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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竹园土改
    我到竹园时,竹园已经开始了土改。

    竹园区在湄河的西北方向,离县城有一百多里。之所以称为竹园,是因为境内多山,山上多生楠竹,其中最大的一片竹林,连着十几个山头,多达几千亩,当地人称之为竹海,在大风天气,竹林舞动,此起彼伏,犹如大海波涛翻滚,景象蔚为壮观。区公所设在竹园镇上的一座祠堂中,祠堂在街的西头,离马路进去还有五百多米,背后即是一片竹林。祠堂主楼为木质结构,上下两层,一楼办公,二楼住人。机构也很简单,区公所总共只有二十几个工作人员。刚去的时候,下乡检查,要靠两条腿,后来添置了几辆单车。下去之前,张县长说下面情况很复杂,要我随时小心,注意安全,还给我发了一支驳壳枪。但我背着这支枪,总觉得不习惯,一般都放在办公室,我不相信哪个老百姓会无缘无故地攻击我,如果他一定想置我于死地,他有的是办法,我带着枪也无济于事。

    竹园由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一直是个穷区。农民穿的衣服,大都靠自己种棉花,自己织布,自己缝纫,晚上照明也是自己熬麻油。年轻妇女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就到山上去挖些石灰石根子,和土布一起煮,可以染出不同的颜色来。

    竹园区大地主寥寥无几,大都是一些中小地主,多则百来亩田,少则二三十亩,完全无地的农民也很少,绝大多数农民都拥有一点土地。农民的贫困显然是长年的战争造成的,再加上各种苛捐杂税,压得他们长年喘不过气来。

    我去的时候,土改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在当时的大形势下,地主富农们心里都明白均分土地已是大势所趋,没有几个人敢于正面来阻挡这种大势。但是,也有一些地方,为逼使地主交出埋藏的金银财宝,在斗地主时手段极其残酷,致使一些地主死于非命。因为受《史记》《汉书》的影响,我的想法非常简单,认为刘邦入关之后,只是约法三章,与民休息,并未采取大规模的镇压手段,这样做能够获得百姓的拥护,有助于社会迅速安定下来。而现在也正是经历了长年的战乱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与民休息,发展生产。对于斗死人,打死人的事情,虽然我不好公开反对,但内心里是不赞同的,所以每到一个村,我都告诫大家不要再纠缠过去的恩怨是非,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恢复生产,一是保证有足够的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二是保证能收集到足够的粮食支援前线的部队,三是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吃饱穿暖。只要做到了衣食无忧,社会自然便安定了下来。

    狮岭村当时有一股土匪,三四十个人,鬼子来的那年就啸聚到了山上,鬼子投降后既未归顺国民党,也未投靠共chan党,现在解放了,仍然在山上做着土匪的勾当。土匪头目姓龚,传言他在山上曾经打死过一头老虎,所以外号龚老虎。为了让龚老虎尽快放下武器,我决定先做通他老婆的工作,便找到狮岭村农会主席陈兴富,要他带我去龚老虎家中。陈兴富四十多岁,听说要去找龚老虎,显得有些怕,结结巴巴地说龚老虎不好打交道。我说我们又不是去抓他,怕什么。陈兴富没办法,只好领着我去了龚老虎家。那是一栋普通农舍,靠近山边,屋后是连片的竹林,大约有五六间房子,旁边的杂屋还盖着茅草。我问陈兴富,龚老虎家中是不是有些田产,陈兴富摇了摇头,说有田产,他就不得去做土匪了。看他家那个景象,心想所谓土匪,其实也不过能养家活口,并未积累起多少财产。龚老虎的老婆带着两个小孩,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婆婆住在家中,他老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有些胖,皮肉松弛,皮肤红中带黑,看见我们来了,知道是干部,显得有些紧张,不知道怎么办好。两个小孩,一个儿子,七八岁,一个女儿,两三岁,也略显胆怯地倚在里屋的门边看着我们。

    “龚老虎回家没有?”陈兴富问他老婆。

    “没看见。”他老婆摇了摇头说。

    “什么时候回来过?”

