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一次体验农村生活
1966年秋天,学校仍然没开学。
大姐姐准备请假回家乡探望父母,她的家乡在哈尔滨附近的外县乡下。爸爸妈妈跟她谈,让她带我和姐姐去她家住几天,也见识见识农村,体验一下农民的生活。
这天早上,我和姐姐跟着大姐姐动身了。先是从哈尔滨火车站上了火车,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大姐姐带着我们出了站,沿着火车的铁轨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离开铁轨下了路基,又走乡间的土路,路两边是大片的庄稼地,高的是玉米和高粱,矮的是谷子和大豆,大姐姐一样样告诉我们。走了很久,走进一个屯子,这里就是大姐姐的家乡。
一个用干树枝围起来的小院子里,一幢低矮的土屋,上面是苫着草的房盖,进门就是一个大锅台,有一口很大的锅。一位约40多岁的大娘迎出来,热情地把我们让进里屋,这就是大姐姐的母亲。进屋后南面是一铺大炕,连着外屋的锅灶,炕上铺着炕席,摆着炕桌,坐着一位约50来岁的大爷,也热情地打着招呼,这是大姐姐的父亲。我们叫着“大爷、大娘”,他们让我们上炕坐下,大娘给我们打水洗脸,张罗着吃饭。一会儿,进来一位18、9岁的小伙子,见到我们后憨实地笑一笑,大姐姐说这是她弟弟,我们也就叫他“大哥哥”。
我们是第一次来到农村,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感觉比城市里要脏,到处都是尘土和泥水,屋子里也是土的地面,苍蝇很多。
饭端上来了,是大馇子粥,玉米面大饼子,小葱蘸酱,还有蒸玉米,蒸茄子。走了很远的路,也累了也饿了,我们吃得很香。
晚上我们和全家人一起,睡在大炕上,因为炕跟锅灶是连通的,做饭就带了烧炕,所以虽然天气还不凉,炕始终是温热的。大娘怕我们不适应,让我们睡在炕梢。蚊子叮,臭虫咬,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遍遍的公鸡打鸣就把我们唤醒,我们起了“炕”,按在家里的习惯,洗脸刷牙。可是没有自来水,只有外屋锅台边上有一口大水缸,大哥哥正从院子外面用扁担挑了两桶水进来,正往水缸里倒。他说这是从屯子里的井里打来的,你们洗脸就用这里的水。缸里有个水舀子,用水就拿它从缸里往外舀。
洗了脸刷了牙,我想上厕所。大娘告诉我厕所在房后,我走进去一看,这里没有冲水的便池,只是一个露天的简易厕所,又脏又臭,真是捏着鼻子赶紧上完就跑出来了。
大娘正忙着做饭,只见她在大锅里已经熬着大馇子粥,在接近粥的锅壁上抹了一层豆油,然后把盆里已经和好的黄澄澄的玉米面用手团成一个个巴掌大的大饼子贴在抹了油的锅壁上,贴了一圈。贴完后盖上锅,在锅底下往炉灶里加火,这里没有煤气开关了,下面是个灶坑,往里面塞玉米秸杆做烧柴,干燥的秸杆被火一烧,发出“哔哔啪啪”的声响,火很旺。
早饭端上了炕桌,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屋子里明亮了许多。新熬的大馇子粥又稠又烂,新贴的大饼子带着一层厚厚的焦黄的锅巴,又香又脆。
大哥哥吃了饭上工去了,我们和大姐姐帮着收拾碗筷,看见大娘又忙着用大锅熬一锅又粘又稠的糊状东西,大娘说是在熬猪食。这时就听到院子外面的猪圈里,猪在不停地嚎叫,大概它们知道该开饭了,等不及了吧。一会儿,大娘把熬好的猪食舀到一个桶里,再倒到院子里的一个槽子里,然后走出院子,把猪圈的门打开,只见两头猪瞪圆了眼睛嗷嗷叫着冲出猪圈,我们正站在院门口,感觉猪们正冲我们扑过来似的,吓得转身就跑,只见猪们到了院门口一个急转弯冲进院子,跑到食槽子边上闷头就大吃起来,边吃边哼哼着,好象在说:“真香!真香!”
