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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迎接解放
    我回到湄河后,本想按父亲说的,不再去参加地下活动,安分守己地当好自己的老师。可是和钟鸣的一次谈话,又让我改变了主意,他说现在政府这么腐败,如果都象你这样明哲保身,对国家的前途漠不关心,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他的这番话又让我变得激动起来,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为国家的前途努力做点什么,尽一个读书人应尽的责任。钟鸣答应通过省城的组织关系,让我和中共湄河县城工委接上头。没过多久,他就写信告诉我,最近会有一个叫老张的同志前来找我,暗号是你最近是不是得了痢疾,我的回答是有一个星期了。

    老张是湄河县城工委书记张以诚,三十来岁,体形魁武,方脸阔耳,天庭饱满,剃着个平头,看上去精明强干,公开身份是济民诊所的医生。他来找我的时候,戴顶毡帽,背着个药箱,在我的宿舍门口望了望,问道:“最近这里是不是有人得了痢疾?”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个招揽生意的游医,正想回答没有,突然想起钟鸣的话,马上站起来说:“是的,有一个星期了。”

    张书记走进来,握着我的手悄声说:“怀南同志,我是老张。”

    我赶紧把他让进屋中,关上门,拉上窗帘,两个人坐在床上交谈了起来。张书记是个很健谈的人,从全国形势,谈到湄河的情况,他说解放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现在湄河特需要象你这样有知识的年轻同志,为接管湄河作好准备。他要我在湄河中学发展思想进步、倾向革命的老师和学生,加入到党组织中来。

    我仿照郭昭正老师的做法,在湄河中学成立了一个学习组织,取名“青年学习会”,将平时一些倾向进步的老师和学生都动员到学习会来。当时有个国文老师叫曹锦轩,年纪跟我差不多,为人正派,也敢讲真话,所以我第一个就找了他,我刚把我的想法讲出来,他立马就表示赞同,还说要发动一些学生加入进来。永玉所在的育才小学离湄河中学不远,只有十几分钟路程,我跟他一说,他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青年学习会每个星期组织一次学习,先后学习了《共chan党宣言》、《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等著作。很多学生象我当年一样,一接触到这些东西,就倍感震惊,对未来充满着向往。永玉说他看了这几本书,非常激动,几乎一个晚上没有睡觉,这些理论太符合中国的实际了,这一百多年来,我们向西方学习,可一直是在暗中摸索,没有找到前进的方向,读了这些书后,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里比过去亮堂多了。

    “你认为共产主义能在中国实现吗?”他问我。

    “当然能。”我当时和很多投身革命的年轻人一样,对这一点几乎毫不置疑。

    张书记给我布置的第一个任务是做湄河保安大队的策反工作。

    我接下这个任务后,颇觉为难。因为保安大队,并无可靠的下线,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回来后,我跟永玉商量,问他保安大队有没有熟人,他说有个堂兄在保安大队当炊事员,无职无权,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

    正当我感到茫无头绪的时候,姐夫黄克俊到我这里来了一趟,姐夫在东河开了家百货店,他是到城里来进货的,顺便来看看我。

    我问他保安大队有没有熟人,他爽快地答应道:“有啊,黄在觉我喊堂叔。”

    “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地叫了起来,黄在觉是县保安大队的大队长,能跟他直接碰面是再好不过的了。我问他:“你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一下?”

    “当然可以。”姐夫本是个热情好事、喜欢交游之人,听说要去拜访黄队长,也不问缘由,就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明天我就去请他到兴福楼来喝酒。”

    “兴福楼很贵。”我说。兴福楼是湄河县城最好的酒店,而姐夫这几年的生意并不景气。

    “一点小钱。”姐夫颇不在意地说,“你不要管,我来安排。”

    我以为姐夫是吹牛皮,没想到第二天中午,他果然把黄队长请到了兴福楼。黄队长已有五十多岁,条形脸,留着撇胡子,姐夫看见他来了,赶紧起身去迎接,很亲热地叫着叔叔,看样子他们关系很好。黄队长见了我,只是冷淡地打了声招呼。酒酣耳热之后,我故意把话题引到时局的变化上,他的情绪变得有些悲观,说国民党只怕支撑不多久了。

    我暗示他是不是可以弃暗投明时,他马上变得警觉起来,突然拨出枪,放到桌上,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说:“这位小弟,你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姐夫赶紧打圆场,说:“怀南年轻气盛,少不谙事,说了几句酒话,叔叔你大人大量,莫跟他一般见识。”

    我按住姐夫,说:“今天没喝多少酒,我是给黄叔叔分析形势。国民党已经到了这个份上,陪着它一起去送死,值不值?”