    “几时回来过?影子都没看到。”

    “这是区委楚书记。”他指着我说,“来劝龚老虎下山的。”

    “我还管得他的事了?”他老婆显然想和他划清界限。

    龚老虎的娘是个瘦老太婆,穿一件黑色短襟,背向前弯得厉害,弓着身子从里屋搬出两张凳子,叫我们坐。我坐下后,叫她们也坐下来,他娘却仍然站着,陈兴富解释道:“她耳朵聋,听不见。”他拉了她一下,让她坐到凳子上。

    我对他老婆说:“大嫂,今天我们来,是来宣讲政策的,现在解放了,可以过太平日子了,你们是穷苦人家,可以分到田地。你叫龚老虎赶快回来,不要在山上了。万一哪天解放军派了部队来,那几十个人一下子就消灭了。现在共chan党的政策好,只要回来安心种田,以前的事概不追究。”

    他老婆沉默着不吭声。陈兴富又把我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他老婆仍是那句话,他不会听我的。临走时陈兴富又交待她,叫龚老虎早些下山,被解放军捉住了,就是死路一条。

    我以为他老婆真的不管他的事,没想到过了几天陈兴富到区政府来告诉我,他老婆传了话过来,说龚老虎要亲自跟我谈一谈,叫我两天后一个人到他家里去。去的那天,区里担心会有埋伏,要派一支队伍跟着去,我说如果有队伍,他就不会来了。我本想把那支驳壳枪带上,但想想自己玩枪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在龚老虎家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从竹林中闪进一个人来,戴着斗笠,一身黑土布衣服,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是插了一支枪。他进来后,取下斗笠,我才看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满脸胡子,宽头阔耳,额头上青筋暴露,两只细小的眼睛警觉地望着四周。

    “你是老龚吧?”我主动上去和他握手。

    “楚书记,久仰。”他双手抱拳,朝我晃了几下,却没有和我握手。

    两人坐下后,我就直接说到了正题。

    “我看你上有老,下有小,也不容易。”我说,“万一那天解放军派了部队过来,你那几十个人哪里是对手?国民党几百万军队都被消灭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早些下山,早些交枪,才是出路。跟着你的那些弟兄,回来后还可以分到田地。”

    “楚书记讲的句句在理,我只问一句,我们交了枪,能不能保证有条活路?”

    “我以人格担保。”我拍着胸脯说,“我楚怀南还要在这个区里呆下去,我们可以签字划押,绝不食言。”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明天我们就下山,你派人到乡政府来收枪。”龚老虎爽快地答应道。

    我没想到事情会办得这么顺利,不费一弹一枪,就收服了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回来的路上,心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心想,只要你真心替老百姓着想,没有几个人愿意跟政府作对,许多人只是因为无路可走,才被迫铤而走险,上山做了土匪。

    下面各乡见我没有要狠斗地主富农的意思,原来一些过火的行为慢慢缓和了下来。我去了之后,各乡再没有发生地主被枪毙、被斗死的现象。以前的一些特务,国民党官员,乃至土匪,都安分守己地呆在家中,并未给新社会带来新的麻烦。

    可是区长严宝开,对我的这些做法,颇为不满。严宝开是和武书记一起南下的干部,比我大了十来岁,虽然是北方人,个头却不高,比我还矮了一截,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善于察颜观色,尤其善于领会上级意图。他在山西的时候即是土改积极分子,在深挖地主浮财上颇有一套,因而得到上级的赏识,并被派到了南下工作队。有天在办公室,他报了一个名册给我,说是各乡汇总上来的地主、富农、土匪、旧官员和汉奸的名册,共有两百多人,有一部分罪大恶极,民愤很大,主张将他们予以枪毙。

    “要枪毙的有多少?”我问他。

    “60多个,我都在上面划了勾。”

