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解放后,我才弄清自己的身世。
土改即将开始,父亲因为拥有一百亩土地,肯定是要划成地主的,楚怀北临解放时逃去了台湾,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政治上不利的因素。每当听到同事议论别人的出身时,心里就感到十分纠结,也特别敏感,以为是在影射自己。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回家去。
在我给钟鸣的信中谈到我的忧虑时,没想到他的回信让我大吃了一惊,他说楚尚德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是我的一个远房伯父。我的亲生父亲叫楚尚奇,原是洲上一个渔民,三十岁了仍然光身一人,穷得家徒四壁,老娘去世时竟连棺材都置办不起。正当楚尚奇为棺材的事心急火燎,不知所措时,楚尚德过来吊孝,看见婶娘仍然躺在里屋的草席上,就知道楚尚奇置办不起棺材,磕过头后他对楚尚奇说,你到我屋里去搬几块杉木板来,赶快请木匠给你娘打副棺材,我要你嫂子再给你送几升米过来。楚尚奇当下就在楚尚德的面前连磕了几个响头。
1926年冬湄河闹革命,楚尚奇被推举为湄河县东河区农会副会长,他之所以被推举为副会长,是因为他有一只打渔的划子,可以为农会干部往来过河提供方便。1926年年底,东河乡农会斗地主,在地主的名单中,楚尚德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还排在靠前的位置。楚尚奇借口家中有事,向农会请了假,连夜回到洲上,把这消息告诉了楚尚德,楚尚德闻讯后赶紧坐船去了省城长沙,躲了几个月才回来。在随后的斗地主中,东河区斗死两个,斗残三个,斗病五个,楚尚德因为去了长沙才幸免于难。
等楚尚德回来时,楚尚奇和几个农会的骨干已经被县保安大队枪决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我出生不久,因为母亲要改嫁,我的去向成了族中长辈们担心的问题,这时楚尚德发了话,说愿意收养我做儿子。于是,我便过继给了楚尚德。
钟鸣以为我自己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所以一直没跟我提及过。听到这个消息,我又惊又喜,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过绝情,父母毕竟养育了我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他们一直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从来没有另眼相看。
钟鸣告诉我真相之后,我还是想回去当面跟父亲核实一下。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1951年春节。年三十的下午,单位的人都回家了,我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回到了洲上。
洲上的梨树已经完全落空了叶子,只剩下一些枝枒冷冷地叉向天空。走近槽门,看不到半点过年的景象。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父亲自己写了对联贴到大门上,门楣上还挂着两个红灯笼,今年的槽门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父亲看见我回来,嘴角现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明显老了,身子骨比以前佝偻了许多,说话的口气也变得虚弱起来。他的个头本来就不高,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他比我还略矮,现在就更显矮了。
“回来了?”父亲跟我打招呼。
我嗯了一声,就进到自己的房间。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不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甚至连多看他几眼都不愿意。直到很多年后,自己被当作走资派打倒,儿子永新看我的眼神里透着一种不屑和恨意,我才能体会到父亲当时的心情。吃饭的时候,父亲问我喝不喝酒,我摇了摇头,只顾低头吃饭。母亲要我吃这吃那,我只是嗯嗯地应着,全然没有一点过年的热情和兴致。父亲见我不喝酒,就自己倒了一小杯,闷声不响地喝了几口,便不再喝了。
吃过饭,父亲在客厅中生了一盆炭火。解放后,原来在我家做事的几个长工和佣人,都相继辞了工,所以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我坐到火炉边,寻思着怎么跟父亲开口,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父亲拿着他的那根烟筒,吧达吧达地吸了几口。
“爹,我想问你件事情。”在他重新上烟丝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来说道。
“什么事?”他看了我一眼说。
“我是不是楚尚奇的儿子?”