    “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黄叔叔不必生气,我也只是个人之见,您是见过世面的人,晚辈说错了,您莫计较。我敬叔叔一杯酒。”我端起酒杯,站起来给黄队长敬酒。

    我本想在席上量明自己的身份,但看他拔枪的样子,又不能确切知道他的态度。

    饭后,我要姐夫留下来,再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如果愿意起义,我可以牵线搭桥。我自己先回去了。

    从酒楼出来后,我本想直接回宿舍,可是又担心黄在觉顽固不化,如果知道我是共chan党员,一定会来找我的麻烦,想想还是回避一下的好,就转到永玉家里去了。我把我的担忧跟他说了,永玉想了想,说现在形势发展得这样快,每个人都在考虑何去何从,就算他再顽固,把你抓了起来,也改变不了目前的局面,反而断了自己的后路,我想他应该不会轻易动手,何况你们还有点亲戚关系。

    他说的虽不无道理,但我仍然放心不下,过了半夜才悄悄回到家中,进门前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进屋后我没有开灯,就连衣躺在了床上,以便随时可以逃跑。第二天早晨,我还在迷迷糊糊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过来。我迅速翻身起床,刚把鞋子穿在脚上,准备从后面跳窗逃出去。

    “怀南,是我。”听到姐夫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一打开门,我就问他,还下意识地往外边看了看,见没人跟着,才放下心来。

    “他答应考虑考虑。”姐夫说。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好考虑的。”我有些失望地说。

    “他有家有室,当然要考虑。不象你一个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姐夫跟我解释说,他昨天之所以把枪拔了出来,装作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是因为不明白我的底细,担心我是军统特务来试探他的。我苦笑了一声说,黄队长做事真是很老练。

    我去跟张书记汇报了这个事情,张书记很镇定地说,黄在觉迟早会醒悟的,跟着国民党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不必去理他,到时他自然会来找你。

    张书记交给我的第二个任务是保护好湄河纱厂。

    国民党330师在撤退之前,要把纱厂的一批军服和棉被烧掉,并且要毁掉厂内的机器,张书记要我去厂里组织工人进行护厂斗争。

    纱厂老板王瑞祥是仲甫的父亲,所以我和永玉决定先去找仲甫,要他带我们去见他父亲。

    湄河纱厂在县城的东边,已经接近郊外了。纱厂原本只是东河镇的一家小作坊,后来搬到了县城附近,仲甫回厂里做事后,这两年果然发展得很快,工人从几十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一百多人,成为全县最大的工业企业。我们进到纱厂时,发现工厂已经停工,只有几个值勤的工人在厂门口转悠,看见我和永玉进来,就警惕地看着。

    我问仲甫在不在厂里,一个工人指着离大门不远的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说:“在那里面,一楼右边,打开门的那间。”

    我们走到门边,仲甫正坐在里面打算盘,仍然西装革履,穿得一丝不苟,我敲了敲门,他看都没看便说了声:“进来。”

    “好大的架子。”我揶揄道。

    他这才转过脸来,看见是我和永玉,惊讶地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不知道是你们。真是稀客,快请坐,请坐。”他指了指旁边的两张沙发说,“我叫人倒茶过来。”

    他朝隔壁喊了一声,便有一个小伙子端了两杯茶过来。

    “今天什么风把你们刮了过来。”仲甫坐到我们对面问道。

    “来看你这个大老板。”我说。

    “什么大老板,做点小生意。”

    “今天厂里怎么稀稀拉拉的?”永玉问道。

    “唉,最近被弄得焦头烂额。”仲甫说到厂里的事,便显得情绪低落。

    “听说国民党要你们把机器砸了?”我趁势提到了这个问题。

    “是啊。”仲甫有些气愤地说道,“330师刚到湄河时,就交代纱厂30天之内,必须制作一批过冬的军服和棉被,答应交货时付款,我们紧赶慢赶,现在军服和棉被快完工了,部队不仅不付钱,还下令要在9月1日之前将这批军服和棉被予以烧毁,把机器毁掉,我们还欠了人家几百万的货款和工人的工资,你要我怎么跟人家交待?这么多工人要吃饭,我怎么跟他们交待?”

    “你们不烧呢?”永玉问道。

    “不烧,他们就说你私通共fei,就要抓人。”

    “今天我们来,正是为了这件事,看能不能帮你们想点办法。”我把事情点明道。

    “你们是共……?”他听说我们可以想办法,眼睛为之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欲言又止。

    我和永玉会意地笑了笑。

    “有你们帮忙,那就有办法了。”他高兴地站了起来,问道,“你们打算怎么搞?”

    “组建护厂队,发给工人武器,如果330师派人来烧东西,我们就发动工人进行抵抗。”我提议道。

    “他们开枪怎么办?”

