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蛊寨
这一觉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身体依旧疲累。
纪香浓醒来之时,枕边的小蛇正一动不动地贴在身侧盯着她。
专注又乖巧的模样,让她莫名想起了饲养它的主人。
不过它可比那个怪物听话好摆弄多了。
纪香浓伸手摸了摸小蛇的头顶,轻声道:“睡得好吗?”
她只是醒来无聊随口一问,那小蛇竟通人性般蹭了蹭她的手。
乖巧又顺从。
还没等她与小蛇多待上一会儿,穆依便端着一盘野菜推门进了屋子。
“你醒了。”
这个时辰穆依应该在外面弄草药,她刚醒他便回来了,倒是及时。
纪香浓此刻疲乏,想起一会儿又要吃那无味苦涩的野菜,就怎么也提不起活气,遂只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嗯。”
穆依给她擦脸洗漱,动作熟练且轻柔。
收拾好后,又将她抱到腿上坐着让她吃饭。
可纪香浓实在没胃口,最后就只喝了点水,那颗野菜一口未动。
人若长期只食清淡素食,便浑身失力,精神难以充沛焕发。
且脾性逐渐暴躁,耐心缺失。
这是来自身体的警告,并非纪香浓能靠意志控制得了的。
她太想吃些寻常人类的食物了!
这次不用直说穆依也知道怎么回事。
他从身后揽着纪香浓的肩膀双臂圈紧,头抵着她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与他这种残缺的异类不同,她的心是完整且炽热的,稍微靠近便也被感染得周身温暖。
而这般美好的人,却极其需要他照料。
只要没了他,她便什么也做不了。
吃不得食物,喝不得水。
虽说麻烦了些,但不得不承认他十分享受于她全身心的依赖与信任。
这种紧密又拉扯不开的关系,令人着迷。
他没有味觉,不需要吃东西。
自然也不懂普通人对食物的需求。
可他能看懂纪香浓的情绪。
她,不开心。
她不高兴,话便少了。
她话一少,不能哄他、逗他,他便也感到无趣烦闷。
上午两人依旧在药屋做着杂事。
想了半晌,正在整理药草的穆依擡起头,对一旁双手撑着下巴发呆的纪香浓淡淡道:“午后我会下山,你可有想要的吃食?”
纪香浓一听这话顿时直起身来,惊喜道:“你要下山?”
这股欣喜劲儿还没过去便想起穆依之前的话,又蹙眉道:“可,你不是说腾寨的人随意下山,会受到山神惩罚?”
穆依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侧过头道:“无碍,我自会与山神请罚。”
纪香浓没有同意,而是不解地应道:“哦——果真可以?”
随后又换了紧张的语气:“可穆依,我很担心你。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说着,眼眶中几乎盈上了泪,充满了对穆依的依赖与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惧。
仿佛他若死了,那她便也无法独活。
穆依闻言沉默,想了会儿才略显神秘地开口解释。
“我不会有事。”
说罢,起身将她抱到主屋的竹木床上,还轻柔地给她盖好了被子。
可还没等离开,那股空虚与不舍便又汹涌席卷而来。
同昨日去寨里祭祀不同,今日他可是要下山!要离开她好几个时辰!
穆依做了一番斗争才勉强将她从自己的身体剥离开。
纪香浓也看出了他的纠结。
下山……这是个机会!
