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幸免于难
1957年,因为一次停电,我才差点没被打成右派。
张书记调到湄阳地区任副专员后,董汉军接替他担任了湄河县委书记。
当时全国忽然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湄河也不例外,要求干部群众积极向县委提意见。
县委召开了第一次动员大会。那时县委的新礼堂落成不久,刚做过油漆,礼堂内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漆味。董汉军作报告,第一次听到他讲话的声音非常温和,与平时的口气判然有别。他态度非常诚恳地说:“应该放手鼓励批评,坚决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
我因为受过三个月的隔离审查,对于董汉军的号召,一开始,我是颇为谨慎的。因为我对于他的为人,再熟悉不过了,他对上历来是惟命是从,对下则容不得任何不同意见,我不相信他的性格会因为一份中央文件而发生改变,现在他摆出这么一种姿态,不过是上面有这样的要求罢了。如果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意见,不如干脆不说;如果说到了他的痛处,表面上他也许不得发作,但心里肯定会记住的,以后随时都可能再整你一下子。这么思前想后地考虑了一番之后,我打定主意多听少说。
可能有我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所以第一次动员之后,各部门分头召开了民主生活会,但会上大都冷冷清清,提意见的并不多,即便有人提意见,也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食堂饭菜不合口味,厕所的卫生比较差等等。于是,县委又召开了第二次动员会,董汉军在会上说,想不想提意见,敢不敢提意见,能不能提意见,体现了对党是不是忠诚,是不是热爱共产党。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变得有些犹豫起来了,如果我再不提意见,就是对党不忠诚,不热爱了,同样可以授人以柄。心想在下次的民主生活会上,我多少要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这次会议的第二天,我经过县委大院时,发现门口围着一群人对着墙上指指点点,我走近去一看,墙上竟然贴满了大字报,有几张大字报言辞还特别尖锐,火药味十足,其中有一张居然说县里某主要领导同志,在美女面前总显得和颜悦色,而在男同志面前却总是板着一副脸,在干部职工中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这张大字报虽然没点名,但知情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董汉军。还有一张大字报也是批评领导干部作风的,说党的干部要以身作则,地位变了后不应该换老婆。这张大字报虽然也没点名,但打击了一大片,因为大多数南下干部,到湄河后都和原来的老婆离了婚。
有一张大字报是对着我来的,说全县的工业企业公私合营之后,存在不少弊端,生产效率下降,生产质量滑坡,内部管理亟须整顿。我看了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公私合营还不到一年时间,属于新生事物,存在一些问题在所难免,有必要贴到这里来大肆宣扬吗?心里猜测多半是工业局的干部,因为对我个人有意见,才贴出这样的大字报来。
接着不久,县委召开了第二次民主生活会,我本来是打算在会上谈一点意见的,可是因为停电,没等到我发言就散会了。
会上,曹锦轩的一番发言让我大吃了一惊。
曹锦轩是我原来在湄河中学教书时的同事,两人一起组织了青年学习会,后来经我的介绍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后在县政府教育科任副科长,科改局后,他又担任了教育局局长。那时,政治空气相对还比较宽松,只要不涉及制度和主义,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对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大家都没什么顾忌,可以随意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和永玉,曹锦轩,因为共事的时间比较长,又都在政府部门工作,平时接触比较多,所以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董汉军接任县委书记后,在提拔任用干部上严重偏向于南下干部,我们几个本土干部,都觉得比较压抑,工作中处处受到掣肘,平时在一起便难免发些牢骚。这些话私下里说说还可以,可是一拿到桌面上来讲,就容易引发矛盾,且不说董汉军听了不高兴,其他南下干部听了,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曹锦轩竟把我们平时议论的这些话,在会上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说县委在干部任用上存在宗派主义倾向,在新提拔的县级干部和区局级一把手中,80%是南下干部,本土干部占的比例非常小,不利于激发本土干部的工作积极性。
曹锦轩是第四个发言,讲得比较多,也很激动。我想等他讲完之后,自己便接着发个言,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就突然停了电。会场上一片漆黑,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他的话来。大约过了五分钟,才有人点了蜡烛过来。曹锦轩接着继续讲了一会,在蜡烛光下,我看见董汉军脸色十分难看,心想曹锦轩这下可能惹出祸来了。好不容易等他把话讲完,分管政法的罗副县长抢过了话头,我只好让他先讲。但罗副县长讲话罗里罗嗦,讲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等他讲完后,我举手示意想发言,但董汉军跟主持会议的县长周仕衡耳语了几句,周县长便说,今天不早了,又停了电,有意见改天再提,而且可以用书面的形式交给县委。我听了觉得很遗憾,没能在会上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散会后,我和曹锦轩一起回家,我悄悄对他说:“刚才你是不是说得有些过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似乎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不妥。
“我看见董书记的脸色很难看。”
“他不是多次动员大家踊跃提意见?”
“你对他的性格还不了解,他是那种喜欢听奉承话的人。”我不无担心地提醒他。
“怕什么,大不了不当这个局长了。”
他以为最多只是不让他当局长了,一点也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我想起那张批评公私合营的大字报,其实写大字报的人也不过是就事论事,我却怀疑他是针对我个人来的。在这种体制下,领导干部习惯了听奉承话,谁要是说了几句刺耳的话,就可能被认为是动机不纯。
没过多久,形势便陡然发生了变化。报纸上开始连篇累牍地发表反击右派进攻的文章,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到年底时,县委又召开了一次反右动员大会,董汉军在会上一改前两次诚恳谦虚的态度,对提意见的同志进行了严厉抨击:“有些人,以为多读了两句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向共产党的领导权发起挑战,反动面目一下子暴露无遗。我就不相信,你们这几个人能翻得了船。对于这次暴露出来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我们要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他说这话的时候,伸出一个手指,朝台下用力地点了几下。会场上静寂无声,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似的,仿佛这指头点到了谁,噩运就会降临到谁的头上。
我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曹锦轩,只见他表情凝重,脸色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