,费尽心血积攒了上百亩的土地。父亲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在经济上懒于算计,再加上乐善好施,所以他当家以后,再没有添置任何土地,在我被抓那年,还出售了十几亩水田。这些土地除租了几十亩给人耕种外,家里还请了两个长工。父亲辞职后,又象过去一样亲自干起了农活。

    农闲时节,父亲仍然耽于读书写字。父亲的书房就在客厅旁边,布置得精巧洁净,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书桌,书桌上除笔墨纸砚之外,还堆着一叠他常看的书,我印象中的有《词源》,《随园诗话》,《唐诗别裁集》,大抵都是诗词一类的书籍。书房的门板上钉着一块他自己雕的木牌:“梨雨轩。”这是他给书房取的名字。与门相对的墙上,挂着一幅对联:“千树梨花一壶酒,半洲杨柳数行诗。”这幅对联,是父亲自己撰写的,字体刚劲清瘦,棱角分明,颇似柳字。父亲那段时间写了不少律诗和对联,我能记得的也就这一幅了。

    父亲颇以为能过一种与世隔绝、清静自在的生活,可是随之而来的巨大变革,将这种旧式的文人生活理想,铲除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