父亲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你知道了就好,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的。”父亲将烟丝上到了烟嘴里,却没有点火,拿着纸煤的手僵在了那里。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以前你小,怕你想不开。”父亲解释说。
我低下头,沉默着不说话。
“你不是我的儿子也好,免得受牵连。”父亲叹了一口气说。
我听了他这样说,心中不觉一热,差点要流出泪来,对父亲的敌意一下子少了很多。
“马上就要土改了,你不要做顽固派。”我忽然想到要叮嘱他几句。
“土地分了就分了,钱财身外之物,现在你们都长大了,不要靠土地过日子了,我也想得通。”父亲说,他对于新的政策,似乎早已有心理准备。
“有什么金银财宝,到时要交就交出来,藏是藏不住的。”我提醒他说。
“哪里还有什么金银财宝,前年为了把你从牢里救出来,还把岸上的十几亩水田卖了。”父亲感到有些委屈地说。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可是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外面的北风,呜呜不停地刮着,不时可听到附近人家传来的鞭炮声。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境,既为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而感到高兴,可又为父母的命运感到一种隐隐的担忧。我不知道这个家庭将面临着一种怎样的命运,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着一种怎样的命运。
第二天吃过中饭,我就匆匆地离开了梨花洲。母亲问我大年初一怎么还要上班,我说单位有事。其实单位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父亲在一旁看着,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神情显得有些失落。我跟他淡然地道了一声别,便出了大门。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很多年后,每当回想起我离开时他留在我记忆中的那张失落的脸,心中便觉愧悔不已。
随后不久,县委召开了土改工作会议,我坐在后排负责记录。东河区委书记董汉军在汇报东河的情况时,忽然话题一转,谈到干部家属的问题,说有些村的农会在批斗地主时有所顾忌,因为这些地主是干部家属。董汉军是和武书记一起南下的干部,瘦高个,小眼睛,留一个平头,说一口山西话,一看就是个机灵人。
董汉军说这番话或许并非针对我来的,因为干部家属是地主的,并非我一人,但我听了却感到这番话就是说给我听的,因为我是东河人,我的父亲又是地主。
武书记口气颇为严厉地说:“无论谁的家属,都必须一视同仁。无论哪个干部,都不得干涉土改政策。”
我知道自己不表个态,这一关总是躲不过的,况且我也早就想把这个事实公之于众。我举起手来对武书记说:“武书记,我有几句话要说。”
武书记嗯了一声,示意我说下去。
“武书记,张县长,我来澄清个事实。”我说道,“我是东河人,但楚尚德不是我父亲,我只是寄住在楚尚德家中。我的父亲叫楚尚奇,原是东河区农会副会长,1927年死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屠刀之下。”
话一说完,我顿时感到轻松了很多。
会场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感觉大家都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看着我,正当我感到十分尴尬时,张县长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说:“怀南同志革命觉悟高,能主动跟楚尚德划清界限,值得表扬。而且我们要实事求是,怀南同志的亲生父亲是革命先烈,属于烈士的后代,这个是我们以前不了解的。”
我知道张县长是有意为我开脱,他在作总结时又一次表扬了我的阶级立场坚定。散会后,我的内心象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样,既为张县长的表扬感到高兴,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甚至还为自己的机智和果断感到一阵沾沾自喜。可是父亲毕竟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现在喊断绝就断绝了,别人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认为我薄情寡义?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抬头看别人的眼光,老是觉得他们心里在非议着这件事情似的。
父亲在批斗会上被打得遍体麟伤。(因审核通不过,省去560字)
听到父亲死讯的那天下午,我既感悲痛,又十分震惊。消息是姐夫来告诉我的,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应该马上回去,可是一想到自己已和他断绝关系,这个时候回去,按乡下的规矩,是必定要披麻戴孝下跪磕头的,被人传到县里,无疑会成为我的一个政治污点。况且父亲已经死了,我即便回去了,也见不到父亲了。
“死了几天了?”我问姐夫。
“三天了。”姐夫说,“我和你姐姐听到消息后,当天就把你爹埋了。你娘当时要我来告诉你,我没肯,说你是干部,怕影响到你的前程。”
听他这么说,我不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姐夫走后,我一个人关在屋中默默地流着眼泪。到吃晚饭时有人来敲门,我赶紧用毛巾擦了一下脸,擦干眼泪后才走过去开门。
敲门的是永玉,他没有肥皂了,跟我来借肥皂,他进屋后见里面黑黑的,问我:“怎么不开灯?”
我随即扯亮灯,把肥皂递给他,他见我眼睛红红的,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没事。”我转过头去说。
他走后,我又把门关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一个人的命运,或许是老天早就注定了的,父亲命该如此,你也无能为力。况且,我们遇到的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大革命,革命就必定要死人。只是现在死的是你的父亲,你便感到伤心罢了。可是,总要有人为革命付出代价!不是你的父亲,就是别人的父亲。
父亲死后不久,我还是偷偷回了一趟梨花洲。那天开始下雪了,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路上心情都异常沉重。
老屋住进了好几户人家。母亲则住到了旁边的杂屋中,分房时本来要将她扫地出门的,但农会负责分房的是顺生,他说母亲一个女人家,出去了也没地方住,还是给她留两间杂屋。所谓家,其实就她一个人了。我经过老屋的正门时,遇到一些邻居,他们都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跟他们打了招呼,便进到母亲住的屋里。
看到母亲时,我几乎没有认出来,她斜躺在床上,比我上次见到时瘦了一大圈,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头发也被剪掉一大半,留下来的头发怪模怪样,一边多,一边少。她说是在批斗会上被剪掉的。她说到批斗会时,我赶紧把头低了下来,仿佛那批斗会是我组织的一样。
“你是不是病了?”我看她脸色不好,问道。
“不要紧,过两天就会好。”
“是不是发烧了?”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感到有些烫。
“有一点。”
“我跟你去买点药来。”
“不要,等下福嫂会送药过来。”她扯住我不让去。
杂屋的地面原来是平的,现在却变得凹凸不平。我问母亲:“地面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唉,他们以为下面埋了金子银子,把所有的房间都挖了一遍。”
“搜出财宝没有?”