遂开口问道:“穆依,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也想逛集市,顺便看看能否问到我的身世。”
听了她前一句话穆依已经准备点头答应,抱着她下山了。
但后一句话说完,这点想法便立刻被打消。
穆依面上不显,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安怅然。
他摇了摇头,“山路难行,况且我是悄悄去,带上你……不大方便。”
穆依从未撒过谎,也从不屑于撒谎。
但面对她,这谎言却像是流水般自然地从脑中淌出。
被她紧紧依赖的感觉陌生但美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浓重的情绪。
好似当年死去的那个人如今才真正活了过来。之前那孤寂空无的十余载,只是上苍对他的考验。
怪不得那些愚蠢的村民愿意为了丈夫妻子挚友孩子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原来舍不得离开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原来心中有了在乎的东西,就会逐渐变了模样。
纪香浓听后稍显失望,但也并不失落。
点点头道:“嗯,那你便帮我打听一下,若有了消息回来告诉我。”
“我就在家等你,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多令人舍不得离开的话……
他从未觉得分别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
穆依又左右将她好好看了几眼,像是要将她的音容笑貌印入脑海,一路上回想着她的样貌解闷。
“嗯,我会的。”
这话没有说明是会帮她打听身世,还是会快些回来。
在纪香浓听来是前者,而穆依的意思却是后者。
终于不能再拖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折返回屋子里,从怀里扯出小蛇,放到了她手中。
“它陪你。若有事我会及时回来,莫怕。”
穆依虽看着冷漠,却十分能将纪香浓的话记在心里。
她说过一次她怕黑怕静,他就时刻都想着此事。
纪香浓伸手任小蛇缠绕上指尖,“我会照顾好它的。”
边说还边用拇指摩挲小蛇的身体。
挺直站立的穆依忽然耳根一红,咽了咽口水,结巴道:“我,我走了。”
说罢就转身离开,毫不迟疑。
与方才那依依不舍的样子全然不同。
纪香浓眸光闪动,躺回枕头上,心中直叹古怪!
-
穆依行了几个时辰才到了最近的临溪镇。
此刻已过午时,艳阳高照,街上熙熙攘攘。
两侧叫卖的摊贩你呼我喊,热闹非凡。
穆依在人群中说得上鹤立鸡群了。
不仅是穿着与众人不同,也因着他那张冷洁的面庞。
唇若涂朱,目似朗星。
山林中树叶遮挡,久不见烈阳,肌肤白得晃眼。
红色发绳更衬几分妖冶。
分外耀眼的异族少年。
穆依寻了一圈才寻到纪香浓想吃的栀茶饼。
她没了记忆,但还能说出从前喜欢的吃食,也是因为昨日那个模模糊糊的梦。只不过她并没有将梦里的未婚夫告诉穆依。
穆依从平日放草药的口袋里拿出多年未动过的银子递给摊主。
“要二十张饼。”
摊主接过银子一愣,连连点头,“哎!”
这下好,都不用找铜板了。
摊主正高高兴兴往油纸里装茶饼,一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男子站到摊前,手里拿着一张画像问道:“店家,可曾见过这位女子?”
摊主正忙着,只随意瞟了一眼,摇头道:“不曾见过。”
那男子声音温润好听,谦谦有礼,听了回复语气有些失意沮丧。
“多谢。若哪天她来买茶饼,还烦请您传信到宁州纪府上去,届时必有重谢。”
打听人的多了,摊主没少经历,这人又不花银子买饼,是以只敷衍应道:“晓得。”
摊主不在意,一旁的穆依却被这话惊得冻在原地。
他侧过头瞥向那张画像:赫然是纪香浓的模样!
本就白皙的面庞这会儿色如死灰。
男子自然也瞧见了十分打眼的穆依。
不错过任何一丝希望,又问出了那已经说了千百次的话:“请问这位小哥可有见过画中女子?”
穆依稍稍扬起下巴,状似打量了下那副画后摇摇头,“没见过。”
男子眼中的色泽黯淡几分,失落叹息道:“若您见到,烦请——”
同样的话还未讲完,就被穆依打断,“你是她什么人?”
男子深情地望着略有磨损的画,道:“她是,在下的未婚妻,宁州纪家大小姐纪香浓。”
“半月前她留下书信,说是来不远处的雾隐山为我寻找治疗肺疾的天星草,却就此下落不明。”
……
竹木床的纪香浓突然被小蛇用力地缠了下,紧得她手指发痛。
她没忍住轻呼了一声,小蛇才泄了力气。
这蛇怎么了?