大爷,瘦瘦的,中等个,头发有些花白。慈眉善目的很和气。戴着一顶“前进帽”,穿双布鞋,衣着很干净。言谈举止很稳重,不急不慢。相貌神态有点像城里人,应该读过书,有点文化,也有些见识,比屯子里见到的一般农民多些儒雅文气。好象不去下地干活了,整天在家随手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
大娘,典型的东北农村中年妇女,很热情,说话大声大气,非常能干家务。一天三顿饭,喂了两口猪和一群鸡,种了很大一块自家的菜园,支撑着整个家庭的生活。
大哥哥,淳朴的农村小伙子,家里的全劳力,基本靠他挣工分。
晚上,大哥哥下工回来,全家吃了晚饭,坐在炕上搓玉米,就是把干玉米棒上的玉米粒用手搓下来。我们手劲小,搓得很慢,但尽力而为,每搓光一个玉米棒,也觉得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不是光会白吃饭。天黑下来,屋子里点起油灯,灯光昏黄,屋子里很暗,没有电,没有明亮的电灯,听不到收音机;更没有商店,没有电影院,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大爷边搓玉米棒边跟我们拉家常。他不问我们家的事情,也许是大姐姐跟她家里人说好的,谁都不问我们家的任何事情。他给我们讲些农村的趣闻和生活知识,也讲故事,讲三国。讲刘备两耳垂肩双手过膝,讲诸葛亮只身到东吴,利用东吴的力量战胜曹军。看到我们浑身被蚊虫订咬起大包,他教我们用袜子搓那些包,说这样可以解痒。
我们就这样第一次开始了体验农村生活。
每天早上听着鸡叫起来,用井水洗脸刷牙,上露天简易厕所,吃大馇子粥大饼子小葱大酱的早饭,看大娘喂猪喂鸡收拾菜园子,晚上吃跟早上差不多的饭,一般再加上一两个蒸茄子炖土豆之类的菜,还吃过蒸熟的窝瓜和甜菜。饭后在昏暗的油灯下全家坐在炕上搓玉米棒,听大爷拉家常、讲故事。睡总是温热的土炕,用袜子搓身上被蚊子和臭虫叮咬肿起的包。
在农村,也能感受到另一种滋味:天分外蓝,白云更洁白。呼吸的空气感觉也非常清新。吃的虽然是粗粮,却能嗅到粮食的香味,蔬菜也特别新鲜。夜空里星星特别明亮,能清楚地看到银河。我在家读《十万个为什么》的天文分册时,书中经常提到银河系,可是我在城市的夜空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样过了几天后,一天早饭后我们跟着大姐姐和大哥哥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几十个男女社员一起下地,收大豆。青壮劳力在前边收割,我们小孩子们跟在后边拣地堆堆。
社员们对于我们这两个新来的城里小孩子看来已经早有耳闻,也很感兴趣,老有人问我们:“你们的爸爸妈妈是多大的官呀?”“城里多好,到屯子里来干啥呀?”对这些“敏感”问题,我们或者含糊其词,或者表示“无可奉告”。然后他们互相看看,面部表情很丰富地说:“看人家城里的孩子,多尖(形容心眼非常多之意)哪!”看来他们对我们的回答并不意外,或者从大姐姐家人那里多少也知道些,本也不指望从我们嘴里能多知道点什么,就是逗逗城里来的孩子玩,也没有什么恶意。
看看到了晌午,肚子饿了。有人开始张罗吃饭。他们把地里割倒的大豆连秸杆一起在垄沟里堆起一大堆,点着火烧,烧的“劈啪”作响。等秸杆和豆壳都烧尽了,烧熟的豆子掉落在垄沟里,大伙就趴在垄沟边上,大把地抓起这些豆子吃起来。我们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抓了豆子来吃,非常香!
