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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湄河纱厂(上)
    仲甫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把湄河纱厂建成全国一流的纺织企业,但是在那个年代,一个企业能不能做大,与个人的梦想和努力几乎没什么关系。几十年过去,湄河纱厂不仅未成为全国一流的企业,仲甫一家人的命运在这几十年间也是迭宕起伏,真可谓造化弄人。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坚信公有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所有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只要实现了公有,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国家自然而然便会进入一个兴旺发达的时代。

    这个逻辑在今天看来是如此地荒谬不经,但在当年,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却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1955年底,张以诚接替武健,担任了湄河县委书记,而董汉军则接任了县长一职。张书记上任不久,就任命我担任了工业局的局长。

    这一年,农村已经实行了合作化的改造,刚刚分了田地的农民,又将土地整合起来,成立了合作社。工业上则开始推行公私合营。

    湄河的工业底子非常薄,私营企业大大小小加起来,虽有三十多家,但规模都很小,最大的湄河纱厂,只有百几十个人,最小的则只是一些旧式的作坊,不过雇请了几个工人。张书记找我谈话时说,县里对公私合营非常重视,希望能借助公私合营,使全县的工业产值跨上一个台阶。

    那时我刚任局长,正想干出一点成绩来,所以对公私合营投入了很大的热情。从地区开会回来,我马上就召开了一个全县私营企业主座谈会,通报了公私合营的相关政策,张书记、董汉军都在会上作了一番动员,但是要私营业主谈认识的时候,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公开表态。张书记点名要纱厂老板王瑞祥说几句,王瑞祥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但也只是泛泛地表示拥护党的政策,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其他几个小老板更加模棱两可,有的干脆一言不发,看得出,他们对公私合营都持消极怀疑的态度。

    散会后,张书记把我找到办公室,颇为担忧地说,这些人看样子,都不是很积极,怀南,你看有什么办法没有。我想了想说,最好先抓住一两个典型,重点突破,只要有一两家带头,其它的厂子就好办了。张书记点了点头,说这个办法好,问我找哪家带头比较好。我说最好的目标当然是湄河纱厂,纱厂是全县最大的私营企业,如果它能带头,将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张书记问纱厂的情况你熟不熟,我说我和纱厂老板王瑞祥的儿子是同学,有很好的感情基础,我先去做做他儿子的工作。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一趟仲甫家中。

    他家住在滨河路,是一栋三层楼的白色洋房,房子建得十分新潮,颇有欧式风格,在沿街一色低矮的老式建筑中,显得格外耀眼,我按电铃的时候,里面的狼狗就不停地吠叫起来,佣人来开门时,喊了一声别叫,那狼狗才哼哼两声停了下来。进到铁门中,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芳草的气息,院子中绿草如茵,沿着院墙种着一线花木,在灯光下虽看不太清楚,但树影婆娑,错落有致。

    女佣将我领到客厅中,客厅足有五十多个平方,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双层吊灯,地上铺着深紫色的地毯,两边墙上各挂着一幅一米见方的油画,厅中并排摆着两张咖啡色长沙发,沙发中间是一张阔大的大理石茶几。仲甫穿着衬衣和背带裤,从楼梯上下来,见到我,显得很热情,说欢迎楚局长到寒舍视察,我笑了笑,说你这还是寒舍,天下就没有好房子了。

    仲甫从茶几上拿起烟盒,递了一根给我,又递给我一个打火机。我坐下后,他对楼上喊了一声:“杨紫。”

    不一会,从楼上款款走下来一个时髦女子,二十来岁,一头双鬟燕尾式发型,头上插着一片银色蝴蝶髻,穿一身淡青色带小白花的旗袍,看上去文雅素净、气质不俗。

    “杨紫,跟你介绍个领导,工业局楚局长,我同学。”仲甫对那女子说。

    “楚局长好。”杨紫欠了欠身子,脸上微微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内人。”仲甫颇为得意地介绍说,“长沙妹子。”

    “你好。”我站起身,跟她点了点头,心里有些疑惑,一个长沙妹子,怎么嫁到一个小县城来了。不过他们站在一起,倒是挺般配。

    “仲甫多次提及楚局长,说楚局长很能干。”杨紫说,看她的谈吐,举手投足,都显得很有教养。

    “跟仲甫比,差远了。”我谦虚道。

    “我们就不要互相谦虚了。”仲甫按着我肩膀,要我坐下来,然后对杨紫说:“老婆,去拿瓶酒来。”

    杨紫进去后,拿了瓶白兰地出来。她在茶几上放了两只杯子,每只杯子里倒了一点酒,她的拿着酒瓶的手指,白晰细长,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不象个贫苦家庭的女孩子。

