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4章“接人用摧”:(5)
    荀子以“名”劝人的努力,从他引孔子关于“友”的相关议论可得到更清晰的理解:

    虽有国士之力,不能自举其身。非无力,势不可也。故入而行不修,身之罪也;出而名不章,友之过也。故君子入则笃行,出则友贤,何为而无孝之名也!

    孔子曾言“无友不如己者”,盖“友所以辅仁”,故上引文是否出自孔子未可知,但确表达了荀子对“友”的一种理解。按荀书,荀子并没有将“友”列入伦常,而于此处言“出而名不章,友之过也”,明显将“友”视为君子立“名”的一个重要环节。有君子之实者不可能自举为“君子”,唯贤“友”有了解他的机会和眼光,也更有容人之量,故而有可能为其扬“名”。通过强调“友”与“名”的关系,荀子愈突出了他以“名”劝人的论说动机。但是,即便是“友贤”则“名”立可待,在现实中,名实相应也仍然是不能完全保障的,因为“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故荀子又言“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这就涉及了一种超然于当世的特殊之“名”。

    所谓“遇不遇者,时也”,“当世之名”固然如此,“没世之名”也很难例外。历来为时间淘洗出来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该当享“名”的人,不免于被湮没在历史的茫渺之中。史迁有言: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不过,“没世之名”与“当世之名”仍有某种区别。具体地说,后者有则有,无则无,当下立知;而前者,则可通过想象在相当程度上延续人们对它的期待。但是,史家的经验和见识很有可能会削弱甚至打碎这种期待。因此,荀子试图劝导人们努力摆脱对声名的过于急切的渴望:

    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且夫芷兰生於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此处劝人“博学”、“修身”以待时运的意味虽仍较为浓厚,但是,荀子以“芷兰”喻“君子”,表明其劝说的重心已开始有所转移。“芷兰”之芳香,非为悦人,而是既为“芷兰”,不得不然;“君子”处世,亦当如是。荀子以“芷兰”激勉人学为“君子”,其深层的意义在于,劝人看淡外部世界的毁誉荣辱,将目光转向内在的自我评价。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一种“名”,但已不再是人无法自主把握的外在声名,它意味着对一种更高的超然于世的精神境界的向往。正是这种向往,而非他人的称誉,驱使人渴望成为“君子”。当人想及自己如同深谷之幽兰,自有其“名”、自享其芳,由此产生的满足感或非任一种外在之“名”稍可比拟。对于这样一种特殊的“名”,屈原的体会当最为深切:“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虽不周於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故屈子多言“香草”、“美人”,乃是自许“修洁之名”。

    荀子以“君子”比于香草,实可谓“欣驩芬芗以送之”。谈及他的这一劝导进境,就不能不提他的《劝学》。苟书诸篇中,《劝学》或许最为典雅动人,其文采斐然、气象不凡,显然有某种激情潜贯其中。文中,荀子以一种极为优雅的方式描述了君子之“美”: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乎!从文气看,此处所谓之“闻”并不意味着闻达于世,而更多地是表达了这样一种情感:“君子”芳香如此,理当享誉于世。不过,正如“瓠巴鼓瑟”,虽非为引“流鱼出听”,但当其自娱之时,“流鱼”却自然为之吸引;君子立身行世,也自显其光泽。《劝学》所蕴含的激情实际上是一种身为“君子”的自豪感,当其形诸文字,则表明荀子试图将这种感受传达给读者,鼓励他们乐于学为“君子”。他的这一努力,在以下引文中表现得更加清楚:

    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此处的豪迈堪与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相媲美。君子德馨如此,虽无名矣而必名于天,虽无闻矣而必闻于地;君子与天、地并提,同享其光,在荀子,这不过是“与天地参”的另一说法。这样一种劝说角度,显然已没有太多诱导的成分,而是通过彰显一种超迈于世的无名之“名”,从而激发人们内在的向往与激情。从荀子的论说看,他显然最为称许这种“修洁之名”,故其“宝之,珍之”,不徒出于劝说的需要,同时也是其情感的自然流露;当他论及“大儒”,称其“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时,“贵之,神之”的色彩就更加浓厚了。

    4.2.2另一种正“名”

    荀子作《正名》篇,意在纠正当时主要由名家的辩说所导致的名实混乱的现象,与孔子讲“名不正则言不顺”,实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一点,相关讨论颇多,不赘。不过,就“正名”可能具有的内涵而言,它对荀子还有另一层意义。苟书竭力标榜各种“名”,旨在劝人学行礼义,这种对“名”的宣扬和推崇,很可能会带来一个负面的后果:使人们由于追求表面的荣耀之“名”而忽视了“名”所应导向的具体行为,甚至由此而滋生诈伪。这并不始于荀子对“名”标榜,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必然产生的问题。一物必有一对应的名称,任何一种行为不可避免地要标以相应的“名”,“名”本身所特有的评价色彩很可能导致人们重“名”更甚于“行”。因此,现实生活中时有“行”不符“名”的情形,实在不足为怪。但是,由于荀子对“名”着力渲染,试图使“名”成为人们学行礼义的基本动机,愈强化了人们重“名”求“名”的倾向,由“名”生“伪”的问题对他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关于“名”的弊端,古代不少思想家均作过深入的探讨,其中最为突出者,莫过于道家一脉。老子曾言,“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地将自正。”反过来看,这也可以部分地理解为,悬之以“名”,则人必有求“名”之欲。在此欲望的驱动下,人必陷于争,由此或不免于行伪以博取声名,故王弼日:“善名生,则有不善应焉”;“名虽美焉,伪亦必生”。关于这一点,另一些古代思想家的评论更加尖锐: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悬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跛好知,争归於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老子日:欲尸名者必生事,事生即舍公而就私,倍道而任己,见誉而为善,立名而为贤,即治不顺理而事不顺时。治不顺理则多责,事不顺时则无功,妄为要中,功成不足以塞责,事败足以灭身。钓名之人,无贤士焉;钓利之君;无王主焉。善有章则士争名,利有本则民争功,二争者生,虽有贤者,弗能治。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以上诸子对“名”的批评,固然大多出于特定的思想立场;他们所称许的“道”,也与荀子所谓的“人道”大异其趣,故在某些他们视作“伪”的有“为”之处,正是荀子力劝人们学为“君子”的地方。但是,这些批评表达了一种洞见,即“名”一旦成为人们行动的内在驱力,就难免引发一场追逐声名的“战争”。人们可能同在其他任何一种战争里一样,不恤其“道”而各施其技。由于“名”是人们最终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目标,他们很可能会忘记,或者说,会故意忽略:真正的“名”本是建立于实实在在的相应的德行之上的。德行的养成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由德行自然散发出的声名更非一日之功,很多时候,它甚至是不可期待的。在此情形下,“名”欲有可能驱使人们选择捷径,以表面的德行婉转邀誉于他人,或不务修身而虚饰其不能之行,或随波逐流、以众好为好。如此之类,即不讳言“名”的儒家也绝对不可能赞同,故孔子刺“同流合污以媚于世”的“乡原”为“德之贼”,孟子更称其“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过,如前所论,“伪”的现象其实是彰显各种“名”所不可避免的一种后果,就此而言,道家多主“无名”,在相当程度上,乃是鉴于“名”可能导致种种混乱和诈伪而不得已采取的一种斩草除根的断然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