    “他们都犯了些什么罪?”我听了一惊,怀疑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要枪毙。

    “我跟你讲一讲,你好有个印象。”严宝开开始一个一个跟我介绍,“桃冲有一个地主叫梁玉明,拥有一百多亩土地,一个榨油坊,一个碾米厂,有房屋一百多间,农会将他家里的田地房屋农具都分了,但认为还有金银财宝被藏了起来,几次审问,他都拒不交待,有人记得他们家三姨太曾经戴过一个很大的耳环,他们家女儿戴过一个手镯,都没有交出来。”

    “还有呢?”我问道。

    “伪区长刘保运,其弟弟刘保全依仗权势,鱼肉百姓,三年时间从其他农民手中,强行低价购置了三百多亩土地。刘保全看中的土地,非买到手不可,出价又不高,如果有人不卖,他就派人去骚扰人家,甚至将人打伤打残,老百姓对他们敢怒不敢言。”

    “这样的恶霸,两兄弟都要枪毙。”我想起刘保运诬陷胡应成的事,愤愤然说道。

    “还有一个叫黄在觉的伪保安队长,竹园人,解放前曾经枪毙过一个地下党员。解放后,回到竹园,是隐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

    “黄在觉不是起义反正了吗?”听到黄在觉的名字,我吃了一惊,黄在觉自从保安大队解散后,回到了竹园,隐居在家,不问世事,读经念佛。“而且他已开始念佛。”我补充道。

    “但是他有血案在身,罪大恶极。念佛是做给别人看的。”严宝开辩解道。

    “还有呢?”

    “还有一个叫章宁发的汉奸,曾做过日伪时期的维持会长,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一直听之任之。”

    “他做了什么恶事没有?”

    “跟日本鬼子卖命就是恶事。”严宝开想当然地说。

    “其他还有什么特别典型的?”

    “有一个地主,买了十几条枪,请了十几个团丁。”

    “杀了人没有?”我问他。

    “人倒没杀,但附近的乡民都很怕他。”

    我想这人买枪多半是为了自卫。

    “材料都在这里,你再仔细看看。”严宝开递给我一叠材料。

    我接过材料随手翻了翻,忽然看到龚老虎的名字,心里有些不高兴,龚老虎是我招降的,承诺不杀他,怎么在他的名字上也划了一个勾。

    “这个龚老虎,不是已经缴枪了?”我问严宝开。

    “据群众反映,这个人桀傲不驯,难免不继续上山当土匪。”严宝开说。

    “当土匪都是被逼的,现在解放了,谁还愿意当土匪?”我反驳他道。

    我看了几个人的材料,心想这些人中,大部分都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反革ming,只是因为占有更多的财产,才变成了剥削阶级,变成了社会的敌人。他们已经交出了土地,交出了金银财宝,交出了一生的积蓄,应该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况且他们积累这些财富,并不是自己的过错,很多小地主都是通过省吃俭用,辛勤劳动,才购置了几十亩土地。虽然有些人过去做了一些坏事,但也是迫于当时的形势,国民党当权的时候,他们拥护国民党;现在共chan党当权了,他们也表示拥护共chan党,并没有继续为非作歹。全区真正称得上恶霸的只有刘保运刘保全两兄弟,除了将这两个人公开正法之外,其他人都并没有犯下特别大的罪恶。那个叫梁玉明的地主,田地房屋工厂都交出来了,就算还留有几件首饰之类的,也值不了多少钱,难道因为可能隐藏了几件首饰,就要判他死刑?还有那个维持会长,他当这个会长,肯定也是迫不得已,正如当初鬼子要拉了我父亲去当会长一样。国民党都对他宽大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把老账拿出来算呢?