“哪里有什么财宝?你出事的时候,你爹还卖了十几亩田,才把你弄出来。你晓得你爹这个性格,从不对人隐瞒什么,即便埋了,他也会老实交待出来。”
墙角堆着几块煤和一堆劈好了的木柴,母亲说是福嫂昨天晚上偷偷送过来的,幸好福嫂就住在老屋的厢房里。
“你姐姐这次倒是很走运。”母亲说。
“怎么走运?”
“她家的几十亩田,早几年都被你姐夫做生意赔光了,只剩下十来亩山土,荒了好几年,你姐夫人缘又好,没人为难他,只划了个中农。”母亲颇为宽慰地说。
“当年你和爹还都说他是个化生子,不会持家,现在反而因祸得福了。”
“那时怎么晓得会要土改?”母亲说。
我想起姐夫热情大方、喜好交游的样子,不觉有些想笑。姐夫对金钱一向看得很轻,他卖掉那几十亩田,原是想去做生意,没想到只几年时间就亏得一干二净,当初这事让他在家里抬不起头,如今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这是我家的地契。”母亲在被子底下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叠纸来对我说。
“你留着这个干什么?”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责问她。
“万一有一天……。”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你是做梦吧,留着这个是祸根,赶快烧掉。”我紧张地看着窗外,生怕会有人听到这句话,这可是典型的反ge命言论,让人知道了是要杀头的。而且我对这句话也极其反感,觉得母亲是个典型的顽固分子,到这个时候了,还执迷不悟。
她把那叠纸又放到被子底下,我再次嘱咐她一定要把那东西烧掉,留着是祸根,她却低垂着眼睛,不置可否。望着这个瘦弱的老妇人,虽然她是我的母亲,我仍然觉得又好气又可笑,居然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收回这些土地。可是,又觉得她十分可怜,毕竟她现在除了这一点幻想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
母亲跟我说起父亲临终前的情况,批斗会后父亲就已经不行了,福嫂要她丈夫杨启福去请医生,这医生本是平日经常请的,现在却不肯来了。母亲问父亲要不要派人去找我回来,父亲摇着头说不要。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受到牵连,他是一辈子都肯为他人着想的人。
母亲说批斗会上还有一个地主,兴隆村的曾寿吾也被打死了,曾寿吾担任过鬼子的维持会长,鬼子投降后,就回到家里养老。因为他讨了三个老婆,郭四满一边踢一边骂:你这个老不死的,看你讨这么多老婆,看你还糟蹋别人的姑娘不。
我在屋里坐了一会,感觉自己象个陌生人,多余的人,只觉喉咙里干干的,想说话,却不知要说什么好,便起身去找茶杯,母亲问我找什么,我说想喝水,母亲说茶杯都被没收了,只留下了几个碗。她起床找到一个碗,碗边上还破了一个口子,然后倒了一碗水给我。
“你今天在这里睡不?”母亲问我。
我看了看破陋不堪的房子,中间就摆着一张床,并没有我可以睡觉的地方,便说:“等下就回去。”
“要走,你就趁早。”母亲说。
“还早。”我说。其实我想等到天黑后,去父亲坟上看一看。
刚出门,就碰到福嫂端了一碗药走了过来。见到我,高兴地说:“少爷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对福嫂说:“真是谢谢你了,这个时候还过来。”
“有什么好谢的,都是一家人。我老倌担心别人看了不好,我又不当干部,怕什么?”
我转身离去时,福嫂说:“少爷你事多难得回来,你娘有我照应着。”
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感到自己连个保姆都不如。
母亲告诉我的那片坡上,隆起一座新的坟堆,我想那应该就是父亲的坟了。我在坟前跪了下来。站起身,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父亲从小把我当作亲生儿子看待,甚至把我看得比楚怀北还重一些,可是在这个时候,我却以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和他划清了界限,心中又觉得是对父亲的背叛。可是,在这样的时代,你不与他划清界限,又能怎样?无论你抱着什么样的立场,你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命运。
父亲一辈子与人为善,而最终仍然避免不了形势留给他的命运。我知道父亲只有死路一条,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而无能为力。
当我坐着渡船过江时,望着白茫茫的田野,心想革命总是要作出牺牲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还有更多的人要为此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