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4章“接人用摧”:(11)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这就明确将“王”道理解为“不忍人之政”,强调为政者的“不忍人之心”是“王”道的前提。故孟子谈及“五霸”,谓之“假仁”,并言“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荀子论“王”道的思路,完全不同于此,其所谓“隆礼尊贤而王”,显明礼是“王”道的根本。他关注的主要是效果,即为政者施行的政治措施,而非其施行的内在动机。这已体现于他对君主的诸多劝说之中,尤显见于他以利害说齐相“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因此,他或许会同意,“霸”者若在“隆礼尊贤”的意义上“久假而不归”,也可谓之至于“王”道。当然,他很可能不会作这样的讨论,因为“久假”的问题只有在强调动机的基础上才会存在。虽然他也以“诚义乎志意”论“义立而王”,但这显然不能等同于孟子所说的“不忍人之政”;并且,他在与“霸”、“王”等的对比中,摆出“王”的种种好处,表明他不单不区分为政的动机,也不排斥功利性的为政动机——从他“接人用摧”的劝说立场出发,这是很难避免的。因此,即便“隆礼尊贤而王”,也不必然同于孟子所认可的“王”道,遑论由“驳”进于“粹”而成立的“王”道。荀、孟之间重视效果与强调动机两种思路的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在“王”、“霸”问题上的表现,应该看作荀子强烈的劝说目的必然导致的结果。正是鉴于“曲成其道”的传道方式可能导致的弊端,孟子明确反对这种“枉尺而直寻”的做法。他意识到,“枉尺直寻者,以利言也”,故明确表示,“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禹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强调原则的绝对性,“不容自贬以徇学者之不能也”,表现了一种不肯俯就现实的透明的理想主义。虽然孟子的说法更显磊落,似亦不必因此而苛责荀子。其实,在上述劝说之外,荀子也表达了对为政者动机的关注:“人主仁心设焉,知其役也,礼其尽也。故王者先仁而后礼,天施然也”。只是这种声音在他的论说中过于微弱,很容易就被淹没了。

    统观荀子的劝说,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其“谈说之术”的实际运用。由此而表现出的大胆权变,使他在一些话题上遭受非议。这些非议显然不能全面评价荀子的论说,在他那些非常可怪之论的后面,有一种基于信念的极为强烈的救世动机。在他这样的行动者看来,于拯溺救危之际,姿态上的持守更像是失责自陷。从某种角度讲,他不惜构造低俗说辞以劝导时君时人,甚至是一种慷慨的行为。尼采在谈论用于说服的修辞学时曾说,“这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政治人至上的精神活动”。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政治人”较一般人更明白:“真理”不是高谈阔论的资料,而是改善世界的根据;理想、信念,不必要热切地表白出来,而需要切实地体现于行动之中。他们在说服中表现出的智虑以及爱世界更甚于爱自己的气度,都展现了他们优越的精神世界。荀子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找不到一个公开面对劝说对象的演讲场所,而唯有期待通过书面的“谈说”真正影响时世。这一愿望无疑随着秦统一天下而至少暂时落空,他的诸多辩说也终于成为谈说案例或研究标本,以古典的或现代的方式拓展他自己主张的“以说度功”的意义。

    徐干称荀子“有睿哲之才”,言其“明拨乱之道,然而列国之君,以为迂阔不达时变,终莫之肯用也”。以荀子始终执着于礼展开论说而言,固可谓之“迂阔”,但若必以见用而言达于“时变”,即纵横术士也未必能说无不受——这不只涉及谈说者之时运,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参照标准的问题。况且,荀子的教导尚未结束,暂不必踌躇于对其辩说定下盖棺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