    “我们是不是报到县里去执行枪决?”严宝开问我。

    “先把刘保运、刘保全两兄弟抓起来,其他的都缓一缓再说。看他们还是不是继续危害新社会。”

    严宝开虽然不说话了,但明显看得出,他对我的做法心存不满。

    不仅严宝开对我的做法不满,县里也不满,每次到县里开会的时候,竹园区总是成了被批评的对象。当时各区之间颇有相互攀比的风气,在汇报土改成绩时,枪毙了多少地主反动派,抓住了多少特匪,成了一项硬指标,竹园每次都落在了最后。县委武书记在大会上公开提出了批评,说我在竹园搞温情主义,搞和平土改,心慈手软,革命意志不够坚定,没有大张旗鼓地向反动势力开刀。

    受到武书记的公开批评,回到区政府后心里感到十分郁闷,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认真反思了两天,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革命意志不够坚定,或者是受了出身的影响,对地主富农还抱着一种同情心理?可是要我将那些并没有犯过大罪的人予以枪决,我又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狠心。

    没过多久,县里开始了土改复查和镇压反革ming运动,董汉军带了一支工作组过来。董汉军因为在东河区当区委书记时,土改搞得有声有色,成绩显著,多次受到武书记的表扬,不久就被提拔为副县长,并兼任县土改工作队副队长。

    董汉军的工作作风很认真,到竹园后,每个乡都去了一趟,每个地方都听取了汇报。他尤其善于发动群众,每到一个地方,很快就和当地村民打成了一片。有次我陪他去长驿村,看见水塘边两个农民正踩着水车抽水,他是山西人,没看过水车,所以下了单车,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对我说:“楚书记,我们是不是也去试一试?”

    我有些畏难,犹疑着不敢上去。

    “怕什么,一起去试试。”

    他走上前去,要两个农民从水车上下来,自己先爬了上去。

    我只好跟着爬了上去,扶着横杆,随他一起踩了两下,但两个人的力量使不到一块,我又担心会掉下去,所以踩了老半天,没抽到一点水,却弄得满头大汗。在旁边看着的老农民不知道他是县长,奚落道:“你们不是这条吃菜的虫。”

    我对董汉军说:“一时也学不会,是不是算了?”

    他挥了挥手,说:“你下去,让老乡上。”

    我下来后,他要那个年轻点的农民跟他配合,那个老农民在旁边告诉他用力的要诀,不一会,两人就配合得十分默契,他坐在水车上,颇为得意地看着我说:“楚书记,怎么样?你看你个南方人,都不如我这北方人学得快。”他的脸上布满一条条的青筋,得意的时候,这些青筋便掩藏在了松弛的皮肤下面。

    他这么说,让我感到十分惭愧。

    他踩了一阵,下来后,跟几个农民聊了起来。我跟他们介绍说,这是董县长,他们都惊讶地把董汉军打量了半天,那个老农民说:“我还头一次看见县长。”

    “你们现在都分了田没有?”董汉军问他们。

    “分了,分了。”老农民听说是县长,说话的态度马上变得谦恭起来。

    “还有什么担心的没有?”董汉军继续问道。

    几个农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说话了。

    “你们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董汉军鼓励他们说。

    “别的不担心,就是担心这田分了之后,是不是会要还回去。”老农民犹豫了一下,说道。

    “老人家,你放一万个心,现在解放了,绝不可能再变天。”董汉军宽慰他说。

    “其他地方都抓了不少反革ming,不知道我们这里为什么没有抓?”那个青年农民突然冒出了一句。

    “一个都没抓?”董汉军疑惑地问道。

    “一个都没抓。”那个青年农民肯定地说,“原来抓了几个,后来又放了。”

    “早几天,村上开会,听到放鞭炮,人都跑光了。”那个老农民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以为是机关枪。”老农民说,“以为是国民党回来了。”

    我听了不觉有些想笑,但看见董汉军一脸严肃的样子,就忍住了。

    离开水塘边,董汉军对我说:“看样子,这里的农民还有很多顾虑啊,说明我们的土改工作问题不少。”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对竹园的土改不满意,我想为自己辩护一下,可是又觉得理由不够充分。

    董汉军在竹园呆了近半个月,收集了一些情况,就回县里去了,临走时,他并没跟我说什么,我自己觉得竹园社会平稳,人心安定,生产恢得得快,并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可是第二天,县委秘书室打电话过来,要我和严宝开到县委参加紧急会议。我和严宝开清早起来赶上去县城的早班车,一路上我都有些忐忑不安,心里猜测着会是什么事情,董汉军才回去就通知我们去开会,多半是土改方面的问题。