    看着他讨了这么一个漂亮文雅的老婆,我竟不自觉地生出一丝妒意来,心想资本家的生活就是与普通人不一样。

    “来,干杯。”仲甫举起杯子,对我说。我感觉自己有些失神,赶紧举起杯子,碰了碰,然后一干而尽。

    杨紫见我们喝完后,又起身每人倒了一点。她倒酒的时候,我脑子里竟然幸灾乐祸地想到,马上就要公私合营了,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延续不了多长时间。

    “你先进去,我和楚局长谈点事。”杨紫倒完酒后,仲甫对她说。

    杨紫走后,我们先喝了几杯酒,扯了些闲话,我说纱厂现在发展得很快,规模翻了一倍多,仲甫说如果按我的想法,还不止这个速度,但我爹比较保守。

    “现在公私合营,你爹是个什么想法?”我把话题扯到正题上来。

    “这个,要问他。”仲甫听我提起公私合营,就变得支支吾吾。

    “你的想法呢?”

    “厂子是我爹的。”仲甫推托道,“这个事我作不了主。”

    “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我说。

    “我并不反对公私合营,只是不想带这个头。”

    “这不是你一家企业的事,也不是湄河县的事。”我开导他说,“不仅中国、苏联实行了公有制,将来全世界都要实行公有制,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不仅湄河所有的企业要实行公私合营,北京上海的很多大企业,著名企业都已经实行了公私合营。迟早要合,还不如争取主动。”

    仲甫听了我的意见,默然了好一会。

    “我只是担心。”仲甫欲言又止。

    “担心什么?”

    “担心我还能做什么?”

    “这个你放心,公私合营了,你还可以继续发挥你的管理才能,到企业中任职,如果这个头带得好,促进了湄河县的公私合营,我会向张书记推荐,让你爹到政府部门来任职。”

    仲甫听说他爹可以到政府部门来任职,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低下了头,变得沉默起来。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说让他跟他爹去商量一下。

    我跟他告辞时,感觉他有些动心了。

    过了几天,我又去找了他一次,这次是到他厂里。

    刚进厂区,眼前的景象让我眼睛一亮,工厂的面貌与我上次来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门口贴着一副红纸写就的对联:“瑞气盈门凤吐经纶成七彩,祥光洒地龙盘锦绣灿千花,”正好把王瑞祥的姓名嵌了进去。厂区内新建了两栋崭新的车间,纺纱机也崭新锃亮,走进车间,一百多个纺织女工,都穿着清一色的蓝色工作服,看上去蔚为壮观。心想仲甫真是个难得的管理人才,公私合营后,最好能让他继续当厂长。

    我找到仲甫办公室,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人,我到隔壁会计室去问,一个年轻小伙子说可能到车间去了,他要我先到办公室坐一会,他马上去找。

    不一会,仲甫一身工装,满身油污地走了进来。我奇怪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几台机器坏了,我跟他们一起去修一下。”

    “你是老板,居然还要亲自动手?”

    “管理一个厂子,最好什么都懂一点。”

    “公私合营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两个人坐下后,我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

    “我倒是想通了,但我父亲还在犹豫。”仲甫说。

    “他有什么顾虑?”我问道。

    “顾虑倒是没有,主要是他对这个厂子,太有感情了。”仲甫说,“这个厂子是他一手搞起来的,快三十年了。最开始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做,后来跟人借了点钱,买了两台机器,请了两个人,慢慢才越做越大。真正上规模,还是这几年的事情,眼看走上正规了,却又要公私合营。”

    “这个我能理解。”我感叹道。

    “你直接跟我父亲去谈谈?”仲甫提议道。

    “也行。”我说。

    仲甫把我带到他父亲办公室。

    王瑞祥正在和人说话,见我们进来,便交代了几句,把那人打发了出去。他客气地让我坐下,叫仲甫去给我倒了一杯茶过来,又客气地递给我一支烟。

    “王叔,您很忙,我们就不绕弯子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公私合营的事情。”我放下茶杯说。

    “现在有几家同意了?”王瑞祥仍然客气地问道。

    “已经有两家表示同意了。”我故意撒了一个谎,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

    “哪两家。”没想到他继续追问道。

    “哪两家,暂时我不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正当我感到谈话有些难以为继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锣鼓声,这是县委宣传部为了加大公私合营的宣传攻势,特地组织了一支队伍上街游行。

    “公私合营万岁,公私合营万岁。”队伍中有人带头高呼,其他人跟着一起响应。

    游行队伍离开后,房子里一片沉静,我想提醒他一下,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但觉得这样说显得有些多余,看得出刚才的声势,已经在心理上给了王瑞祥很大的冲击,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这个事我再考虑一下,到时我要仲甫找你。”

    听他这么说,我便告辞了出来,但心里已有较大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