    “我们有一百多工人,谅他们不敢开枪。”永玉说。

    “也只能这么做了。”他指了指楼上说,“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他把我们带到二楼他父亲的办公室。他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个头也差不多,只是他西装革履,他父亲却是一袭长袍,两个人站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反差。

    仲甫跟他父亲说明了我们的来意,我以为王老板也会同意这样做,没想到他沉吟了半晌,显得很犹豫。

    “爹,你看这样做行不行?”仲甫问他。

    “万一,万一国民党说我们私通,私通,怎么办?”他本想说私通共fei,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王叔,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国民党大势已去,支持不了几天了,解放军马上就要进入湄河。”我开导他说。

    “我是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王老板仍然有些担心。

    “先把厂子保下来再说,厂子烧了,一切都无从谈起。”仲甫有些急了。

    “你们看着办吧。”王老板想了想,对我们说。

    我们回到仲甫的办公室,商量怎样组建工人护厂队。当时工人都已经停产回家了,我要仲甫重新把他们召集回厂,我和永玉给工人们上了一课,现在解放在即,国民党反动派在做着垂死的挣扎,妄图破坏我们的城市和工厂。工厂是我们大家赖以生存的基础,没有了工厂,我们就面临着失业和饥饿,所以,在这个非常时期,希望工人们组织起来,主动担护起护厂的使命。工人们听了后,群情激昂,一致表示人在厂在,要跟国民党斗争到底,并且马上选出了几个为头的负责人,组建了护厂队。

    那段时间,我要永玉坚守在厂里,他后来跟我说,9月1日上午,330师派了一个班过来,威逼王瑞祥把军服烧毁,工人们听到消息后,一百多人迅速围了过来,不让士兵进入仓库,有的还手持大刀,梭标,鸟铳,双方相持了一个多小时,那几个士兵见我们人多势众,不敢开枪,最后灰溜溜地走了。没几天330师就撤出了湄河。

    330师刚一撤走,城内出现了短期的混乱,一些街头混混趁机混水摸鱼抢劫店铺。大部分商店害怕被抢,都关门停止了营业,街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正当我们为城内的秩序犯愁时,姐夫找到我,说黄在觉答应起义,我听了十分兴奋,赶紧报告张书记。张书记倒显得很冷静,问我:“你当面跟他谈了没有?”

    “没有,我姐夫牵的线。”

    “你再当面找他谈一次,把我们的政策跟他交待清楚,要他做好解放前的治安工作。”

    “好的,我这就去找他。”

    临走时,张书记拍着我的肩膀,夸奖我说这事干得好,立了大功,可以保证湄河顺利迎接解放。

    我马上去了黄在觉办公室,结果碰到范县长也在那里。看到范县长,我变得疑惑起来,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黄在觉见我来了,悄悄走出来,跟我说,你来得正好,范县长想拉他上山打游击,范县长是我的上级,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我说,你既然决定起义,就不能再听范县长的了,你要果断行事,绝不可模棱两可。黄在觉点点头,说他知道怎么办了。

    黄在觉进去后,随即把自己的亲信都召集了起来,公开表示他不会上山打游击。他的一个部下甚至要把范县长抓起来,范县长见势不妙,赶紧灰溜溜地走了,只身逃离了县城。他离去的时候,我正好坐在保安大队的门卫室,看到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想这个人在湄河当了几年县长,向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为所欲为。一个失去权力的人,就象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形状和活力。

    在回来的路上,到处都可以听到人们在学唱革命歌曲,《东方红》,《你是灯塔》,《山那边呀好地方》,而就在前几天,这些曲子还是完全被禁唱的,谁唱谁就有被砍头的危险,可现在,这样的歌声不绝于耳,每个人显然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一个新的时代,等待着新生活的到来。

    解放军进城后,对保安大队进行了收编。愿意留在部队的,可以继续留在部队,不愿意留在部队的,发给回家的路费。队长黄在觉因为没有给他安排职务,所以他没有留在部队,而是回竹园老家去了。

    随同解放军一起进城的,还有南下干部工作队。当天张书记代表湄河地下党组织和他们接上了头,根据湄阳地委的指示,组建了新的湄河县委和湄河县人民民主政府,从山西过来的武健担任了第一任湄河县委书记,张书记则担任了第一任湄河县长。武书记属典型的北方人,个头高,块头大,四肢粗壮,话语不多。张县长跟他介绍说我是湄河中学的老师,湄河党组织的骨干成员,我连连点头,以为他会表扬一两句,但他只是淡然地嗯了一声,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敬畏来。县委、县政府办公地点就设立在原国民党湄河县政府办公楼内,办公楼是一栋两层的砖瓦房,仍然保存完好,虽然里面的桌椅门窗有些损坏,但很快就修复了过来。

    由张书记推荐,我担任了湄河县政府秘书室副主任,负责新政府的文件起草工作。解放后的欢喜,真是难以言表,虽然接管工作,千头万绪,每天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但当初那种压抑、愤懑、恐惧的情绪一扫而光。下班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满街贴着由我起草的各种公告,脚步陡然变得轻快起来,空气似乎也清新了许多,心里洋溢着一种暗暗的得意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