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字一看样子就知道是拿了什么东西盖在火上,火就灭了,有说人死如灯灭,所以灭字里透着几分绝望。
佛是寂灭,?寂是寂静,灭是灭除烦恼妄想,寂灭就是进入不生不灭中去,佛经说“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死;不生必不死,此灭最为乐。”
而凡人的寂灭,却是透着静静的悲伤,死亡终究是一个人自己静静离去的事,用这个词倒一词成画。
李商隐有诗:“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说即使想轻身灭影,无形无迹飞到佳人身畔,可又有什么希望!也只能像粉蛾那样,撞死在屏风之上。这句诗透着想爱而不能而只能飞蛾撞死的惨烈悲伤。
薰的字有着淡淡的清香,去了草字头后的熏,则有浓浓的烟味,熏的金文是,意为火烟向上冒,而薰的意思,正如它加了个草字头一样,是为了熏草为香。
春秋时,有越人先后三代杀了自己的国君,那王子搜为之恐惧,逃于洞穴中。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追踪到此洞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就熏之以艾草。被熏出的王子搜拉过为他准备的乘舆绳索,仰天而呼:“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
这就是“薰穴求君”的典故,这熏出的君王可爱,而去熏他出洞的国民更是可爱。后来这个典故就被引申为迫人做官。
朱熹的熹字,甲骨文是,很有意思,上为鼓,下为火,古代的人制好鼓之后,要用微火烤干其蒙皮,所以,这个熹字有烤干之意。后来由烘烤引申为火旺又由火旺引申为光亮,所以有熹微一词,意思是微明,光未盛的样子。
当陶渊明辞官回家前路未明时,在路上曾“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在这《归去来兮辞》的开始,为这晨光熹微的未来,陶渊明还是有些些忐忑不安,不过等到天亮陶渊明到得家门口时,才发现这真是一个让人欢饮鼓舞的新天地呵——“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而以熹作名的这个朱熹,亦是中国文明里一道天色大亮前熹微的晨光,这位被李约瑟称为“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的思想,在世的时候,未曾受重视,所以他郁郁而死,而他死后,其理学被推崇甚至还成为朝鲜、日本和越南等这些国家的官方哲学,所谓“东亚儒家文化圈”的形成,实源于此。
那英国学者李约瑟更是从朱熹的影响上找出马克思主义为何如此影响中国现代的联系——“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以会共同接受共产主义的思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因为新儒学家(二程、朱熹)和辩证唯物主义在思想上是密切联系的。换句话说,新儒学家这一思想体系代表着中国哲学思想发展的最高峰,它本身是唯物主义的,但不是机械唯物主义。实际上,它是对自然的一种有机的认识,一种综合层次的理论,一种有机的自然主义。”
朱熹曾写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他喜欢这样的源头活水,亦为自己起了晨曦微明的名字,他希望自己可以带来一渠清水亦希望可以引领天下大白。
可是在后人的演绎下,利用他的思想引出其他结果——水至清则无鱼,天大亮则刃无所藏遁——他的“遏人欲而存天理”的主张,本只反对超过延续生存条件的物质欲望,却不想引来严苛禁锢的封建礼教,而他的朱学更是巩固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秩序,却也对后期封建社会的变革,起了一定的阻碍作用,从而让中国错失资本主义发展的先机而被后来居上的强敌噼里啪啦踩入了半殖民地。
与火有关的精神,中国人尤其喜欢的是那从佛教引用过来的一种以火焚身而获涅槃的精神,是为凤凰涅槃。
据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载:每隔五百年,保护神毗湿奴点燃熊熊烈焰,垂死的凤凰投入火中,燃为灰烬,再从灰烬重生,而复成为辉煌永生的凤凰。
五百年,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一个轮回,那孟子尤其深信这五百年的轮回,他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所以这孟子才会要诧异为何五百年过去了,这预言还没实现,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舍我其谁啊——“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而那《西游记》里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亦是要在五百年后重获新生,由顽猴变成了负有责任感的人。
席慕容诗里亦是有一个小女子的爱恋求了500年——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此,我已在佛前求了500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顽猴500年后再到人间,却是步步历难,而后才得正果,人间其实才是那一个焚身以火的时刻。所以,佛家把俗家居宅称为火宅,那《法华经》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说在欲界、色界、无色界之三界中,就像居于燃烧的房子,充满了大火,所以说在这个苦宅之中“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因为在这火宅之中的涅槃前的苦,佛家所影响的中国人也自甘成灰,所以眼里只见人间难的白居易亦要欣然面对死亡:“欲知火宅焚烧苦,方寸如今化作灰。”
而满眼山河的李白却只叹守不住这人间金玉满堂的好日子,那就好好地喝完这杯酒——“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所以,即使这人间再苦若火宅,痛若涅槃,中国的老百姓亦是要在这有限光阴,无涯火院,只恐蹉跎老却贤。
所以,那在佛前求了500年的女子再到人间,即使做成了一棵树,亦是要憾不能尝尽人间的情痛——我已在佛前求了500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的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
而我们来到今生,就是要与一个人一起焚心以火,而共成涅槃后的那一双凤凰。
佛家说人间是火宅,是一涅槃之地,而中国人则赞叹这苦经涅槃的精彩。所以,中国勤劳坚韧的老百姓几千年来,即使步步经历这焚身之苦,却依然步步击壤而歌,所以每一次都能引领这个庞大的帝国重获新生。
一如整合的秦汉、分裂的魏晋南北朝,重合的唐,分裂的五代十国,再合一起的宋……每一次分裂是下一个凤凰重生的涅槃之时,是一次焚身在火鼎里的熔合,将一切新并入而格格不入而动生乱机的元素重新以烈火熔化,再重炼成一颗没有裂纹的玉。融入新的,重生老的,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这个庞大的帝国每一次得以涅槃再合成凤凰的动力。
所以,焚裂的时候有火光四溅的精彩,而重合的时候更有欣欣向荣的生机。
所以,《三国演义》的开篇才会言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分裂是一次壮烈的自我焚碎,是这古老的文明自毁僵身而期再次如细藤初上的新生,那秦碎裂后而成的汉要比秦更明媚,汉碎裂之后重合的隋唐要比汉更壮丽,唐碎裂后再成的宋要比唐更稳重——
那宋朝对于唐朝而言真正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指南针、印刷术和火药三大发明以及城市的极速发展让这个时代充满了创新的生机,所谓的“燃料革命”、“印刷革命”、“城市革命”、“商业革命”、“金融革命”、“瓷器革命”等等一系列如烟花爆绽的变化,让日本文史家内藤湖南认为:“唐代是中国中世纪的结束,宋代则是中国近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