“小兄弟!小兄弟!”
茶饼已经包好,可摊主叫了好几声这俊俏少年也毫无反应。
穆依晃了晃神,垂眸擡手接过了纸包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
连叶笙望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正打算去别的地方问问看。眼睛一瞟,却见到了那少年腰间的玉佩有些眼熟。
他浑身一凛,立马擡步追了上去。
等费力地挤开几个过路人,再往前一看那少年已不见了踪影。
没错!那枚玉佩是他送给香浓的,断然不会看错!
可连叶笙追出几条街,也没有再寻到少年的踪迹。
他没有放弃,而是回去召集家中下人侍卫来这临溪镇一同搜寻。
却说穆依慌忙地向腾寨赶,到了家也才没过酉时。
他站在院子外缓了好久才彻底令耳边的嗡鸣声消失。
穆依握紧手中的油纸包,吸了口气推开院门。
他没有去找纪香浓,而是轻手轻脚地先去了棺材屋,过了半刻钟才出来。
纪香浓躺在床上小憩,听到屋门吱呀声才睁开眼,见到来人后懒散地揉了揉眼,随后转转眼珠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你回来啦!”
穆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蛹到了胸口,像是要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慌张,不安,害怕!
脚步虚浮。
他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喉音,将纪香浓抱在怀里坐到桌边,看了眼桌上鼓囊囊的油纸包问:“是这个吗?”
纪香浓早就闻到香味了,刚一坐好就迫不及待地将其打开,眼睛亮得过分,重重点头,“对!就是这种!”
如此巨大的食欲也没有耽误她扮演深情。
纪香浓回头对着他的脸颊亲了一下,“谢谢你穆依!你对我真好!”
穆依甚至没有心思回味这个吻,而是将茶饼向她推了推,平静道:“快吃吧。”
像是在害羞而回避她的话一般。
纪香浓笑了笑,拿起最上面的一块茶饼,先举到他的嘴边问道:“穆依你吃吗?”
他垂眸摇了摇头。
纪香浓抿唇一笑,“罢了,我自己吃吧。”
说完就小口咬上了那块饼。
穆依就这样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咽下了茶饼。
她满足地叹息一声,太好吃了!终于有人类能吃的食物了!
穆依也跟着身体一松,不动声色地用鼻子叹了一口气。
今天那男子说起未婚妻倒是点醒了他。
这腾寨里有一种蛊,名唤姻缘蛊。
腾寨的人对待伴侣皆忠诚一心,是以新结亲的夫妻会给对方种下此蛊。
这蛊可以随时感知对方所在,无论千里都能寻到对方。
并且但凡一方心存背叛或是做了违背族训之事,另一方便能催动此蛊,两人皆会肺脏破裂立刻身亡。
忠贞不渝。
生死契约。
同归于尽。
正巧他有一对这种蛊,一只给自己种下,另一只……
他看着纪香浓手中的茶饼,彻底安下了心。
这样的话,她就会永远陪伴自己了吧。
穆依一如往常抱紧了纪香浓,头轻轻地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磨蹭。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人,精心照料的人,谁也不能夺去!
况且那惹人生厌的男子也寻不到这里。
雾隐山中弥漫着千年不散的瘴气,只有像那对中年夫妻那般世代生活在山脚下的村民才能勉强抵御。
否则便会失去神智生出幻觉,饮下腾寨人的血液才得解。
如她刚被捡回来那晚将一碗稀疏平常的生野菜当成了精美的菜肴。第二日才恢复如常。
她的腿断了,会一辈子不能起身自由行走。
他也会一辈子如此照顾着她。
不同他内心惊涛骇浪,纪香浓自在地坐在他腿上吃着得之不易的茶饼。
而与此同时,连叶笙率领百十纪家护卫也赶到了雾隐山下。</p>