    到县城已经十点多钟了,我们急忙赶到县政府,走进会议室,我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县里的主要领导,武书记,张县长,董汉军,还有几位常委,都坐在那里。我和严宝开刚坐下,武书记就要我汇报竹园土改存在哪些问题,我想不出有什么问题,仍然按自己的思路讲竹园取得的成绩,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就被武书记打断,今天主要是讲问题,不讲成绩,竹园土改不仅存在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然后他要董汉军讲讲复查的情况。董汉军讲了三条,一是情况没有摸清楚,二是群众没有广泛发动起来,三是对地主富农土匪特务过于心慈手软。他还举了农夫和蛇的例子,说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人民犯罪。而且着重讲到竹园要加大清匪反霸的力度,至少有六十多个恶霸地主,反动会首,国民党特务要予以镇压。

    他说到镇压二字时,我不觉心里一惊,在我和他一起下乡的这十多天里,他一直显得很随和,很友善,总是和最苦的农民一起吃饭,总是住在最贫穷的农民家中,时时都体现出一种对他人的关心。现在我才明白,他的关心是有条件的,是那些和他一样出身的人,对于地主,对于阶级敌人,他是毫不手软的。

    坐在旁边的严宝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看样子他把我们两人意见的分歧也跟董汉军作了汇报。

    武书记接着讲了两点意见,竹园土改首先是方法上,没有深入发动群众,没有将广大贫雇农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说明区委班子的领导能力非常软弱。二是效果上,极其令人不满意,没有对反动阶级形成高压态势,没有在政治上打垮敌人,瓦解敌人的斗志,甚至一些土豪劣绅,顽固分子,至今仍逍遥法外。居然还有老百姓听到鞭炮声,就以为是国民党回来了,可见老百姓对我们的政府是多么没有信心。刚才汉军讲到的这六十多个反动分子,希望你们回去后,迅速采取行动。不然的话,县委要考虑调整竹园的班子。

    武书记本来就是一副威严像,批评人的时候更是声色俱厉,让人感到畏惧。他说完后,就叫我和严宝开离开会场,他们继续研究别的问题。

    吃过中饭后,才有回竹园的班车。回到区里后,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严宝开问我是不是去食堂吃饭,我说不想吃,严宝开说那我叫师傅把饭送到你房间来,我点了点头,便回了自己的的房间。我放下东西后,呆在房里,觉得有些郁闷,便独自去后山走了走,后山有一条石板小路,一直通到山顶,小路两边全是茂密的竹子,虽然已是冬天,其他树木早已脱光了叶子,可满山的竹叶,仍然苍翠葱郁。沿着这条小路,还有一条山溪,但到了冬天,山溪便干了,剩下一些光溜溜的石头堆在溪边。我走到半山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心中的郁闷却一直排遣不去。我自以为到竹园后,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各项工作都井然有序地推进着,没想到今天却挨了武书记的严厉批评。

    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必须按武书记说的去做,可是对于那些并非罪大恶极,甚至还有功的人,如黄在觉,龚老虎,还有几个普通的地主,要将他们置于死地,我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我应该跟县委打一个报告,将他们的情况详细说清楚,或许能让他们免于一死。这样打定主意后,心中的郁闷似乎少了许多,我便开始往山下走。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一阵一阵的风吹了过来,吹得满山的竹叶呼呼作响。古人总喜欢在自己居住的房前屋后,栽种几株竹子,以示远离尘世,不为俗事烦心,而现在,我居住在这样一个满山遍野都是竹子的地方,却摆脱不了尘事的烦累。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严宝开叫到办公室,要他将武书记点到的那六十多个人,先一并抓起来。至于是否全部枪毙,等我先打一个报告,等武书记批示下来后再执行。他虽然辩驳了几句,说没必要再打报告,但见我主意已定,最后还是同意了。他出去后,我便抓紧起早报告,当天下午,派人送到了县委。

    黄在觉被抓后,他的老婆领着两个儿女一起到了区政府,跪在区政府门口,央求放了她的丈夫。那天正刮着大风,他老婆还穿着一件很薄的单衣,两个小孩子也都显得很单瘦,在风中一个个瑟缩着身子。

