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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湄河纱厂(下)
    这个星期天的晚上,已经十一点钟了,还正下着大雨,我坐在客厅里看书,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心里奇怪,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找我,打开门,发现是仲甫,撑着一把伞,裤腿都被雨水淋湿了。我赶紧把他让进屋中,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有些歉意地对我说:“这个时候来找你,耽误你休息了。”

    “没事,还早。”我说。

    “我想跟你汇报一下公私合营的事情。”

    “好啊。”我高兴地说道。

    他坐下后,我拿出一瓶白酒来,一人倒了一杯。

    “我这里可没有洋酒。”我说。

    “白酒更厉害。”他接过杯子,笑了笑。

    “你爹的工作做通了?”我问他。

    “好不容易,他总算想通了。我跟他说,工厂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你这个头带得好啊!”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高兴地站了起来,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大口。

    “真是大好事!我看这两天就把协议签了。”我说,“最好你们也组织一个请愿活动,把声势造大些。”

    “我明天就安排这个事情。”仲甫答应道。

    仲甫临走时,我送他到门口,他撑起伞,又回过头来说:“我爹这几天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今天一定要我来说清楚,他还在家里等着消息。”

    “今天他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我拍了拍仲甫的肩膀说。

    “那肯定。”

    仲甫走后,我关上门,兴奋地在客厅里走了几圈,没想到事情会办得这么顺利,我重重地挥出一掌,拍打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水娥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水娥责怪说都十二点多了,你还不睡觉,我说睡不着。那天我兴奋得几个小时没有睡觉,我在窗户边上站了很久,看着窗玻璃上一条条流下来的雨水,听着外面汹涌澎湃的雨声,心里既兴奋,又骄傲,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湄河眼看就要全面实行公有制了,工业公有才是真正的公有,因为工业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过了两天,纱厂就组织了一次请愿活动,王瑞祥带着全厂一百多名职工,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来到县政府门口,向县长董汉军递交请愿书,表示愿意实行公私合营。

    县委宣传部请来了湄阳日报的记者,第二天《湄阳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王瑞祥递交请愿书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王瑞祥容光焕发,满脸含笑。这篇报道在整个湄阳地区的私营企业里面,无疑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

    后来我听仲甫说,那段时间,他父亲白天在别人面前笑容满面,兴高采烈,晚上回到家里,便忍不住痛哭流涕,他跟仲甫说,这厂子倾注了他几十年的心血,现在喊没就没了。

    湄河沙厂公私合营后,改名为湄河纺织印染厂。王瑞祥的资产估价为20万元,每年发给5%的红息,这个办法初步定为七年不变,后来又延长了三年,一直执行到文化大革命才停止。

    王瑞祥因为带头有功,我向张书记推荐他担任工业局副局长,张书记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说这样的人,应该按政策安排好。而我自己,则被任命为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本来我想推荐仲甫继续担任纺织厂厂长,但常委会没有同意,董汉军说现在公私合营了,企业应该掌握在工人阶级手中,如果继续让资本家当厂长,会给工人阶级造成误解,以为我们是换汤不换药。最后派了一个转业军人胡兴国到纺织厂当厂长,仲甫则被任命为负责行政后勤的副厂长。

    胡兴国上任时,我和组织部的王科长陪他到厂里开了一个见面会。胡兴国三十多岁,穿一身旧军装,长得矮墩胖实,粗鼻梁,宽脸盘,看上去一副蛮相,讲话也是粗喉咙,大嗓子,一口山西话,听说和董汉军是老乡。看他的简历,竟然小学都没有毕业,心想这样一个人如何能管好一个企业。胡兴国倒是干劲十足,在见面会上表态说,组织上相信我,让我到纺织厂当厂长,我在这里当着楚县长的面表个态,我生是纺织厂的人,死是纺织厂的鬼。没想到这句粗话,竟然赢得工人们的一片掌声。

    散会后,我到厂里转了转,工厂的面貌又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车间的外墙上已粉刷一新,上面张贴了不少标语:“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门口那幅嵌着王瑞祥名字的对联,已被换成了一副新对联:“花样翻新担当服装重任,霓裳绚彩大显时代精神”,工人们的脸上则洋溢着一种愉快兴奋的表情,仿佛真正成为了这家企业的主人。

    因为王瑞祥带头,县里召开第二次私营企业座谈会时,所有的企业家都变得积极起来,公开表示拥护党的政策。为此,县委县政府组织召开了公私合营千人动员大会,各行各业都派了代表参加,而且纷纷上台表态,愿意参加公私合营。

    到第二年年初,县里陆续成立了公私合营的玻璃厂,化工厂,汽修厂,棉布店,百货店,五金店,药材店,蔬菜店,饮食服务部,湄河旅社。一时间,所有的私营企业,都加入到了公私合营的行列中来。

    中山路有十来家私营的娱乐场所,舞厅,茶馆,旅舍,咖啡馆,这些地方的生意本已十分清淡,他们主动要求实行公私合营,我把他们的要求跟董汉军汇报了,但董汉军想也没想,就说这些地方格调低下,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关了算了。可是当我把这个意见传达给这些店铺时,老板们纷纷诉苦,说店子关了,他们怎么生活下去。所以我一时也下不了这个手,正在犹豫不定时,董汉军把我找了去,黑着个脸,我问有什么事,他突然大发脾气,冲着我说:“楚县长,你怎么搞的?中山路的舞厅怎么还在营业?”他发脾气的时候,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来,脸上青筋暴露,象一张网似的覆盖在他的皮肤上面。

    “我跟他们讲了,但老板们说把门关了,就没了活路。”我解释说。

    “我不管这些,你去做工作,三天之内必须全部关掉。”他说完就低着头,不再理我。

    我灰心丧气地走了出来,之前虽然知道他的作风很霸道,但没想到如此蛮横不讲理,而且毫不顾及别人的面子。我没有办法,只能按他的意见办,强行将那些店铺关了。那几个老板大多回乡下去了,中山路也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第二年四月份,我到长沙参加全省公私合营表彰大会,散会后,去了一趟文理学院,钟鸣现在是文理学院教务处处长,艾琼则被破格评为了数学系的讲师,他们见到我后十分高兴。在他家吃饭的时候,忽然提到郭老师夫妇,不禁为他们的牺牲惋惜不已,我提出要到郭老师坟上去看看,他受刑后,我一直想着要去祭拜一次。下午钟鸣便带着我们一起去了,那时正是仲春时节,伍家岭虽然人烟稀少,但到处鲜花盛开,春意盎然。我们爬到半山腰,钟鸣指着一个不大的坟堆说,就是这里,那块碑还是解放后我请人立的。我到碑前看了看,上面写着几个字:郭昭正,肖叶惠之墓。艾琼采了一束玉兰花,摆放到坟前,然后鞠了三个躬,我和钟鸣也依次上前鞠了三个躬,我给郭老师鞠过躬后,忽然想到要说几句话,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便对着坟头说了起来:“郭老师,郭师母,我和钟鸣,艾琼一起看你们来了,现在革命已经取得了成功,中国现在也和苏联一样,消灭了剥削,消灭了压迫,建立了公有制,中国人现在也和苏联人一样,过上了一种幸福美满的生活。您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您和师母在九泉之下,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