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淑英本来商定于1951年的年底结婚,但后来却事与愿违。
淑英家的成分,被划成了富农。之所以被划成富农,理由十分简单,一是她家送了她哥到湄河读书,如果家庭条件不好,谁送得起?二是淑英平日穿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且还带着玉镯子,只有地主富农家子女才会这么讲究。三是她家的土地全部租给了别人耕种,靠剥削过日子。我知道舅舅家为了培养儿子读书,一向省吃俭用,以前有点积蓄,几乎都花在儿子读书上了,后来治病又花了不少钱,以至淑英想上学都无力负担了。而舅舅家的那十多亩田之所以没有自己耕种,是因为舅舅被日本鬼子踢断脊椎之后,淑英的哥去了江西,家里没了男劳力,舅妈又是个小脚女人,无法下田,只好把田租给别人耕种。可因为土地不是自己耕种,便成了富农,而村里情况差不多的人家,只是因为自己耕种土地,就得以划作中农。虽然成分上只有一字之差,几十年中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淑英家的成份,影响到了我和她之间的婚姻。
土改时,因为我主动划清了与父亲的界限,得到张县长的表扬,没过多久,他就推荐我担任了竹园区党委书记。有一次我去跟他汇报征粮的事情,汇报完后,他无意中问了一句:“怀南今年多大了?”
“24。”我说。
“找对象了没有?”
“谈了一个。”
“条件怎么样?”张县长问。
“是我表妹。但她出身不好,家里被划作了富农。”我不知道张县长问的条件是什么意思,是家庭条件,还是个人条件,犹豫了一下,就说出了实情。
“怀南。”张书记听了,沉吟了半晌说:“这是你个人的私事,组织上不好干预。但你现在是区委书记,身份跟过去不一样了。你能跟自己的家庭决裂,走到革命队伍中来,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这次推荐你当区委书记,我是做了很多工作的,常委会上还有人拿你的出身做文章,我说都已经划清界限了,就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但现在你的个人问题,可要慎重考虑。”
“可是,我们已经订了婚。”我有些忐忑地说。
“婚姻问题,是你个人的事情,你慎重考虑。”张县长说。
“好的,我会认真考虑。”我答道。
从张县长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起来。张县长这番话,是为我的前途考虑,无疑是一番好意,可是他并不了解我和淑英之间的感情。我和淑英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而现在要我一下子断绝与她的关系,不仅说不出口,心中也一万个不情愿。我知道如果和淑英结了婚,淑英的成份对我的前程来说,无疑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障碍,可是我也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淑英于不顾啊。我想来想去,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跟淑英结婚。
按规定,结婚必须经过组织的许可。所以我向县委打了一份申请结婚的报告,并当面送到了武书记办公室。武书记不苟言笑,见我进来,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小心地坐了下来,把报告递给他。每次跟他汇报工作,我都感到有些拘紧。
武书记看了我的申请,沉吟了一会,问道:“小楚今年多大了?”
“24。”我说。
“对象谈了几年了?”
“三年。”我答道。
“她的家庭情况怎么样?”
“出身不好,是个富农。”我低着头,小声答道。我本不想提及这个问题,但武书记既然问到了,我只能如实回答。
武书记听说是富农,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想了片刻,对我说:“小楚,结婚是个大事,一定要慎重,你现在是区委书记,属于重要的领导干部,更要慎重,你考虑过没有,和一个富农子女结婚,会造成很不好的社会影响。再说你现在还年轻,结婚的事,可过两年再考虑。”
“可是。”我想请求他批准,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武书记把报告放到我面前,不再说什么,我只好站起来说:“那听武书记的。”
我拿着报告,从武书记办公室退了出来,一时心灰意冷,却又感到十分无奈。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跟淑英说清楚这件事情。我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有时候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它,可是无论做什么事情,心里总象搁着一样东西似的,尤其看到院里的年轻人结婚谈对象,看到那种欢欢喜喜的样子,心里便愈觉纠结。
那年中秋节,按惯例是要去淑英家拜节的,我也借故没有去。眼看当初确定的婚期就要到了,而我一直拖着,不愿与她见面,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去找她。我想给她写封信,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写了好几封,都只是开了个头,就被我撕掉了。我想托人去告诉她家里,是不是解除婚约,又觉得这样做,过于绝情。可有时候,我对自己的犹疑不定,同样感到不满意,是不是自己的革命意志不够坚定?居然在这样的小事上还拿不定主意。
她终于在婚期临近时,到竹园区公所来了一趟。
那天武书记正好到竹园来检查冬修水利的事情,上午看过现场后,下午在区公所碰头。秘书室小王进来告诉我,说外面有个女同志找我,我以为是哪个乡的干部找我有事,便悄悄走了出来,到门口看见是淑英,不觉吃了一惊。
她似乎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浅灰色小兰花披领夹衣,用红丝绳挽了两个小辫子,看上去清新动人,脸上仍是粉嫩嫩的,看见我出来时,嫣然笑了一下。要在过去,我早就兴奋起来了,而现在对于她的出现,不仅没有了半点动心的感觉,反而感到一丝隐隐的嫌恶,怪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我赶紧把她带到楼上的宿舍,关上门,生怕让武书记看见,因为如果他看见了,问她是谁,我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好。
“你怎么来了?”我故意冷冷地问她。
“来看你不行呀?”她撒娇地说。
“行,当然行。”我敷衍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开水瓶里有水,我还要到楼下去开会。”
我急匆匆地返回到会议室,心里仍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不知等下要怎样和她说清楚。武书记问我全区还有多少堤坝存在安全隐患时,我因为没有听清,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幸亏分管水利的刘副区长代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散会后,武书记一行没有在竹园吃晚饭,径自回县里去了。
我回到宿舍,淑英看见我回来了,又高兴地站了起来,我有些冷淡地说,你坐一会,我去打饭。然后拿着碗筷去了食堂,食堂师傅见我打两个人的饭菜,笑道,书记,是不是来女朋友了。我否认道,没有,来了个亲戚。我端着饭菜回到房中,淑英已经把饭桌收拾干净,把碗筷摆好。
我给她盛了一碗饭,又自己盛了一碗。
吃饭的时候,我想找点什么话跟她说,可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她似乎意识到我心中的纠结,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则坐到床上。
“我们那里办起了学校。”淑英说。
“你当老师了?”
“他们不让我当老师。”淑英委屈地说。
“为什么?”
“她们说我出身不好。”看得出,这事让她很失落。
看她这个样子,我都不忍心把要说的话挑明。可是不说出来,这么一直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英子。”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抬头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担忧。
“我们,是不是......”我欲言又止。
“领导找我谈了话,说到你家的成份,和我现在的身份。”过了一会,我想向她解释,却又语无伦次。
她低下了头,两只手挽着一只衣角,显得神情黯然。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里不知不觉地流出两行泪水来。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对她说:“英子,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把头伏到我的身上,竟小声抽泣起来:“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低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亲到一股涩涩的咸味。
“以后,我们还是兄妹。”我摸着她的头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十分虚伪。
晚上,我让她睡在我的房里,我到办公室去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我回房间时,她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她给我绣的那条手帕,旁边还留着一张纸条:“南哥,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不怪你。怪只怪我自己,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回家去了,爹在家里还要我照顾。”
我拿着手帕,想起昨天晚上她坐在房里默默流泪的样子,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英子,我对你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