    看着他们胆怯畏缩的样子,我陡然感到一阵心酸,想出去跟他们做些解释工作,可是转念一想,报告还没有批下来,我能跟他们解释什么呢?不一会,严宝开带着几个人连扯带拉地把他们赶走了。

    我去看了一次黄在觉,他被关在区公所的一间杂屋中,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地上,手被反绑在背后,跟我开门的民兵一直跟在后面,我叫他先出去一下,关上门后,我坐到黄在觉对面,他淡然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向他说句道歉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是劫数,逃也逃不脱的。”他似乎已预感到自己的命运,笑了笑说。

    “我已经打了报告,向县里说明你的情况,正在等待批复。”

    “让楚书记费心了。”他看了我一眼,淡然地说道,对我的努力似乎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和,并不是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也许学佛的人,对于生死,或许已不如常人那么看得重了。

    “万一我走了,两个小孩还请楚书记费心关照。”黄在觉嘱托道。

    “这个你放心。”我承诺道。

    从杂屋中出来后,我心里感到十分愧疚,叹了一口气,可是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我的手中。

    那段时间,我一直焦急地等着县委的批示,可是批示没等到,却等到了地委对我的隔离审查。

    当工作组的两名工作人员,把我带到湄阳地区公安局,宣布对我进行审查时,我一下子懵了,猜测是不是因为那份报告的事,心想即便县里不同意,也用不着隔离审查呀。我直瞪瞪地望着他们,问是什么事情要审查,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审查人员,姓曾,是组长,他说要跟我了解些情况,我问是什么情况,他说要了解我当年被国民党抓起来后,是怎样被放出来的,有没有叛变的情节。听说是这件事情,我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并没有做对不起组织的事情。

    曾组长看上去倒是很随和,要我把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详细写出来,并给我送来了纸和笔,我花了三天时间,将事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材料交上去后,曾组长说需等组织核实过后,才能给我下结论。我以为不过等几天时间,就会有结论下来,可是一等却等了三个月。每天就我一个人坐在审查室中,既无书报可看,也无人和你说话,每天除了有个送饭的进来三次之外,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因为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心里一时感到焦虑不安,担心自己会被当成叛徒处置,一时又安慰自己,组织上肯定能够实事求是,不会冤枉好人。直到曾组长进来告诉我,我的审查没有问题时,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让我等这么久,大概是组织上对我的考验。

    审查结束后,县委将我调离了竹园,改任县工业局副局长,属于降职使用,区委书记一职则由严宝开接任。(因审查通不过,删去80字。)

    我离开竹园时,把我挎的那支驳壳枪移交给严宝开,他谦虚了一下,说你还是带着吧。我说,这是职务用枪,我怎么能带走。没想到他当天下午就挎在了身上,在外面走着的时候,把手放在枪套上,高昂着头,显得十分威风。这之前,他挎着的是支王八盒子,他一直嫌它不够气派,看样子他瞄着这枪有很久了。看他挎着枪威风凛凛的样子,我忽然想到,对他这种没有文化的人来说,只有通过枪,才能显出自己的权力与重要性。

    我到工业局后,张县长告诉我,武书记对竹园土改和镇反工作不满意,认为我的阶级立场不够坚定,对敌人心慈手软,本来想借审查免去我区委书记的职务,张县长说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尤其象小楚这样有文化的年轻干部太少了,武书记听了不以为然,说读几句书有什么用?打天下不还得靠那些没文化的。但他还是勉强同意让我改任工业局副局长。

    这次降职,让我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工业局是个小局,只有几个人,我刚去上班时,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误。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和人说话,在办公楼内遇到原来的熟人,也总是尽力回避着,不愿和人打招呼。

    但是这次波折也让我受益不少,使我明白社会并非我想像的那么简单,人与人之间的观念,竟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差距,也更使我看到了人性的残酷,让我在后来的反右运动中变得谨慎起来,从而逃过一劫。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的确不是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