一挂马车走过来,车前站着一个30多岁的壮汉,挥着一条长长的鞭子,在空中“啪”一声甩了个响鞭,四匹高头大马拉着车飞快地小跑着,汉子煞是威风。大姐姐跟汉子打了个招呼,让我们跟马车回家去,我们爬上马车,在乡间土路上一颠一颠的别有风味。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
这样跟着下了几天地,大娘说;“孩子挺累的,别下地了,在家歇歇吧。”我们就不去了。
邻居家的孩子们跟我们也熟了,这天来了两个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说要去拣地,问我们去不去。我们问什么叫拣地,小姑娘说:“地里庄稼都收完了,还有掉在地下的,可以拣好多呢!”我们过去在书上杂志上也看到过,农村的孩子到地里拣麦穗,交给生产队。姐姐问:“是不是拣了交给生产队?”小姑娘说:“是呀。”我们就跟大娘要了一个小筐,跟那两个小姑娘上地里去了。
是一片收完的谷子地,收获的谷子已经运走,地里只有收割时留下的茬口。两个小姑娘眼睛很尖,不时从地下拣起掉落的谷穗,一会就拣了不少。我们只看到地下乱糟糟的,好半天也没拣到几穗。正满地寻找之时,只听一个小姑娘低声喊道:“看地的来了!快跑!”说着撒腿就跑。我们一时愣住了,站起身来,只见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男人。另一个小姑娘跑了几步,看我们还站在那里,便转回来急急地对我们说:“还不快跑!看地的来了!别让他抓着!”我们只好也跟着她跑起来。姐姐边跑边问:“看地的怎么啦?我们不是拣了交生产队的吗?”小姑娘只顾跑,根本不答话。我们一溜烟跑回家,跟大娘说了,大娘听了,笑笑说没事。
过了一会,刚才在地里远远见到的那个男人来了。我们吓的躲进里屋不敢出来,姐姐小声嘟哝着:“那两个小姑娘是骗子!问她们是不是拣了交生产队,她们骗我们。好象我们去偷东西似的。”大娘笑着对那个男人说:“两个城里来玩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啥也没拣着。”说着把我们放在地上的小筐给他看,筐里只有三五根干瘪的谷穗,我们看着都不好意思。那人笑了笑说知道了,没事,告诉孩子一声,现在地里还不让拣呢,就走了。
大爷告诉我们,从庄稼快长成开始,为了防止有人偷庄稼,队里就派专人去“看青”。到庄稼收完后,生产队还要组织人去拣地,然后才允许社员去拣,都是往自己家拣,没有往队里交的。我们去的那块地,队里还没拣过,所以不让拣。谁要去了轻了受批评,重了还要罚呢。两个城里孩子来玩,屯子里都知道,也知道你们不明白,也没拣着啥,所以没什么事,以后不去就是了。
想给生产队做点贡献,却差点被人当小偷抓了!
在大姐姐家住了10来天,我们告别了大爷大娘大哥哥,又走过来时走过的那条乡村土路,沿着火车铁道线走到那个小站,乘火车回到了哈尔滨。
回来一进家,有点不认识了:屋子好象非常大,非常宽敞,特别明亮。上厨房上厕所感觉都特别舒服,用自来水用电灯都觉得很奢侈,收音机的声音也格外好听。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恢复了原来的生活。但短暂的农村生活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使我知道了还有那样一个不同于城市的世界,还有那样一种状态的生活,一种十分贫穷落后而又富有新鲜感,很有活力的生活。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来到农村,更深刻地感受农村时,我一点也不生疏:很适应,很亲切。我不由自主地就把8岁时在大姐姐家的农村生活与眼前对比,我发觉,大姐姐家在1966年的农村生活应该是很富裕的,在20年后依然不落后。可以想见中国农村的贫穷程度和发展的缓慢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